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孔不入的冰冷,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欧文·哈特菲尔德的每一寸皮肤,穿透单薄的破布片,直刺骨髓。这不是前世的医院空调,而是伦敦东区老鼠街“棺材房”顶层阁楼里,渗入灵魂的湿寒。他蜷缩在墙角那个冰冷坚硬的地铺凹槽里,身上盖着的唯一一条破毯子,硬得像块浸透了冰水的瓦楞纸板,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汗馊气,几乎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
昨晚咳出的那抹掌心暗红,像烙印一样刻在他混乱的意识里。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实地笼罩着这具九岁的、极度虚弱的身体。饥饿,那熟悉的、如同胃袋被一只冰冷铁手反复揉捏拧绞的剧痛,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死寂中,准时将他从浅薄而充满噩梦的睡眠中拽醒,比任何闹钟都更残酷。他睁开眼,眼前依旧是那片低矮、倾斜、布满裂缝和霉斑的腐朽天花板,煤灰如同不祥的黑色雪,无声地、持续地飘落。
隔壁乔尼的鼾声如同破风箱在拉扯,时而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醉话。母亲玛丽沉重的、带着浓痰的呼吸声从屋子另一头的破床板传来。父亲威廉压抑的咳嗽和大姐艾米丽睡梦中依然无法摆脱的痛苦喘息,构成了这贫民窟黎明前最典型的安魂曲。
活下去。
这个念头,比胃里的绞痛更尖锐地刺穿了欧文(刘涛)混乱的思绪。前世在病床上,他早已接受了死亡的必然,那份绝望是冰冷的,是认命的。但此刻,在这具刚刚获得、却濒临崩溃的幼小身体里,一种前世未曾有过的、属于生物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求生欲——如同岩浆般猛烈地喷涌出来。他不想死!不想刚刚逃离一个地狱,就立刻葬身于另一个更肮脏、更绝望的深渊!至少,不能像一只无人问津的老鼠一样,饿死在这散发着恶臭的“棺材”里!
他必须找到活路。必须找到食物,或者,找到能换来食物的东西——钱。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黑暗中的一簇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全部的意志。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从那冰冷的凹槽里爬出来。单薄的破衣根本无法抵御寒气,他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瘦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摸索着穿上那双鞋底几乎磨穿、用细绳勉强绑住的破鞋,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冲头顶。
屋内一片死寂的昏暗。他凭着昨晚残留的印象和这具身体的本能记忆,摸索着走到屋子中央那张油腻的破木桌旁。桌上空空如也,昨晚那点可怜的食物残渣早已被清理干净,连一丝面包屑都没留下。只有那个豁口的粗陶碗还放在原位,里面空无一物。
他绝望地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没有早餐。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多余的早餐。一天的口粮,就是晚上那顿寒酸到令人发指的晚餐。
饥饿像无数只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的胃壁和神经。他必须出去。立刻。趁着一家人还在沉睡,趁着他还有一点点力气。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幽灵,蹑手蹑脚地挪到那扇歪斜的破木门前。门栓是用一根弯曲生锈的铁钉卡住的。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拨开铁钉,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木门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被他推开一条仅容瘦小身体通过的缝隙。一股比室内更加冰冷、混杂着浓重煤烟、垃圾腐败和公共厕所氨水味道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呛得他差点又咳出声。他死死捂住嘴,侧着身,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从门缝里挤了出去,然后轻轻地将门虚掩上。
终于出来了。
老鼠街七号的楼道,如同一条垂直通向地狱的烟囱。狭窄、陡峭、肮脏不堪。脚下黏腻滑溜,不知是陈年的污垢、呕吐物还是别的什么。墙壁糊满了厚厚的、颜色可疑的油垢和涂鸦。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杂着劣质烟草、呕吐物、汗臭、排泄物和浓得化不开的煤烟味。几缕惨淡的晨光,从楼梯转角处一扇同样肮脏的小窗透进来,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更清晰地照亮了墙壁上流淌的污渍和角落里堆积的垃圾。
欧文扶着冰冷油腻的墙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滑地向下挪动。每一步都虚浮无力,胃里的绞痛和身体的寒冷让他头晕眼花。他需要集中全部意志,才能控制住双腿不打颤。楼里并不安静,各种声音从薄薄的、布满裂缝的门板后传来:婴儿尖锐的啼哭,夫妻激烈的争吵,男人宿醉后的呕吐和咒骂,女人尖利的叫喊……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神经衰弱的背景噪音,是贫民窟永不落幕的交响乐。
当他终于踉跄着踏出老鼠街七号那扇同样歪斜、散发着尿臊味的破大门时,天光已经微微发亮,但伦敦东区低矮密集的贫民窟上空,依然被一层厚厚的、灰黄色的煤烟云层笼罩着,阳光无法穿透,只投下一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调。
街道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糟。狭窄的巷弄曲折蜿蜒,地面是未经硬化的泥泞,混合着冻硬的污水坑和随意倾倒的垃圾、粪便。污水在角落里结成肮脏的冰坨。低矮破败的房屋如同生了烂疮的巨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墙壁倾斜,窗户大多用破布或木板钉死。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已经开始活动,脸上带着同样的麻木和疲惫。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赤着冻得通红的脚,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任何能吃或能卖点小钱的东西。一个醉汉蜷缩在墙角,身下一滩可疑的污渍已经结了冰。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碴的刀子,混合着垃圾腐败的恶臭和无处不在的煤烟粉尘。
欧文裹紧身上那件由破布片拼成的“外套”,将冻得通红肿胀、布满裂口的手指缩进破烂的袖子里,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熟悉的刺痛感,他强行压下咳嗽的冲动。目标很明确:找活干。任何活。只要能换来哪怕一片面包,或者一个铜子儿。
他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他首先走向记忆中离老鼠街最近的泰晤士河码头区。那里总是需要装卸工、跑腿的,或者清理船舱的杂役。清晨的码头区已经喧嚣起来。巨大的货轮如同钢铁怪兽般停靠在岸边,发出沉闷的汽笛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的味道(香料、木材、皮革、腐烂的鱼)、汗臭和劣质烟草味。吊臂嘎吱作响,搬运工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在湿滑的码头和跳板上来回穿梭,他们的背脊被压得弯曲,脸上刻满风霜和麻木的疲惫。
欧文小小的身影在码头区巨大的机械和强壮如牛的工人中间显得格外渺小无助。他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靠近一个看起来像小工头模样、叼着烟斗、脸膛通红的男人。
“先生……请问……需要……帮手吗?”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童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被码头的喧嚣淹没。
工头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和破得遮不住寒风的衣服,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浓烟:“帮手?就你?小鸡仔一样,一阵风就吹河里喂鱼了!滚开,别挡道!”他粗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欧文被那粗暴的态度和浓烈的烟味呛得后退一步,胃里的绞痛更剧烈了。他抿紧干裂的嘴唇,没有放弃,又转向另一个正在指挥搬运木桶的监工。
“先生……我……我很勤快的……能……”
“勤快顶个屁用!要的是力气!力气懂吗?看看你那胳膊腿儿,还没桶箍粗!滚蛋!”监工不耐烦地吼道,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一次又一次。他像一只在巨兽脚下穿梭乞食的小老鼠,卑微地询问着每一个看起来像管事的人,码头工头、仓库管理员、货船上的水手长……回应他的,要么是粗暴的呵斥驱赶,要么是充满鄙夷的嘲笑,要么就是干脆的、视而不见的冷漠。
“小崽子,回家找你妈吃奶去吧!”
“这里不是收容所!滚!”
“就你这身板,扛得动一袋麦子?压死你!”
“去去去,别在这碍事!”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体力在寒风中飞速流逝。饥饿感不再是单纯的绞痛,而是演变成一种全身性的虚弱和眩晕。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他靠在冰冷的码头铁栏杆上喘息,看着浑浊的泰晤士河水裹挟着垃圾和浮冰缓缓流过,刺骨的河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码头区不行。他必须换个地方。
他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更远一些的商业街后巷。那里或许有店铺需要跑腿的伙计,或者清扫垃圾、搬运杂物的小工。商业街的主干道稍微整洁一些,但后巷依旧是贫民窟的延伸。垃圾堆积如山,污水横流。后厨的门开着,散发出食物残渣和油脂的混合气味,对一个饥饿到极点的人来说,这气味既是诱惑又是酷刑。他看到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同样破烂,但动作比他灵活得多,正在帮肉铺老板清扫门前的血水和碎骨,或者帮杂货店搬运空木箱。他们警惕地看着欧文这个陌生的闯入者,眼神里带着排斥。
欧文鼓起最后的勇气,走向一家面包店的后门。一个系着油腻围裙的胖女人正把一筐烤焦的面包边角料倒进一个巨大的泔水桶里。那些焦黄的面包边,在欧文眼中散发着难以抗拒的金光。
“夫人……请问……需要人帮忙吗?我……我可以扫地……或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虚弱得如同耳语。
胖女人抬起汗津津、沾满面粉的脸,不耐烦地打量着他:“帮忙?你看我这里像需要帮忙的样子吗?臭烘烘的小鬼,离我的面包远点!想偷东西是不是?”她像护崽的母鸡一样,警惕地挡在泔水桶前,仿佛里面装的是珍宝。
欧文的目光无法控制地黏在那些散发着麦香的面包边角上,胃里发出雷鸣般的咕噜声。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在女人凶狠的目光逼视下,不得不踉跄着后退。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在厚重的煤烟云层后艰难地爬升,吝啬地投下一点惨淡的光晕,却丝毫无法驱散冬日的严寒。欧文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问了多少地方。鞋底磨破的地方直接踩在冰冷刺骨、混杂着碎石的泥地上,脚心传来钻心的疼痛。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又被寒风迅速吹干,带走仅存的热量,留下一层冰冷的盐渍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喉咙的腥甜。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模糊,耳边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作响。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靠在一堵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喘息,冰冷的砖石透过破衣硌着他的脊背。力气正在迅速从这具幼小的身体里流失。也许……也许他根本熬不过今天。也许这就是他的终点,像无数个无声无息消失在伦敦东区街头的贫民窟孩子一样。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无比诱人的气味,如同传说中的仙乐,穿透了周围污浊的空气,钻进了他的鼻腔。
肉香!
不是那种油腻腻、带着下水道气息的劣质肉味。而是一种……纯粹的、浓郁的、属于新鲜肉块在热力作用下释放出的、带着油脂焦香和肉汁醇厚的、令人灵魂震颤的香气!
这香气是如此突兀,如此不真实,如同沙漠中出现的海市蜃楼。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欧文全部的感官。胃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极致诱惑而猛烈痉挛,发出近乎哀嚎的轰鸣。唾液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干裂的嘴唇被浸得生疼。他原本因绝望而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如同濒死的野兽嗅到了水源。
他猛地抬起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鼻子用力地嗅吸着空气中那缕珍贵无比的香气。脚步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追寻着那气味的源头。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脚底的疼痛,所有的意识都被那缕肉香所占据。
气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老鼠街七号——他“家”所在的那栋破败公寓楼的楼下。香气是从上面飘下来的。他抬头,目光顺着肮脏斑驳的墙壁向上搜寻。最终,定格在了五楼。那里有一扇窗户,虽然同样蒙着灰尘,但窗框看起来相对完整,窗玻璃也没有破碎。而那股令人垂涎的肉香,正是从那扇窗户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五楼?欧文模糊的记忆里,五楼似乎住着一个女人,一个……和其他邻居不太一样的女人。具体如何不同,这具身体的原主记忆很模糊,只有一点朦胧的印象:安静,不太出门,衣服似乎没那么破烂。
饥饿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欧文像被催眠了一样,转身,再次踏入了那散发着恶臭的楼道。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虚浮,而是带着一种被欲望驱动的、近乎偏执的坚定。他扶着油腻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爬。二楼、三楼……每一层楼传来的噪音和气味都让他反胃,但那缕肉香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他。
终于,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站在了五楼那扇相对完好的木门前。香气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霸道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门……竟然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细细的缝隙。温暖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气流从门缝里涌出,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欧文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他像着了魔,不由自主地将脸凑近那道门缝,一只眼睛贪婪地向内窥视。
门内的景象,与这栋楼里任何一个房间都截然不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投射进来的碎片。
房间不大,但异常整洁。墙壁虽然同样老旧,却没有糊满污垢,而是刷了一层淡淡的、有些剥落的米色涂料。一张铺着素净格子桌布的小圆桌,两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椅。角落里一张窄窄的、铺着干净床单的铁架床。最吸引人的,是房间中央那个小小的、燃烧着明亮火焰的铁皮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口小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炖锅。那股令欧文灵魂出窍的浓郁肉香,正是从这口锅里散发出来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门口,站在炉子前。她身形纤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浅蓝色棉布长裙,外面罩着一条同样干净的白色亚麻围裙。一头深褐色的长发,柔顺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白皙的脖颈。仅仅是背影,就透出一种与这污秽楼道、与整个老鼠街都格格不入的洁净和温婉。
她微微侧身,用一把木勺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的食物。欧文看到了她的侧脸。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但很细腻。鼻梁挺直,嘴唇薄而颜色浅淡。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专注和宁静。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翻滚着几块诱人的、带着油脂的肉块、切得方正的土豆和胡萝卜,汤汁呈现出浓郁的、令人心安的棕褐色。旁边的炉台上,甚至还放着一块用干净布巾盖着的、看起来松软白皙的面包!
这强烈的对比——门外的污秽、寒冷、绝望,与门内的整洁、温暖、食物丰足的香气——形成了一种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冲击。欧文贪婪地、近乎窒息地呼吸着那温暖的、饱含食物香气的空气,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肉块和那块白面包,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吞咽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饥饿,理智的堤坝在美食的诱惑和极度的虚弱面前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那个搅动汤勺的女人,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
欧文的心脏瞬间停跳!
她的脸完全转了过来。那是一张非常年轻、非常漂亮的脸。五官精致得如同瓷器,眉形秀气,眼窝微深,一双眼睛是清澈的浅褐色,像秋日的琥珀。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讶,正透过门缝,直直地撞上了欧文那双因饥饿、震惊和偷窥被发现的羞耻而睁得滚圆的、深陷的眼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欧文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弯腰、探头、一只眼贴在门缝上的可笑又狼狈的姿势。偷窥被抓现行的巨大羞耻感瞬间将他淹没,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甚至盖过了饥饿带来的痛苦。他想立刻转身逃跑,但双腿如同生了根,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呆滞地与门内那双清澈而惊讶的眼睛对视着。
女人脸上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她很快看清了门外是个怎样的孩子:瘦小得可怕,破衣烂衫几乎不能蔽体,小脸脏污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显得异常的大。她眼中的惊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了然,一丝怜悯,还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她没有尖叫,没有怒斥,甚至没有立刻关上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那道狭窄的门缝,看着门外这个如同惊弓之鸟般僵住的小乞丐。
沉默在狭窄的楼道里蔓延,只有炉子上炖锅发出的“咕嘟”声,和欧文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羞耻感像无数根针,扎遍欧文的全身。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消失,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女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却异常柔和,像羽毛拂过,与母亲玛丽那破锣般的嘶吼和邻居们粗嘎的叫骂形成了天壤之别。“……很饿?”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欧文心上。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瘦小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滚烫的温度。
女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欧文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轻轻拉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温暖的、饱含着浓郁肉香的空气瞬间将欧文整个包裹住,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舒适感。同时,他也完全暴露在女人的视线下,更加无所遁形,只能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那身破布里。
“进来吧,孩子。”女人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欧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的警惕。进去?这个干净温暖、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房间?对他这样一个浑身脏污、散发着恶臭的贫民窟孩子?这太反常了!前世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刘涛,瞬间在脑海中拉响了警报。无缘无故的善意?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陷阱?还是……某种更肮脏的交易?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紧紧抵住了冰冷油腻的楼道墙壁。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幼兽。
女人似乎看懂了他的恐惧和防备。她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反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只是进来暖和一下。”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外面很冷。”
她的平静和那双清澈的眼睛,稍稍瓦解了一点欧文紧绷的神经。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他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迈步。
女人没有强求,也没有再看他。她转身走回炉子边,拿起一把干净的叉子,从热气腾腾的炖锅里叉起一块炖得软烂、边缘微微焦黄、正滴着诱人油脂的肉块。那浓郁的香气瞬间达到顶峰,疯狂地冲击着欧文的嗅觉神经,胃袋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剧烈抽搐。她将那块肉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又拿起旁边那把锋利的餐刀,从那块盖着布巾的白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大片。松软洁白的面包内部组织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纯粹的、令人心安的麦香。
她端着碟子,碟子上放着那块冒着热气、滴着肉汁的肉和那片厚实的白面包,再次走到门口,递向欧文。
“吃吧。”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清晰地传进欧文的耳朵里。
食物!真正的、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就在眼前!唾沫瞬间盈满了口腔,胃袋发出近乎哀鸣的轰鸣。欧文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块肉和那片白面包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微微前倾,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
但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暖的碟子边缘时,前世刘涛的某些东西,某些属于成年男人的、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也许是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也许是经历过世态炎凉后对“免费午餐”本能的怀疑,也许是对这巨大反差背后可能隐藏代价的恐惧——猛地抬头,压倒了孩童纯粹的饥饿本能。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起了一阵小小的风。
他抬起头,迎上女人那双带着些许讶异的浅褐色眼眸。在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下,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像个贪婪的小偷,像个摇尾乞怜的乞丐。他不要施舍!至少……不能是这种毫无代价的施舍!
“不……”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孩童的尖细和无法掩饰的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坚决,“谢……谢谢您……夫人……我不饿……”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说完,他不敢再看女人的表情,也不敢再看那近在咫尺的食物一眼,猛地低下头,转身就想逃离这个地方。羞耻感和强烈的自尊心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等等。”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阻止了他逃离的脚步。
欧文僵住,背对着她,心脏狂跳。后悔了吗?要骂他不知好歹?还是要把他这个偷窥的小贼赶走?
“既然你不想白吃,”女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那帮我做点事吧。”她顿了顿,指向楼下,“我的衣服晾在院子里。一件深蓝色的羊毛裙,一件米色的衬衫,还有几条白色的……呃,衬裙。帮我收上来。外面风大,应该已经干了。”
欧文愣住了,猛地转过身。帮她收衣服?用劳动换取?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羞耻和防备。他不需要施舍,他需要的是交换!用他力所能及的劳动!
“好……好的!夫人!”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些,眼睛也因为看到了希望而微微发亮。“我……我马上去!”他生怕女人反悔,说完立刻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和脚底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木板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咚咚咚的急促回响。
他冲出一楼大门,寒风再次扑面而来,但此刻他心中却燃烧着一团小小的火焰。院子就在楼后,是一个被几栋破楼围起来的、狭窄肮脏的小天井,地上满是垃圾和冻硬的污水。几根生锈的铁丝横七竖八地拉在墙角,上面晾晒着一些破旧褪色的衣物,在寒风中僵硬地飘荡。
欧文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衣物。深蓝色的羊毛裙……米色的衬衫……白色的衬裙……他仔细辨认着。终于,在靠近角落的一根铁丝上,他看到了目标!一件质地看起来明显好于其他衣物的深蓝色羊毛裙,旁边挂着米色的女式衬衫,还有……几条白色的、质地柔软的衬裙。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些衣物摸上去冰凉而僵硬,但确实已经干了。他一件一件仔细地、尽量不弄脏地把它们从铁丝上取下来,笨拙地叠好,抱在怀里。羊毛裙厚实的面料和衬裙柔软的触感,与他身上粗糙的破布片形成鲜明对比,提醒着他楼上那个世界的不同。他抱着这叠干净、还带着室外清冷气息的衣服,像抱着稀世珍宝,又转身飞快地冲上楼。
重新站在五楼那扇门前时,他微微喘息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门依旧开着一条缝,温暖的香气和光线流泻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框,声音带着一点完成任务后的期待和紧张:“夫……夫人?衣服……收回来了。”
门被完全拉开了。女人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目光扫过他怀里抱着的、叠得虽然歪歪扭扭但还算整齐的衣服。
“嗯,拿进来吧。”她侧身让开。
欧文抱着衣服走进温暖的小屋。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那香气完全夺去心神,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将衣服放在女人指定的、靠近床铺的一张干净椅子上。
女人没有立刻去检查衣服。她走到那个小炉子旁,拿起那块盖着布巾的白面包。欧文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动作。只见她拿起餐刀,这次,切下了比刚才那片更大、更厚实的一大块!松软雪白的面包心,散发着纯粹的麦香,边缘烤得微焦,看起来无比诱人。然后,她走到桌边,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扁扁的、边缘有些锈迹的小锡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枚零散的硬币。
她拿出三枚小小的、黄铜色的硬币。
女人转过身,走向欧文。她将那块厚实的、几乎有欧文手掌那么大的白面包,轻轻地放在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布满污垢和冻疮的小手上。温暖、柔软、厚实的触感瞬间从掌心传来,那纯粹的麦香近在咫尺,如此真实!欧文下意识地握紧了它,仿佛怕它飞走。
接着,女人又将那三枚小小的、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硬币,轻轻放在那片白面包上。
三枚便士。黄铜色的光泽在炉火映照下微微闪动。
“拿着。”女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多余的怜悯,也没有施舍的高傲,仿佛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易。“谢谢你把衣服收回来。”
欧文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块厚实雪白、散发着诱人麦香的面包,以及面包上那三枚沉甸甸、冰凉又温热的黄铜便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饥饿、寒冷、疲惫、绝望、羞耻……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冲得七零八落!
食物!真正的、干净的白面包!还有钱!三便士!他可以用这钱去买更多的食物!也许……也许还能省下一点……
“谢……谢谢您!夫人!谢谢!谢谢您!”他抬起头,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剧烈颤抖,一连串的感谢语无伦次地涌出来。他深深地、笨拙地鞠了一躬,小小的身体弯成了九十度。他不敢再多停留,生怕自己失态,也怕女人改变主意。他紧紧攥着那块救命的白面包和三枚珍贵的硬币,像一只揣着绝世珍宝的小兽,再次转身,飞快地冲出了这间温暖的小屋,冲下了楼梯。
这一次,楼道里的恶臭和邻居的噪音仿佛都离他很远。他冲出一楼大门,冰冷的寒风再次吹在脸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狂跳着,泵动着滚烫的、名为希望的血液,涌向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块在铅灰色天光下依旧显得无比洁白耀眼的面包,感受着硬币坚硬的棱角硌在皮肤上的真实触感。那缕温暖纯净的麦香,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驱散了周围所有的污浊气息。
活下去!他一定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