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沟今年的冬天,冷得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从骨头缝里抽出来,再冻成冰碴子碾碎。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沟里那条唯一的土路,早被深雪埋得严严实实,一脚踩下去,积雪直没到大腿根,拔出来都费劲,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死寂的山沟里格外刺耳,传得老远,又很快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王瘸子就死在自家那扇破败的院门口。
驼背李是第一个发现的。他嗓门里那股子见了鬼似的颤音,像根冰冷的锥子,硬生生刺穿了黑瞎子沟被严寒封冻的早晨,扎进了每一户挂着厚重棉帘子的窗户里。
“死……死人了!王瘸子……王瘸子他……”
驼背李的声音打着摆子,在凛冽的空气里碎成了冰渣。
我缩在自家热炕头,正就着一点咸菜疙瘩啃冻得梆硬的玉米饼子,闻言心里猛地一咯噔,手里的饼子差点掉进炕桌下的火盆里。
一股没来由的寒气,比门外刀子似的北风还要利,顺着我的后脊梁骨“噌”地就窜了上来。我胡乱披上那件油渍麻花、硬邦邦的破棉袄,趿拉着裂口的棉乌拉鞋就往外冲。
王瘸子那歪歪斜斜的篱笆院门外,已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闻声赶来的沟里人。个个缩着脖子,袖着手,脸冻得青白,呼出的白气刚离开嘴唇就被风撕碎了。
没人敢靠得太近,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离尸体几步远的雪地里,眼神里塞满了惊惧和一种毛骨悚然的茫然。
王瘸子就趴在那,身子怪异地拧着,像条被冻僵的老藤。他那条瘸腿以一种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弯折着盘到了后腰上,另一条腿则紧紧蜷在胸前,整个人诡异地团成了一个扭曲的圈。
积雪被他压出一个不规则的浅坑,新鲜的雪沫子还沾在他僵硬的破棉裤上。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脸。那张被山风和岁月刻满了沟壑的老脸,此刻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紫色,皮肤绷得紧紧的,像是刷了一层劣质的冰釉。
而就在这张冻僵的脸上,嘴角却极其夸张地向两边咧开,硬生生扯出了一个巨大而僵硬的笑容!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种凝固到骨髓里的、令人浑身汗毛倒竖的诡谲欢愉。
一根足有成人小臂粗细、顶端尖锐的冰溜子,从他大张的、凝固着怪笑的嘴里狠狠捅了进去,又从后脖颈子斜斜地穿出来一截。
冰溜子上干干净净,没沾一丝血,只有凛冽的寒光在阴沉的天色下幽幽地闪烁。它竖在那里,不像凶器,倒像一支插在冻土里、给某种非人之物上供的邪门香烛。
人群死寂。只有山风打着旋儿从沟口灌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卷起地上的雪粉,扑簌簌地打在人们僵硬的脸上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寒冷、死亡和难以言喻的恐慌的气味,浓得化不开。
“天爷啊……这…这是遭了啥邪祟了?”
王寡妇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邪笑……还盘着……”
旁边有人喃喃,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王瘸子盘成怪圈的腿,“像……像条蛇……”
“蛇”字一出口,像往滚油锅里溅了滴水,人群里瞬间炸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恐惧的涟漪在几张青白的脸上迅速扩散开来,彼此交换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同样的惊悸和一种被点醒的、更深的惶惑。
一股寒气,比这腊月天的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猛地想起,就在前天,沟东头的老光棍孙大炮,也是这么被人发现的!
死在自家柴火垛旁边,同样盘着腿,同样冻僵的脸上挂着那副一模一样的、裂到耳根子的诡笑!当时沟里人私下嘀咕,只说是冻死的,死相难看些罢了。可王瘸子这死法……和孙大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条人命,同样的诡异死状。这不是意外!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尖叫。我下意识地裹紧了破棉袄,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风像长了爪子,直往骨头缝里钻。
“三……三十年前……”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我旁边响起。
是沟里岁数最大的老蔫巴爷,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王瘸子嘴里那根冰溜子,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里都填满了恐惧,“那年……大雪封山……赵三爷……跳大神……也……也……”
“老蔫巴!胡咧咧啥呢!”
驼背李猛地一声厉喝,粗暴地打断了老蔫巴爷的话,脸色却比他呵斥的对象还要惨白几分,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周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提它作甚!快,搭把手,先把人抬屋里去!冻硬了更不好弄!”
他嘴上吆喝着,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也没敢往王瘸子那诡异的尸体挪动。周围几个汉子互相瞅了瞅,也都眼神躲闪,没人动弹。那凝固的诡笑和盘绕的姿势,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诅咒,让人不敢触碰。
老蔫巴爷被吼得一哆嗦,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只余下“嗬嗬”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浓了。他死死地盯着那根晶莹剔透、却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冰溜子,仿佛那东西会突然活过来。
三十年前……爷爷赵三爷……跳大神……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记忆深处。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再也顾不得看王瘸子那张诡异的笑脸,转身拨开挡在身前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积雪,疯了似的往家跑。
风在耳边呼啸,刮在脸上生疼,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扎。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爷爷那张刻满风霜、沉默寡言的脸,还有他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只断断续续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柜……黑……鼓……别……别碰……孽……债啊……”
当时我以为他是病糊涂了说胡话。可现在,王瘸子和孙大炮那两张凝固着诡笑的脸,还有老蔫巴爷那惊惧欲绝的“三十年前”,像几块冰冷的碎片,狠狠砸进我的脑海,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胆寒的轮廓。
爷爷是黑瞎子沟最后的老萨满。他走的时候,我才十二岁。他住的那间小屋,自从他咽气后,就再没人进去过,门一直锁着,仿佛里面封存着什么不祥的东西。钥匙,就挂在我爹娘留下的、我睡觉那屋的房梁上,落满了厚厚的灰。
我冲进自己住的东屋,搬过那条瘸腿的长凳,踮着脚,伸手在落满尘灰的房梁上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用力一拽,带下一片簌簌的灰尘。
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老钥匙,静静地躺在手心,沉甸甸的,像是攥着一块冰。
走到西屋门口,那扇老旧木门上挂着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钥匙插进去,“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沉重,用力推开了那扇尘封了十几年的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腐朽木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草药又带着点动物腥臊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屋子里昏暗异常,只有门缝透进的一线天光,勉强照亮了飞舞的尘埃。炕上的铺盖卷成一团,落满了灰。靠墙立着一个老旧得掉漆的炕柜,柜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爷爷临终前说的“柜”,应该就是这个了。
我走过去,那把铜锁不大,锁眼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用力拧了拧钥匙,纹丝不动。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我四下扫视,看到墙角倚着一把劈柴用的旧斧头。抄起斧头,对着那铜锁的搭扣,狠狠劈了下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屋里炸开。铜锁应声断裂,掉在地上。
我扔掉斧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带着一种揭开禁忌的颤栗,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柜门。
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奇异腥气的陈旧气味涌了出来。柜子里很空,只有几件叠放整齐但布满霉点的旧衣服。
衣服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狭长的、用暗红色油布仔细包裹着的物件。
就是它了!我的心跳得像擂鼓。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已经发脆发硬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面圆形的萨满神鼓。
鼓框是深色的硬木,边缘磨损得很厉害。鼓皮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深黄色,紧绷着,上面似乎画着些模糊的图案。
我小心翼翼地把鼓捧出来,凑到门口透进的光线下。灰尘在光柱里飞舞。鼓皮上的图案渐渐清晰——那是一条盘绕着的蛇!
线条古拙而扭曲,透着一股原始的狰狞。蛇身细长,鳞片被描绘得密密麻麻。然而,就在蛇身七寸的位置,有一块巴掌大的区域,显得异常突兀!
那里的鼓皮颜色明显更深、更粗糙,像是后来修补上去的。而就在这块补丁般粗糙的鼓皮上,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发黑的颜料,极其精细地画着一样东西——一片鳞!
一片被活生生剥下来的鳞片!边缘带着撕裂的痕迹,甚至能看到一点模糊的、暗红色的血肉附着!画工带着一种残酷的写实感,仿佛那剥离的痛苦和血腥的气息,穿透了岁月,直扑我的面门。
“嗡——”
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捧着鼓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鼓框几乎要脱手掉落。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王瘸子和孙大炮那盘绕如蛇的尸体、冻僵诡笑的脸孔、嘴里穿出的冰溜子……柜子里这块画着剥鳞的鼓皮……爷爷临终前“孽债”的嘶喊……老蔫巴爷惊惧的“三十年前”……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强行拼合在一起,撞击出令人灵魂战栗的真相!
三十年前那场要命的大雪封山!爷爷为了救快饿死的沟里人……他献祭了什么?护山的……长仙的……幼崽?!
“噗通”一声,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抱着那面冰冷刺骨、仿佛有生命般散发着怨恨的神鼓,重重地跪倒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上。
灰尘腾起,呛得我涕泪横流,却盖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彻骨的恐惧与寒意。
孽债……爷爷欠下的血债……长仙……回来了!
就在我跪倒的瞬间,窗外,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骤然变得更加晦暗。狂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卷起地上沉甸甸的积雪,形成一道道浑浊的白色旋涡,疯狂地抽打着窗户和门板,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地拍打、撕挠。
屋子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子又跌落了十几度,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连墙壁似乎都在渗出寒气。
那面抱在怀里的神鼓,鼓皮上画着的剥鳞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暗红的颜料竟隐隐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粘稠的光泽,仿佛刚刚沁出的血。
黑瞎子沟的夜,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带着浓烈恶意的暴风雪彻底吞噬了。
狂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卷着鹅毛大雪和冰粒子,狠狠砸向大地。窗户纸被风撕扯得哗啦作响,随时可能破裂。整个屯子仿佛沉入了冰海之底,被无边的寒冷和死寂包裹。
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恐惧,比这酷寒更甚,早已悄然渗透进每一户人家的窗缝门隙,在每个人的心头凝结成冰。
王瘸子和孙大炮那两张凝固着诡笑的脸,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没人敢睡,更没人敢出门,家家户户都紧紧闩死了门,用桌子、木柜死死顶住。
昏暗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将几张惊惶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偶尔有孩子压抑不住的啜泣,立刻就会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巴,只剩下喉咙里恐惧的呜咽。
屯子中央那棵老榆树,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摆,枯枝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像垂死者的呻吟。
我蜷缩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破棉被、旧毡毯,依然冻得牙齿格格打架。
怀里紧紧抱着那面从爷爷柜子里取出的神鼓。鼓皮冰冷刺骨,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血腥和腐朽的腥气,仿佛顺着我的手臂往骨头缝里钻。
每一次窗外风声骤然拔高,每一次屋梁被积雪压得发出“嘎吱”呻吟,都让我浑身一紧,仿佛那盘踞在风雪深处的恐怖存在,正用它冰冷的目光穿透土墙,牢牢锁定了我。
爷爷临终前那绝望的眼神,那“孽债”的嘶喊,还有鼓皮上那片被剥下的、带着血肉的鳞……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的意识被寒冷和恐惧折磨得有些模糊时——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猛地刺破了风雪的咆哮!那声音极短促,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断了喉咙,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正是从屯子西头驼背李家的方向传来的!
来了!又来了!
我像被电击般猛地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冲动攫住了我——去看看!必须去看看!爷爷的债,或许……或许只有我能……
我几乎是滚下了炕,胡乱抓起那面冰冷的神鼓,踉跄着扑到门边。那扇被我用木杠死死顶住的破木门,此刻在狂风的撞击下剧烈地震颤着。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挪开沉重的木杠,猛地拉开了门!
“呼——!”
一股混合着冰雪碎片的、足以冻僵骨髓的寒风,如同咆哮的冰龙,瞬间灌满了屋子,吹得我几乎窒息,眼睛都睁不开。屋里的油灯“噗”地一声,熄灭了。
天地间只剩下疯狂舞动的、无边无际的白。雪片密集得如同实质的墙壁,视线完全被剥夺。狂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我死死抱着神鼓,凭着对屯子地形的最后一点熟悉,弓着腰,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一头扎进了这片狂暴的白色炼狱。
每一步都艰难无比。积雪深到大腿,狂风推搡着我,几次差点摔倒。
脸和裸露的手迅速失去知觉,只有怀里那面神鼓,冰冷得像一块万载寒冰,却又奇异地在我的胸口传递着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搏动。
是幻觉吗?还是这承载了萨满之灵与长仙血债的器物,在回应着这场复仇?
驼背李家那低矮的土房轮廓,终于在翻腾的雪雾中隐约显现。院门大敞着,在狂风中哐当作响,像一个无声的、黑暗的邀请。
我喘着粗气,每一步都踏在没膝的深雪里,踉跄着冲进院子。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驼背李没有躺在屋里。他就趴在院子中央那片被踩踏过的雪地上。姿势……和王瘸子、孙大炮一模一样!
身体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柔韧和诡异,紧紧地盘成了一个扭曲的圈!他那标志性的驼背高高拱起,头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着,死死抵住自己的后腰。
那张布满皱纹的、冻得青紫的脸上,凝固着一个巨大到撕裂嘴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笑!
然而,这一次,他嘴里没有插着冰溜子。
因为,他整个人,连同身下压着的积雪,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冰壳!
那冰壳如此均匀,如此光滑,在漫天狂舞的雪片映衬下,幽幽地反射着惨淡的天光。他凝固的姿态,脸上那永恒定格的诡笑,还有那层致命的冰棺,构成了一幅超乎想象的、极致诡异的死亡冰雕。
风卷着雪粒掠过冰壳表面,发出细微而瘆人的“沙沙”声,仿佛在为他送葬。
“嗬……”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冰冷的空气直刺肺腑,却压不住从灵魂深处升腾起来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恐惧和愤怒!长仙!它就在附近!它在看着!它在享受这场复仇的盛宴!
“出来!”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狂暴的风雪中显得如此微弱,却被一种无法抑制的悲愤扭曲得变了调,“我知道你来了!三十年前的债!是我爷爷欠下的!跟这沟里的人没关系!冲我来!有种冲我赵永坤来!”
我挥舞着怀里那面冰冷的神鼓,像挥舞着一面绝望的盾牌。鼓皮上那片画着的剥鳞,在昏暗的天光下似乎更加刺眼。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挑战——
“呜——嗡——”
一种低沉到极致的、非金非石的奇异嗡鸣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风雪的咆哮,直接在每一个人的颅骨内震荡起来!屯子里零星亮着的几盏灯火,在这嗡鸣响起的刹那,“噗噗噗”接连熄灭!整个黑瞎子沟,瞬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风声,雪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绝对的寂静!比最深的墓穴还要死寂!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如同面对洪荒巨兽般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降临!
笼罩了整条黑瞎子沟!我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和威压之中,屯子东头,靠近进山的那片老林子的方向,厚厚的雪幕……被缓缓地、无声地分开了。
一个庞大到遮蔽视线的恐怖阴影,在翻腾的雪雾中,缓缓显露出轮廓。
我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不是一条蛇!
那是一条……龙?!
粗壮如百年古木的庞大身躯,覆盖着一块块巨大而棱角分明的、闪烁着幽蓝色寒光的冰晶鳞甲!鳞片边缘锋利如刀,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蠕动,都带起一片细碎的、冰晶摩擦的“咔咔”声,在这绝对的死寂中清晰得如同丧钟!
它的头颅高高昂起,隐在雪雾之中,只能看到两点巨大无比、燃烧着纯粹金色火焰的竖瞳!那金瞳冰冷、威严,没有丝毫属于生灵的情感,只有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沉淀了三十载的、滔天的怨毒!
它仅仅是存在于此,就让周遭的空气彻底冻结,连飞舞的雪花都在靠近它身躯的瞬间凝滞、坠落。
它游弋而来,所过之处,地面厚厚的积雪无声地化为坚硬的冰面,留下一条宽阔的、光滑如镜的死亡轨迹。冰冷的寒气如同有形的潮水,随着它的逼近,汹涌地漫过我的脚踝、小腿,带来刺骨的麻木。
黑瞎子沟,连同沟里几十口惊恐万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生灵,被彻底冰封在这条复仇的冰龙面前!
它巨大的头颅缓缓降低,穿过雪幕,俯视着渺小如尘埃的我。
那对燃烧的金瞳,如同两轮来自九幽的寒日,清晰地映照出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还有我怀中那面刻着它幼崽被剥鳞惨状的神鼓。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混合着绝望、明悟和某种被逼到绝境反而滋生出疯狂勇气的情绪,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堤坝!
爷爷颤抖的遗言,鼓面上那片带血的鳞,还有眼前这冰封沟壑、凝固了所有生机的恐怖存在……一切都串联起来了!所有的因果,所有的孽债,都源于三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生死一线的抉择!
“吼——!”
一声低沉得如同大地核心崩裂的咆哮,带着冻结灵魂的怒意,从冰龙那布满狰狞冰棱的口器中发出。它巨大的头颅猛地一探,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流,挟着毁灭的气息,朝我噬咬而来!那布满冰刺的巨口,就是通往幽冥的门户!
就是现在!
在巨口即将合拢的刹那,我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吼声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我右手五指并拢,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刺向自己棉袄下、剧烈跳动的心口!
“噗嗤!”
布帛撕裂的声音异常清晰。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炸开,淹没了所有的知觉!但那痛楚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滚烫洪流所取代!
我猛地将手从破开的棉袄里抽出!五指箕张,淋漓的鲜血顺着指尖汩汩涌出,瞬间在刺骨的寒气中蒸腾起一片猩红的热雾!
而在我的掌心,紧紧攥着的,是一颗兀自剧烈搏动、散发着惊人生命热力、如同小型太阳般滚烫的心脏!我的心脏!鲜红的肌肉纤维在剧烈收缩舒张,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雪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呃啊——!”
剧痛和生命的急速流逝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腥甜。但我死死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颗仍在顽强跳动、滚烫如烙铁的心脏,高高举起!举向那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冰龙巨口!
“三十年前!我爷爷赵三爷!”
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沫,却像一道破开冰封的惊雷,在死寂的山沟里回荡,“为救这沟里几十口饿得快死的活人!剥了你幼崽的逆鳞!献给了山魈!害了它的性命!”
滚烫的心头血滴落在冰龙的鼻尖,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小片白烟。那冰冷燃烧的金色竖瞳,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血脉之债!今日!我赵永坤!用我萨满嫡孙的心头血!还给你——!”
吼声落下的瞬间,我奋力将那颗滚烫的、承载着赵家萨满血脉的心脏,狠狠掷向冰龙张开的口器深处!
心脏划出一道短暂而炽热的红光,没入那布满冰棱、散发着绝对寒气的黑暗巨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冰龙那庞大如山峦的身躯,猛地僵住了!覆盖全身的幽蓝冰晶鳞甲,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咔咔”声,无数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了它的体表!那两点燃烧着无尽怨毒的金色竖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剧烈地波动起来,金光明灭不定,里面翻涌着惊愕、狂怒,最终定格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悲恸之上!
“嗷呜——!!!”
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悠长、充满了无尽痛苦与复杂情绪的龙吟,猛地从它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不再是纯粹的毁灭,更像是一头失去了幼崽三十年后终于寻回一丝慰藉的母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悲鸣!声波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四周的积雪轰然炸起,形成一圈白色的雪浪!
龙吟声中,冰龙庞大的身躯猛地扭动起来!覆盖它全身的冰晶鳞甲在剧烈的动作中大片大片地剥落、碎裂,化为漫天晶莹的蓝色冰粉!它痛苦地翻滚着,巨大的尾巴扫过旁边的几棵枯树,瞬间将其拦腰截断,裹上厚厚的冰层!
最后,它那燃烧着复杂金焰的巨大头颅,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穿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看进了我的灵魂深处。然后,它猛地一摆头,庞大的身躯卷起一阵更加猛烈的冰雪风暴,如同一条受伤的、急于归巢的巨蟒,迅疾无比地朝着深山老林的方向游弋而去!
速度之快,只在雪地上留下一条迅速被风雪掩埋的、宽阔而深邃的拖痕,还有漫天飞舞的、幽蓝色的冰晶粉末。
它消失了。
随着它的离去,笼罩着黑瞎子沟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和绝对的死寂,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呼——”
风声重新灌入耳中,虽然依旧凛冽,却不再带着那股刺骨的恶意。
“呜……娘……”
“咳咳咳……”
“我的腿……冻麻了……”
细碎而虚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恐惧,开始从屯子里紧闭的门窗后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村民们,醒了。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胸口的破洞暴露在刺骨的寒风里,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冰冷如同两条毒蛇噬咬着我的意识。
眼前一阵阵发黑,世界开始旋转。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头看向自己敞开的前襟。
那里,本该是心脏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边缘的肌肉和断裂的血管在寒气中迅速失去血色,凝结成暗红的冰晶。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吞噬我残存的意识。
然而,就在这致命的空洞边缘,在那淋漓的伤口深处,一点微弱却奇异的光,顽强地透了出来。不是血光,也不是内脏的色泽。那是一种……幽冷的、带着玉石质感的、微微泛着青白色的光晕。
仿佛……仿佛是新生的、极其细密的鳞片,正从我的血肉深处,悄然萌发。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最后瞥了一眼冰龙消失的方向。风雪依旧,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远方的天际线,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灰白。
那条深深的、通向莽莽老林的拖痕,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道巨大的伤疤,烙印在洁白的雪原之上。
风雪渐渐平息,铅灰色的天空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透下几缕惨白的天光。黑瞎子沟从死亡的冰封中挣扎出来,却并未恢复往日的生气。沟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比之前的恐惧更加沉重。
家家户户的门终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村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来,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麻木,残留着深入骨髓的惊悸。
他们茫然地环顾着被厚厚积雪覆盖、一片狼藉的屯子,目光扫过王瘸子、孙大炮、驼背李家那被冰封的院落方向,嘴唇颤抖着,似乎想交流,想询问,想哭喊……
然而,没有声音。
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从他们的喉咙里发出来。无论男女老少,他们的嘴巴徒劳地开合着,像离水的鱼,脸上肌肉扭曲,脖颈青筋暴起,却只能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喘息。整个屯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只有脚踩在深雪里发出的“咯吱”声,还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在这片失语的坟场里回荡。
我躺在自家冰冷的炕上,胸口缠着厚厚的、浸透了草灰和不知名草药的粗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个巨大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王寡妇端着一碗温热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到我嘴边。她的动作很轻,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药汤顺着喉咙滑下,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我闭上眼,积蓄着一点力气,然后,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一点点摸索着,解开了胸前那粗糙的、被血和药渍染得发硬的布带。
布带一层层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紫色,被冻伤和撕裂的痕迹清晰可见。
然而,就在这可怕的创口中心,在那本该是空洞的心脏位置,一种奇异的变化正在发生。
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的青白色鳞片,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正从新生的、粉红色的肉芽中顽强地生长出来!
它们紧密地排列着,覆盖住了最中心那片致命的缺失。鳞片边缘还带着一丝柔嫩的粉意,却已初具棱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幽冷、内敛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某种冰封的力量。
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都让这片新生的鳞甲微微起伏,闪烁着微弱的青白色荧光。
我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栗,轻轻抚过胸口那片冰冷而坚韧的鳞片。指尖传来的触感,奇异而陌生,既不属于血肉,也不属于凡铁,带着一种源自亘古冰原的寒意。
窗外,风声渐歇。雪,终于彻底停了。惨白的阳光费力地穿透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山沟里,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屯子里依旧死寂无声,只有风卷起雪沫,掠过那些无声张合着嘴唇、眼神空洞的村民身边。
我慢慢抬起头,目光穿透结着冰花的窗棂,投向屯子外,投向莽莽苍苍、一片银白的远山深处。
那道巨大的、被新雪半掩的拖痕,如同一条指向未知的幽深路径,蜿蜒着,沉默着,最终消失在那片埋葬了过往、也孕育着未来的老林子里。
指尖下的鳞片,冰凉,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