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摊棚子下那浓得化不开的腐烂甜腻气息,像一张粘稠的网,瞬间裹住了刚从五楼那短暂温暖中抽身的欧文。
安妮小姐门前残留的、那丝若有若无的香肠油脂焦香,在这污浊的空气里,脆弱得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瞬间消弭无形。
哈里斯老板那破锣嗓子炸雷般的咆哮,比利和汤姆麻木空洞的目光,瞬间将他拖回现实的地狱。
“欧文!磨蹭什么?后巷那堆烂梨给我搬到垃圾堆去!立刻!马上!别让我看见你偷懒!”老板的吼声带着唾沫星子,像鞭子抽在欧文疲惫的神经上。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后巷。堆积如山的腐烂梨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甜腻恶臭,混杂着污水和垃圾的酸腐。他咬着牙,弯下腰,双手抓住一个沉重的柳条筐边缘,瘦弱的胳膊肌肉绷紧到极限,才勉强将它抬起。
汗水和腐烂梨子渗出的粘稠汁液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带来一阵黏腻冰冷的触感,紧紧贴在皮肤上。
就在他憋着一口气,试图将这筐格外沉重的烂梨搬离地面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是比利。
那个比欧文大三岁,在水果摊待得更久,眼神却像阴沟里浸泡过的玻璃珠,总是闪烁着算计、怨毒和一种被生活长期挤压出的刻薄。他凑得极近,鼻子像抽风箱一样,在欧文颈侧、肩膀和沾满污渍的袖口处用力地、贪婪地嗅吸着。
欧文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手一抖,沉重的筐子边缘差点砸到自己的脚趾!他踉跄一步,猛地回头,撞上比利那双骤然爆发出骇人精光的小眼睛:“比……比利?你干什么?!”
比利没有回答。他那张过早被风霜刻上疲惫痕迹的脸上,此刻却因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贪婪和熊熊燃烧的嫉妒而扭曲!
他死死盯着欧文,如同饿狼盯着一块滴油的肥肉,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细刺耳,穿透了棚子下的喧嚣:“香肠味!是煎香肠的味道!你身上有煎香肠的油味!”
他像发现了惊天宝藏的猎犬,兴奋得声音都在发颤,“你去送货了?老鼠街七号五楼?那个装腔作势的女人给了你香肠?!老天爷啊!是香肠?!”
欧文的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井底!糟了!他太大意了!安妮小姐家那温暖小屋里霸道无比的香气,尤其是煎锅里油脂“滋滋”作响时散发出的致命诱惑,竟如同烙印般顽固地附着在他这件破衣的纤维里,被这个嗅觉比鬣狗还灵敏的比利捕捉到了!
“胡……胡说八道!”欧文强作镇定,矢口否认,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心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戳破的气球,“我……我身上只有烂梨的馊味!哪来的香肠味?你鼻子被煤灰堵住了吧!”他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掩盖心虚,侧身想绕过这块甩不掉的膏药,继续搬那该死的筐子。
比利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岂会轻易放过?他敏捷地横跨一步,再次堵在欧文面前,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笃定、嫉妒和幸灾乐祸的狞笑,那笑容让他的脸看起来格外丑陋:
“堵住了?哈!老子这鼻子,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出哪个婊子兜里揣着杜松子酒!就是香肠味!煎得金黄焦脆、滋滋冒油的那种!真他妈的香啊……”
他夸张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回味某种极致的美味,随即猛地睁开,眼神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欧文眼底,
“欧文·哈特菲尔德,你小子行啊!才来几天?就学会当三只手了?送货的时候顺手牵羊,把人家太太的香肠给摸走了,是不是?!”
“我没有!”欧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愤怒地低吼出声。巨大的屈辱感和被诬陷的怒火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
他瘦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皮肤里。“是安妮小姐看我送水果……主动送给我的!不是偷的!不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
“送你的?”比利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绝伦的笑话,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极其刺耳、充满恶意的嗤笑,他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那气息带着劣质烟草和口臭喷在欧文脸上,
“骗你妈鬼呢!那种住在五楼、穿得人模狗样、连正眼都不瞧我们一下的‘体面’小姐,会白送一个浑身臭烘烘、刚从垃圾堆爬出来的小叫花子香肠?你他妈知道一根香肠值多少钱吗?够你累死累活干一个月了!她会白给你?”
他绿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和一种即将得逞的快意,“肯定是你小子手脚不干净!趁人家不注意,从厨房里顺出来的!哈!被我抓了个现行!等着吧,小贼骨头!看我不告诉哈里斯先生!
看他怎么用鞭子抽烂你的手!再把你像条死狗一样扔出去!”他恶毒地威胁着,脸上带着一种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得意洋洋。
欧文气得眼前发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他恨不得将手里沉重的烂梨筐狠狠砸在比利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撕烂他那张喷粪的嘴!但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狂暴的冲动。
在这里动手,正中比利下怀。比利是老板的“老资格”,而他,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新来的虫子”。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将那滔天的愤怒和撕心裂肺的屈辱硬生生咽回肚子里,仿佛吞咽着烧红的炭块。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那筐烂梨,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巷子尽头那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挪去。每一步,都清晰地感觉到比利那如同毒蛇信子般阴冷、黏腻、充满恶意的目光,死死黏在他的后背上,如影随形。
接下来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炼狱里漫长的煎熬。哈里斯老板那永不停歇的咆哮依旧震耳欲聋,繁重到非人的劳动依旧榨干他每一丝力气,但更令人窒息、更沉重的,是来自比利的无处不在的、无声的窥伺和那饱含恶意的揣测。
比利不再直接靠近挑衅,却总在欧文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当他整理那些品相稍好、能卖出价的水果时;当他靠近那个装着零星铜便士、被哈里斯老板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的小抽屉时;甚至当他只是去井边打水,弯腰提桶的瞬间……
比利那双耗子般的小眼睛,总是阴恻恻地、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他,像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毒蛇,充满了耐心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那目光仿佛在说:我盯着你呢,小贼,你总会露出马脚的。
“欧文!把这几颗没烂透的苹果摆到前面显眼位置!轻点!碰掉一点皮,这礼拜你就白干了!”老板的吼声如同惊雷。
欧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苹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比利倚靠在对面货架旁的目光,像冰冷的针,聚焦在他握着苹果的手上,仿佛下一秒就要高喊“抓贼”。
“欧文!死哪去了?水呢?磨蹭得跟老乌龟似的!快去打水!”
欧文提着沉重的水桶,步履蹒跚地走过满是烂泥的后巷。比利就站在巷口阴影里,双臂抱胸,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冷笑,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视,似乎在搜寻他可能藏匿“赃物”的每一个口袋褶皱。
这种被毒蛇在暗处死死盯住的感觉,比老板的咆哮更让人崩溃。欧文只能强迫自己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动作更加精准、一丝不苟,不敢靠近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地方半步。
他像走在布满淬毒尖刀的钢丝上,精神紧绷到了极致,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体力早已透支,精神更是被拉扯到断裂的边缘。脚底磨破的伤口在汗水、污水和腐烂果液的反复浸泡下,传来一阵阵钻心剜骨般的刺痛,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但他不敢停,不敢歇,甚至不敢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疲惫和痛苦。他必须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老板的鞭子和比利的毒眼之间疯狂旋转。为了那微薄的3个先令,为了鞋垫下那几枚冰冷却象征着唯一希望的便士,他必须熬下去。
当哈里斯老板那如同天堂福音般的“收工”声终于嘶哑地响起时,欧文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浑身被冷汗、污渍和绝望浸透,几乎要瘫软在地。
推开老鼠街七号顶层那扇歪斜破旧的门,一股汹涌澎湃、温暖而踏实的浓烈香气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疲惫和心底的阴霾!
不再是往日那令人作呕的苦涩野菜味,而是一种浓郁、醇厚、带着油脂焦香和纯粹肉味的、足以抚慰灵魂的香气!是香肠汤!正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
屋内,昏黄的煤油灯光似乎都比往日明亮了几分。灶台上那口豁了边的旧铁锅正欢快地冒着腾腾热气,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肉香的白色蒸汽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霸道地压倒了角落里的霉味和劣质煤烟的气息。
母亲玛丽正站在锅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小心翼翼。她手里紧握着那把豁了口的餐刀,刀刃在油灯下闪着微光。
她正极其认真、极其缓慢地将其中一根香肠切成大小均匀、约莫小指粗细的段。每一刀下去,金黄色的肠衣被切断,露出里面饱满粉嫩的肉馅,浓郁的香气便更加汹涌地喷薄而出!
切好的香肠段被她珍而重之地、如同投下金块般,轻轻放入那锅翻滚着奶白色浓汤的锅中。
另一根完整的、依旧闪烁着诱人油光的金黄色香肠,则被她用一小块洗得发白、相对干净的旧亚麻布,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包裹好,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灶台最里面、最干燥、最不容易被碰到的角落深处,仿佛藏匿着家族复兴的最后希望。
父亲威廉早已端坐在油腻的破木桌旁。他那总是深深佝偻着的背脊,尽管依旧弯曲,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绷。
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定着锅里翻滚沉浮的香肠段,喉结如同失控的活塞,疯狂地上下滚动,发出清晰而巨大的、带着渴望的“咕噜”声。
他那双布满煤灰和老茧、永远无法停止颤抖的手,此刻竟异常稳定地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祈祷仪式。
大姐艾米丽也破天荒地没有蜷缩在破木箱上呻吟,而是紧挨着桌子坐着,蜡黄如纸的脸上因为极度的期待和激动而泛起一片病态的潮红,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近乎狂热的灼灼光芒,死死盯着锅里那些跳跃的金黄色肉块,连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都暂时被这巨大的诱惑压制了下去。
二姐莉莉则蹲在灶台前,小脸被跳跃的炉火映照得通红,眼睛亮得如同星辰,鼻翼快速地、贪婪地翕动着,恨不得将空气中每一缕珍贵的肉香都吸进肺里。
“回来了?”母亲玛丽头也没回,声音却少了往日的尖酸刻薄,带着一种忙碌中的、心满意足的沙哑,“把手洗洗!汤这就得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珍惜地从那个几乎见底的粗盐罐里,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灰白色的粗盐,均匀地撒入翻滚的汤中。
然后用那把豁口的木勺,温柔地、缓缓地搅动着。锅里每一滴泛起的油花,每一块翻滚的香肠,在她眼中都是无价之宝,值得用生命去守护。
她指了指灶台角落那个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宝藏”,对众人说到“这根明天一早,我就去老约翰的杂货铺。”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底层生存者特有的、精打细算的锐利光芒,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种金贵玩意儿,是老爷太太们享用的,哪能全塞进我们这些穷鬼的肚子里,换成实实在在的铜子儿,买成黑面包,够我们全家嚼巴好几天的!这才是正经!”
她的话语冰冷而务实,剥开了温情的外衣,露出贫民窟生存法则最坚硬的内核——再极致的感官享受,也比不上能填满胃袋、延续生命的黑面包来得可靠。
威廉听到妻子冷酷的宣判,目光艰难地从锅里翻滚的肉块上撕扯下来,移到灶台角落那个小小的布包上。
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不舍,那是对极致美味的本能渴望。但这微弱的光亮,瞬间就被更深的、如同岩石般的麻木和认命所吞噬。
他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沉重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重新死死钉回那锅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浓汤上。
大姐艾米丽也飞快地瞟了一眼那布包,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像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但这失望转瞬即逝,立刻被锅里更近、更浓烈的香气驱散,重新变得灼热而急切起来。
二姐莉莉则怯生生地、带着无限渴望小声问:“妈,那……那锅里这一根……我们能……能吃上吗?”她指着锅里上下沉浮的、金黄色的香肠段,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惊碎了这来之不易的美梦。
“吃!当然吃!”玛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带着一种当家主妇扬眉吐气的豪迈,甚至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木勺,“凭什么不吃?今天就让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开开眼,尝尝老爷太太们嘴里是个啥滋味!”
她一边说,一边更加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的汤,那浓郁的、霸道的肉香随着蒸汽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仿佛拥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点燃了每个人眼中最后一丝克制的火焰。
汤终于煮好了。浓郁得如同融化的奶酪,奶白色的汤汁里,饱满的香肠段载沉载浮,金黄色的肠衣吸饱了汤汁,显得更加诱人。
玛丽用勺子小心地将汤分到每个人的碗里。当那承载着无上美味的碗递到每个人手中时,狭小的阁楼里陷入了短暂的、近乎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自己碗里那几块金黄色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珍宝上!
玛丽特意给欧文的碗里多舀了几块香肠,又给威廉的碗里也多放了两块。“多吃点”她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习惯性的粗硬,但那份笨拙的、试图表达的关怀,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欧文和威廉心里激起了微弱的涟漪。
父亲威廉颤抖着捧起他那碗热气腾腾、飘着诱人油花的香肠汤。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天堂的入口,死死盯着碗里那几块散发着神圣光芒的金黄色肉块。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不可耐地啜饮,而是先深深地、贪婪地、仿佛要将灵魂都吸进去一般,嗅了一口那浓郁到极致的肉香!
那香气如同最纯净的生命之泉,瞬间冲刷着他被煤灰、铁锈和绝望堵塞的鼻腔和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战栗!
他那张如同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揉搓过的、布满深刻沟壑的脸上,肌肉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动、扭曲着,最终,嘴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扯动,咧开了一个近乎孩童般纯粹、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扯动了他脸上所有苦难的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竟焕发出一种令人心酸的、近乎圣洁的光彩!
“好……好香啊……”他终于发出了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惊叹和无与伦比的满足。
接着,他才用那把豁口的木勺,极其小心、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舀起一小块香肠和一小勺浓稠的汤汁,慢慢地送入口中。
滚烫!咸香!那浓郁到爆炸的肉汁混合着油脂的芬芳,裹挟着香料独特的辛香,如同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干涸已久的味蕾,直冲灵魂深处!
香肠段那紧实饱满的肉质在齿间被咬开,纯粹的肉香和丰盈的汁水在口腔里爆裂开来!一种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源自食物最本源的、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了他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
他佝偻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少许,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深沉、饱含着无尽感慨和极致愉悦的喟叹:“唔……”
他闭着眼睛,细细地、近乎虔诚地咀嚼着,品味着,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受洗仪式,要将这毕生难忘的滋味永远铭刻进骨髓里。
大姐艾米丽则彻底抛弃了任何伪装。她几乎将整个脸都埋进了碗里,用勺子大口大口地、近乎凶狠地喝着滚烫的浓汤,发出响亮而满足的“吸溜”声,烫得直吸气也毫不在意。
她迫不及待地舀起大块的香肠塞进嘴里,用力地、近乎野蛮地咀嚼着,蜡黄的脸上因为极致的快感和激动而涨得如同煮熟的虾子,深陷的眼窝里甚至不受控制地溢出了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
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滴进碗里。她吃得又快又急,喉咙里不断发出满足的、近乎呜咽的咕噜声,仿佛要将这梦寐以求的美味连同这操蛋的人生一起嚼碎、吞噬、化为己有。
二姐莉莉则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圣物,双手紧紧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浓汤,每一口都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细细感受着那温暖的、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的轨迹。
她小口咬下一块香肠,慢慢咀嚼着,让那浓郁的肉香、油脂的丰腴和香料的微辛在舌尖上缓缓绽放,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幸福光芒。
“妈……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她小声地、带着幸福的哽咽呢喃着,泪水同样在眼眶里打转。
玛丽自己也端着碗,相对“文雅”地小口喝着汤。她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有当家主妇看到家人满足时的扭曲成就感,有精打细算者看到“奢侈品”被消耗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浓郁香气和眼前景象所感染的、深藏的、笨拙的欣慰。
她一边吃,一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桌上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威廉和欧文碗里的香肠块数量,似乎在精确计算着投入与产出,又似乎在默默享受着这份由她带来的、短暂的、虚幻的“富足”。
当看到大女儿艾米丽那狼吞虎咽、涕泪横流的模样时,她破天荒地没有斥责,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点!又没人跟你抢!瞧你那点出息!”语气里却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也许是母性?
欧文捧着自己那碗分量稍足的香肠汤,感受着粗陶碗传递到掌心的温热。他学着莉莉的样子,小口地喝着汤。那浓稠、滚烫、饱含着油脂和纯粹肉味的汤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抵灵魂深处的抚慰力量,温暖着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熨帖着被繁重劳动、比利恶意以及巨大屈辱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珍惜地吃着一块香肠,感受着那紧实肉质带来的饱足感和香料带来的微妙风味在口中交织。这味道,美好得近乎虚幻。这是底层生命对油脂和蛋白质最原始、最强烈的渴望被满足时,灵魂发出的无声呐喊。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灶台角落那个被破布仔细包裹、如同定时炸弹般安静躺着的小包。
那里是另一根香肠,母亲眼中能换来更多黑面包、延续更多天命的“硬通货”。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对眼前极致美味的珍惜与沉溺,对另一根即将被冰冷的铜便士取代的香肠的不舍与惋惜,还有对比利那双如同跗骨之蛆般阴毒眼睛的深深恐惧和隐隐担忧。
鞋垫下那几枚便士带来的微弱希望,和心底那个关于读书识字的渺茫梦想,在这浓郁到令人灵魂出窍的肉香里,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如同隔着一层油腻的蒸汽。
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一家人沉默地喝着香肠浓汤,咀嚼着被浓汤浸泡得异常柔软可口的黑面包。
碗勺轻微的碰撞声,满足的啜饮声,艾米丽压抑不住的呜咽和吸溜声,以及威廉那被食物极大抚慰后变得悠长平稳的呼吸声,交织成一首属于贫民窟深渊的、短暂而珍贵的安魂曲。
空气里那霸道而温暖的肉香,固执地、顽强地驱散着角落里的霉味、劣质煤烟和经年累月的绝望气息,如同无边黑暗中倔强燃烧的一小簇篝火,努力温暖着这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冰冷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