比利那双如同浸泡在毒液里的耗子眼,死死钉在欧文后背上的目光,并没有随着收工的宣告而消失。
它像一道无形的、冰冷黏腻的烙印,穿透欧文单薄的破衣,直刺骨髓,一路跟随他逃离水果摊那令人窒息的牢笼,缠绕着他爬上老鼠街七号那散发着永恒恶臭的楼梯
甚至穿透了顶层阁楼那扇破木门,顽固地盘踞在弥漫着香肠浓汤余香的空气里。
晚餐时那短暂的、近乎虚幻的温暖和满足感,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在比利那阴鸷目光的逼视下迅速消散。
欧文机械地吞咽着蘸了浓汤的黑面包,味同嚼蜡。威廉满足的喟叹,艾米丽贪婪的吸溜声,莉莉幸福的呢喃,玛丽精打细算的嘟囔……所有这些声音,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比利的威胁和那双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所占据。
草草吃完属于自己的那份,欧文借口疲惫,早早蜷缩回墙角那个冰冷坚硬的地铺凹槽里。他将破毯子紧紧裹住自己瘦小的身体,试图汲取一丝温暖和安全感,但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低矮天花板上那些如同鬼魅般摇曳的煤油灯投下的阴影。比利那尖细恶毒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
“三先令!明天发工钱,乖乖给我!不然我就告诉哈里斯先生,你昨天送货的时候,手脚不干净,偷了那位‘体面’太太的香肠!”
“嘿嘿,你觉得她会为了你这个小乞丐,特意跑来跟老板解释吗?别做梦了!在老板眼里,你这种贫民窟出来的小崽子,天生就是贼骨头!”
“丢了这份工,我看你和你那一家子废物,靠什么活?等着饿死冻死在老鼠街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欧文的心脏。三先令!那是他整整一周,每天十四个小时非人劳作换来的血汗钱!
是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支撑着他鞋垫下那渺茫读书梦的唯一基石!给了比利,他拿什么给母亲?拿什么去换那维系生命最低限度的黑面包?拿什么去填补那永远填不满的饥饿深渊?
可是……不给呢?
比利的威胁绝非空穴来风。哈里斯老板本就对他这个新来的“小鸡仔”充满鄙夷和不信任。比利是“老资格”,他的话在老板那里分量更重。
一旦比利告发,以老板那刻薄吝啬、视财如命的性格,根本不会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等待他的,必然是劈头盖脸的辱骂、毫不留情的解雇,甚至可能是一顿毒打!
五楼的安妮小姐……欧文想起她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她会为自己作证吗?比利说得对,她那样体面的人,会为了一个浑身肮脏、如同阴沟老鼠般的贫民窟孩子,特意跑到这臭气熏天的水果摊来,面对老板的咆哮和比利的污蔑,去证明一块香肠的清白吗?
欧文不敢想,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丢了这份工……他不敢想象后果。母亲玛丽那刻毒绝望的咒骂,父亲威廉更加佝偻沉默的背影,大姐艾米丽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空洞麻木的眼神,二姐莉莉眼中熄灭的光芒……还有他自己,重新回到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前世孤零零死在医院病床上的冰冷记忆,与此刻贫民窟更残酷的死亡阴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黑暗中,欧文蜷缩成一团,牙齿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身下散发着霉味的破布。
三先令的绞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比利正狞笑着,一点点收紧。
第二天清晨,当欧文在黎明前最深重的寒意中醒来时,感觉比昨天收工时更加疲惫和虚弱。
一夜无眠的恐惧和焦虑像巨石压在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玛丽破天荒地没有催促,只是在他出门时,塞给他一小块更硬、更小的黑面包皮,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更多的是对那即将到手的工钱的期盼。
踏入水果摊那熟悉的腐烂甜腻气息中,欧文感觉像是走进了猛兽的巢穴。比利已经到了,正靠在堆放柳条筐的角落,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熄灭的烟屁股。
看到欧文进来,他那双耗子眼立刻如同探照灯般扫射过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贪婪和恶意的狞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三根肮脏的手指,对着欧文晃了晃,无声地提醒着那三先令的“债务”。那眼神,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欧文的皮肤。
欧文的心脏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手脚一片冰凉。他不敢与比利对视,慌忙低下头,像逃避瘟疫一样,快步走向后巷,试图用繁重的劳动麻痹自己。
然而,恐惧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像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了他的心神。哈里斯老板的咆哮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模糊不清。搬动沉重的果筐时,他的手臂软绵绵的,几次差点脱手。
整理那些即将腐烂的水果时,他的目光涣散,手指僵硬,好几次把烂果子和好果子混在了一起。
“欧文!你他妈魂丢垃圾桶里了?!”哈里斯老板的怒吼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伴随着一个烂苹果狠狠砸在欧文脚边的泥地上,汁水四溅!
“看看你摆的这是什么玩意儿?烂苹果都摆到前面了!好果子压底下?你想砸老子的招牌是不是?!”
欧文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看着自己面前摆放得乱七八糟的水果,脸色瞬间煞白。“对……对不起!老板!我……我马上弄好!”他慌忙道歉,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手忙脚乱地开始重新整理。
比利就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到欧文那失魂落魄、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脸上的狞笑更加得意,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他抱着胳膊,悠闲地晃荡着,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无声地享受着猎物在恐惧中挣扎的快感。
“欧文!死哪去了?把这筐橘子搬到门口去!磨蹭什么呢?等着我八抬大轿请你啊?!”老板的吼声再次炸响。
欧文如同惊弓之鸟,连忙应声,冲向那筐沉重的橘子。他弯下腰,双手抓住筐沿,试图用力抬起。但一夜无眠的疲惫、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脚底伤口钻心的刺痛,让他的双腿如同煮烂的面条般发软。加上地面上散落的烂果皮和污水,脚下一滑!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完全失去平衡,重重地向旁边摔去!沉重的橘子筐脱手而出,“哐当”一声巨响,狠狠砸在冰冷湿滑、布满果皮烂泥的地面上!
筐子瞬间破裂,里面黄澄澄的橘子如同炮弹般滚落出来,四散奔逃!有些直接滚进了旁边的污水沟,沾满了黑泥,有些则被筐子破裂的木条刺破,金黄的汁液混合着泥污流淌一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哈里斯老板那张红通通的胖脸,因为极致的愤怒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猛地从他那张破藤椅上跳起来,几步就冲到现场,看着满地狼藉——破裂的筐子、滚落的橘子、流淌的汁液和泥污……他的绿豆眼瞪得几乎要裂开,鼻孔因为愤怒而剧烈翕张,喷出灼热的气息!
“你——这——个——废——物——!!!”老板的咆哮声如同火山喷发,震得整个棚子都在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如同暴雨般喷溅在欧文苍白惊恐的脸上!
“我他妈雇你来是砸我饭碗的吗?!一筐橘子!整整一筐!全他妈让你毁了!!”他指着地上狼藉的橘子和破裂的筐子,手指因为暴怒而剧烈颤抖,“赔!全他妈从你工钱里赔!扣光!扣光也不够!!”
欧文摔倒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浑身沾满了泥污和橘子汁液。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又跌坐回去。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完了!一切都完了!不仅三先令保不住,连这份工……恐怕也要丢了!
比利站在一旁,看着欧文狼狈不堪的样子和老板暴跳如雷的愤怒,脸上那抹狞笑更加灿烂,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满足。
他并没有如威胁般立刻跳出来诬陷欧文偷窃香肠——他还在等,等一个更致命的机会。欧文此刻的惨状,已经让他足够愉悦。
“废物!废物!!”哈里斯老板气得在原地打转,指着瘫坐在地上的欧文,“看看你干的好事!今天你别想再碰任何东西!给我滚到一边去!看着你就来气!”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棚子,最终落在抱着胳膊看戏的比利身上。
“比利!”他粗声粗气地吼道,“今天西区的货,还有下午磨坊街费曼太太的苹果,你去送!给我机灵点!手脚麻利点!别像这个废物一样!”他把原本属于欧文的送货单,粗暴地塞到比利手里。
比利接过送货单,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他挑衅般地瞥了一眼瘫在地上、面如死灰、浑身泥污的欧文,那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
他挺直了腰板,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声音响亮地应道:“放心吧,老板!包在我身上!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说完,他甚至还故意从欧文身边走过,用他那双沾满泥污的破鞋,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欧文垂落在地上的、沾满橘子汁液的手。
“废物,挡道了!”比利丢下一句轻蔑的嘲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趾高气扬地走向门口,准备去执行他那“光荣”的送货任务。那背影,充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
欧文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被踢到的手传来一阵麻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绝望来得深刻。
他抬起头,看着比利消失在棚子口那铅灰色的天光里,又看着哈里斯老板那依旧因为愤怒而涨红、充满鄙夷的胖脸,再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橘子和破裂的筐子……
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死寂。三先令的绞索依旧悬在头顶,而他的工作,似乎也摇摇欲坠。
比利的毒计虽然还未完全发动,但他自己却先一步坠入了更深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