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头痛把刘涛从虚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仿佛有根生锈的铁钉正被人用锤子一下下楔进他的太阳穴。紧随而来的,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一股脑儿塞满了他的鼻腔——霉烂的木头、馊臭的食物残渣、陈年尿液的骚膻、劣质煤烟呛人的粉尘,还有某种更深的、像腐烂内脏般令人窒息的恶臭。这味道粘稠得如同实质,狠狠糊在他的气管壁上。
他猛地吸了口气,却被呛得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肺叶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整个胸腔,带来火烧火燎的疼痛。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剧烈,瞬间击碎了死亡带来的冰冷安宁。
不,不对!
死亡……医院那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病房,心电监护仪拉长音调的“滴——”声,身体被癌细胞吞噬后那种沉入冰海的、无边无际的虚弱和冰冷……那些才是他意识最后的残片。那才是他刘涛的终点。
可这头痛,这恶臭,这撕心裂肺的咳嗽,这蜷缩在冰冷坚硬物体上的触感……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黏涩的眼皮。视线模糊得如同蒙上了厚厚的油脂,只能勉强辨认出头顶上方一片低矮、倾斜的暗影。
那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那是……一片肮脏、扭曲、深褐色的木板,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缝和霉变渗出的污迹,像一张巨大而腐朽的树皮,沉沉地压下来。距离他的鼻尖,恐怕不到一尺。几缕油腻的蛛网垂挂下来,在污浊的空气里微微颤动。
煤灰,像肮脏的黑色雪片,不断地从那些裂缝里簌簌落下,无声地覆盖着下方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挣扎着转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生涩的摩擦声。目光艰难地扫过四周。他躺在一个狭窄、低矮的凹槽里,像是被人从墙里硬生生挖出来的一个洞。
身下铺着薄薄一层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碎布,硬得像块石板,硌得他骨头生疼。凹槽紧贴着一面冰冷的砖墙,墙壁上糊着厚厚的、颜色可疑的污垢——深褐、暗黄、甚至带着诡异的蓝绿色霉斑,层层叠叠,散发着陈年的腥臊和腐败气息。
一个角落里,几摊可疑的深色液体已经结了冰,上面粘着几片飘落的煤灰,像丑陋的、凝固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氨水味,混杂着隔壁传来的呕吐物和廉价酒精的酸腐。
光线极其昏暗,仅靠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小窗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勾勒着室内地狱般的轮廓。借着这点微光,他看到对面墙角堆着一小堆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煤渣,又像是某种垃圾。几根腐烂的菜叶和不知名的碎骨散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一只硕大的老鼠,皮毛油亮肮脏,正旁若无人地从那堆垃圾里拖出一块颜色不明的碎屑,绿豆般的小眼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这不是医院。
一阵彻骨的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冰冷的空气,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
一双极其瘦小、布满污垢的手,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有些指甲已经断裂翻卷。手腕细得可怜,像两根枯柴,上面还残留着几道青紫的瘀痕和冻疮裂开的口子,渗出黄水。
身上裹着的不是病号服,而是一件由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破布片勉强缝合起来的“衣服”,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破布下露出的小腿,皮包着骨头,苍白得能看到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小腿肚上同样布满冻疮和划痕。一双破烂不堪的鞋子,鞋底几乎磨穿,用细绳勉强绑在脚上,脚趾冻得通红肿胀。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抬起那双陌生的、属于孩子的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触感是冰冷的皮肤,突出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干裂起皮甚至渗出血丝的嘴唇,还有一头油腻打绺、沾满煤灰、爬动着细小虱子的头发……
一个孩子!一个极度瘦弱、极度肮脏、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孩子!
“不……不可能……”一个微弱、嘶哑、带着浓重童音的声音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陌生得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进了他的脑海。剧烈的撕裂感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无数碎片化的影像、声音、感觉和强烈的情绪猛烈地撞击着他原有的意识:
欧文·哈特菲尔德。九岁。

伦敦东区,老鼠街,7号“棺材房”顶层——这间位于屋顶下、低矮压抑、散发着恶臭的阁楼。
胃里永远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拧转,火烧火燎的空洞感是常态。
深入骨髓的冰冷,无论裹上多少破布也无法驱散,手脚永远冻得像冰块。
父亲威廉在泰晤士河畔的“黑铁”铸铁厂。沉默,佝偻,像一块被榨干了油脂的煤渣。身上永远带着铁锈、煤灰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那双曾经有力的手,如今总是无法控制地颤抖。
母亲玛丽。尖利、刻薄、永远在抱怨和咒骂的声音。她的脸像一块揉皱的抹布,眼神里是疲惫和无法熄灭的怨毒。她掌管着这个家仅存的一点点食物和破布片。
大姐艾米丽。
二十岁,在“白烟”棉纺厂。蜡黄的脸,深陷的眼窝,永远佝偻着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她归家的号角。她看人的眼神空洞麻木。
二姐莉莉。十六岁。同样瘦弱,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她会偷偷把省下的一点点食物塞给欧文。
贫穷
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渗透进每一寸墙壁,每一块破布,每一口呼吸里。它是最沉重的枷锁。
这些记忆碎片带着强烈的负面情绪——恐惧、饥饿、疼痛、深深的麻木、以及对母亲咒骂声的生理性颤栗——疯狂地冲击、覆盖、最终与刘涛原有的意识强行融合。
刘涛……不,现在,他是欧文了。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铺凹槽里,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前世孤零零死在病床上的冰冷绝望,与此刻身陷这肮脏、压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屋的刺骨寒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这恐惧并非源于具体的威胁,而是源于对这具弱小身体、对这个赤贫如洗的家庭、对这个陌生而残酷时代的完全失控感。他像一粒被飓风卷起的尘埃,完全无法把握自己的方向。
就在他意识混乱、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时,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混合着含糊不清的咆哮和女人的尖叫,穿透薄薄的、布满裂缝的墙壁,从隔壁传来。
“滚!你个没卵蛋的废物!钱呢?!酒钱呢?!”一个粗嘎的男声咆哮着,伴随着“砰!”的一声,像是拳头砸在什么东西上,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女人尖锐的哭号。
“别打了!乔尼!求你了!钱…钱明天…艾米丽的工钱明天就发了…”女人哭喊着哀求,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明天?老子现在就要!现在就要酒!滚开,臭婊子!”又是一阵推搡和咒骂,伴随着器皿摔碎的刺耳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暴力喧嚣,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欧文混乱的意识。他猛地一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砖墙,心脏狂跳,几乎要从瘦弱的胸腔里蹦出来。
这墙壁薄得像纸,根本无力阻挡任何东西,无论是声音,还是那暴戾的气息。隔壁的哭喊和殴打声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他眼前,那男人狂暴的喘息和女人凄厉的哀鸣,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作呕的腥气,直灌入他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胃里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翻搅,那熟悉的、因长期饥饿而特有的烧灼感混合着胆汁上涌的酸苦味道,让他一阵阵干呕。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破烂的“衣服”,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惊恐地瞪着那面隔墙,仿佛下一刻,那个叫乔尼的狂暴男人就会破墙而入。
这具九岁孩童的身体,对这种来自成人世界的赤裸暴力,有着本能的、根植于骨髓的恐惧。
就在隔壁的混乱达到高潮,女人的哭号变得嘶哑绝望时,他们这间“棺材房”那扇歪斜、布满污渍和不明粘稠物的破木门,发出了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吱嘎——”摩擦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一股裹挟着刺骨寒风、浓重煤烟味、汗臭和铁锈腥气的冰冷气流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原本的霉腐气息,但也带来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门框上沉积的灰尘和煤灰被震得簌簌落下。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完全挡住了那本就微弱的光线,将整个房间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他像一尊刚从地狱熔炉里爬出来的雕像,被煤烟、油污和汗水彻底浸透,缓慢而沉重地挪了进来。
每一步都拖着脚,仿佛腿上坠着千斤重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和压抑不住的、从肺腑深处挤出的闷咳。是父亲,威廉·哈特菲尔德。
他身上那件原本或许是深蓝色的粗布工装,已经被汗渍、油污、暗红的铁锈和无处不在的黑色煤灰染成了一种无法辨认的、板结的硬壳,紧紧贴在身上,随着他的移动发出皮革摩擦般的“嘎吱”声。
袖口和裤脚磨损得厉害,露出同样覆盖着厚厚污垢的皮肤。脸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腕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仿佛已嵌入皮肤的黑色煤灰,只有眼白和偶尔因干咳而咧开的嘴唇露出一点惨淡的白色。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纠结成一绺绺,贴在布满煤灰的额头上。他的背佝偻得厉害,仿佛那沉重的劳作和无尽的贫困已经彻底压垮了他的脊椎。
他看也没看蜷缩在角落地铺上瑟瑟发抖的欧文,仿佛那个角落是空气。他径直走到屋子中央一张歪歪扭扭、布满刀痕、烫疤和厚厚一层凝固油垢的木桌旁,沉重的身躯带着全部的疲惫,“咚”地一声砸在唯一一把看起来稍结实的破椅子上。椅子腿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摇晃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伸出那双沾满污垢、指节粗大变形、布满新旧伤痕和烫疤的手,试图拿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里空空如也。可那双曾经能抡动沉重铁锤、钳住炽热铁块的手,此刻却像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仅仅是抬起手臂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混着煤灰流下肮脏的痕迹。他的指尖几次碰到碗沿,却因为那剧烈的颤抖而无法稳定地握住。
碗在桌面上轻微地滑动、磕碰,发出单调而绝望的轻响。每一次尝试失败,他佝偻的背似乎就更弯了一分,那沉重的喘息声也变得更粗重,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碎的挫败感。
隔壁乔尼的咆哮和女人的哭泣似乎被这沉重的归家暂时压下去了一些,但低沉的咒骂和啜泣声依然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着。
门再次被推开,力道小了些,但带进来的风同样冰冷刺骨,还夹杂着一股棉絮、机油和汗酸的混合气味。
大姐艾米丽回来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二十岁苍老得多,像一棵在盐碱地里过早枯萎的树。蜡黄的脸上毫无生气,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嘴唇干裂发紫。
一身同样沾满棉絮、油污和不明污渍的灰扑扑旧裙子,松松垮垮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裙摆下露出同样细瘦、穿着破旧袜子的脚踝。她扶着粗糙的门框,佝偻着腰,还没站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就猛地爆发出来。
那声音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令人不安的破音,瘦弱的肩膀和脊背随着咳嗽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
咳了好一阵,她才虚弱地直起身,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手背上留下一点可疑的、带着棉纤维的暗色痕迹。
她的眼神空洞地掠过角落里的欧文,没有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一件无生命的摆设。然后,她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脚步虚浮地挪到桌边,瘫坐在父亲旁边的破木箱上,整个人再次蜷缩起来,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和偶尔几声无法压制的闷咳。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工厂车间特有的、混合着机油、棉尘和人体疲惫汗腺分泌物的酸馊气味,浓得化不开。
紧接着,一个尖锐、嘶哑、如同生锈铁片刮擦石头、充满了无尽怨毒、疲惫和神经质的女声,如同破锣般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瞬间盖过了隔壁残留的噪音:
“死在外面了?!磨蹭什么?等着老娘拿鞭子抽你回来吗?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没用的废物!
上帝!你们这群只知道吃白食的蛀虫!看看这个家!看看!都成了猪圈了!”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艾米丽!你那破肺咳烂了没?咳烂了正好省下口粮!威廉!你那手抖什么抖?端个碗都端不住,厂里怎么没让铁水把你那没用的爪子浇了?省得回来浪费粮食!”
母亲玛丽,像一团移动的、散发着浓烈怨气和廉价肥皂味的阴影,出现在门口。她身材干瘦,像一根被风干的柴火,脸上刻满了生活重压留下的深深沟壑,灰白油腻的头发勉强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凌乱的髻,几缕散发油腻地贴在汗津津的额角和脖子上。
她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灰发硬、同样打满补丁的旧围裙。她一边用最恶毒、最肮脏的字眼咒骂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一边“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门摔上,震得整个破屋的木板墙壁都在痛苦呻吟,头顶的煤灰簌簌落下更多。
她枯瘦的手里,像握着什么战利品又像握着什么深仇大恨的东西,紧紧攥着一块颜色深褐近黑、硬得像块风化石头、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可疑灰绿色霉斑的扁圆东西——
那是今天的主食,一块劣质的、用最粗糙的麸皮和少量黑麦粉混合制成的黑面包。面包的边缘甚至能看到未筛净的细小麦壳和石粒。
她几步冲到桌边,把那块“石头”狠狠地、带着发泄般的力量掼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
然后,她伸出枯瘦、指节突出、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和污垢的手,像鹰爪一样,粗暴地撕扯着那块坚硬无比的面包。
指甲刮擦着粗糙坚硬的面包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如同砂纸在摩擦骨头。干硬的面包碎屑和灰绿色的霉粉如同贫瘠土地上最后的、绝望的收获,簌簌落下,落在油腻的桌面和冰冷的地面上。
“莉莉!死丫头!聋了吗?还不把汤端过来!你想饿死你老子吗?还是想饿死老娘我?磨磨蹭蹭,跟你那没用的爹一个德性!”玛丽头也不抬地厉声尖叫,唾沫星子随着她激烈的动作飞溅出来。
“来……来了,妈妈。”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的声音从屋子最黑暗、最寒冷的角落里应道。
二姐莉莉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从阴影里挪出来。她大概十六七岁,同样瘦弱不堪,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
她穿着一件打满各色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裙子,裙摆下露出一截冻得发青发紫、布满裂口和红肿冻疮的细瘦脚踝,趿拉着一双露着脚趾、后跟几乎磨平的破布鞋。
她手里端着一个黑乎乎、坑坑洼洼的铁皮罐子,罐口冒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热气。她低着头,长长的、同样枯黄油腻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不敢看母亲喷火的眼睛和父亲那死寂的背影。
她快步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将罐子放在桌子上那块坚硬的黑面包旁边,仿佛放下的是易碎的珍宝。
罐子里是稀薄得几乎能清晰照见人影的浑浊液体,颜色是可疑的灰褐色,上面零星飘着几片煮得发黑发烂、边缘卷曲的土豆皮,还有几根同样煮得稀烂、颜色发暗、不知名的菜梗。
这就是汤。没有任何油花,只有一点可怜的盐味和蔬菜腐烂前最后的苦涩气息。
晚餐开始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牙齿费力撕咬、研磨那坚硬如木屑般面包的“咯吱”声,以及吞咽那寡淡汤水时喉咙发出的“咕咚”声。
隔壁的哭闹声不知何时也停了,只剩下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了这片绝望的泥沼。
父亲威廉颤抖的手终于勉强稳住了那个豁口的粗陶碗,端到嘴边,贪婪地、大口地啜吸着那几乎没有热气的清汤,发出响亮的吸溜声。
几滴浑浊的汤汁顺着他沾满煤灰的下巴流下,滴落在肮脏的工装上。艾米丽小口小口地啃着分到她手里的那一小块黑面包,每咬一口都异常艰难,眉头紧锁,仿佛吞咽着砂石,需要就着几口汤才能勉强咽下。
她的咳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身体微微颤抖。玛丽则一边用力咀嚼着面包,发出更大的“咯吱”声,一边用刀子般刻薄、仿佛淬了毒的眼神扫视着桌上的每一个人,嘴里还在不停地低声咒骂着,内容无非是抱怨面包又涨价了、诅咒工头不得好死、怨恨命运不公让她摊上这么一家子废物。
欧文(刘涛)蜷缩在地铺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胃袋像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拧转,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
那点可怜的、散发着霉味和苦涩菜帮子气味的食物气味,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残忍地钩动着他饥饿到痉挛的神经。
他看着桌上那点寒酸到极致的“晚餐”,看着一家人如同行尸走肉般进食的样子,前世躺在病床上被晚期癌症带来的剧烈消耗和病痛折磨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时也是这种深入骨髓的饥饿和无力,但至少还有营养液的点滴,还有干净的床单,还有护士偶尔的询问。
而眼前这活生生的地狱景象,这为了最基本生存而进行的、毫无尊严可言的挣扎,更让他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冰冷和绝望。
记忆与现实的重叠,让他胃里的翻搅更加剧烈,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
就在这时,莉莉端着她自己那碗几乎见底的清汤——她只分到了小半碗——悄悄地、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墙壁,挪到了欧文的地铺边。她蹲下身,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缩成一团,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枯叶。
她飞快地、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瞥了一眼桌边母亲那紧绷、充满怨毒的后背,确认她没有注意到这边。
然后,她将自己碗里最后那一点点、几乎只有汤底、只够浅浅盖住碗底的稀薄浑浊液体,迅速地、小心翼翼地倒进了欧文面前一个同样肮脏破口、边缘布满缺口的陶碗里。那点汤水,少得可怜,连碗底都没能完全覆盖。
“快……快吃一点,欧文。”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仿佛在恳求他接受这点微不足道的馈赠,又像是在乞求他不要声张。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是这间充斥着绝望、怨毒和麻木的屋子里唯一还残存着一点点微弱温度的东西,像寒夜里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粒火星,脆弱得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她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欧文低下头,看向自己破碗里那微微晃荡的、浑浊的液体。在油腻浑浊的水面上,映出一张模糊扭曲的脸孔——一个头发枯黄油腻、脸颊深陷如同骷髅、眼窝乌黑、眼神里充满了不属于孩童的惊惶、绝望和深深迷茫的陌生男孩的脸。水波晃动,那张脸也随之扭曲变形,如同一个诡异的、来自深渊的倒影。
那就是他。欧文·哈特菲尔德。九岁。一个被困在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最黑暗角落里的、等待被碾碎的幼小灵魂。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前世在病床上等待死亡时更甚、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粘稠冰冷的沥青,瞬间淹没了他,从头顶灌到脚底。至少……至少前世,他死在一个有光、有墙、相对干净、甚至有微弱人道关怀的地方。
而这里……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肮脏、寒冷、饥饿、暴力和彻底的被遗弃感。重生的狂喜?命运的补偿?刘涛的意识深处只剩下冰冷的嘲讽。这分明是把他从一个地狱,扔进了一个更底层、更绝望的深渊。
“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猛地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仿佛有一把钝刀在里面疯狂搅动。欧文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瘦小的脊背弓得像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双手死死捂住嘴。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他拼命压抑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身体剧烈地起伏,生怕这咳嗽声引来母亲新一轮狂风暴雨般的谩骂和迁怒。
咳嗽终于稍稍平息,留下胸腔里火辣辣的疼痛和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窒息感。
重生?
刘涛,或者说欧文·哈特菲尔德,喉咙里滚动着,最终只发出一声低哑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濒死的哀鸣。那呜咽迅速消散在充斥着霉味、汗臭、劣质黑面包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