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土坯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师傅关山月的身影笼罩在炕上那个哭嚎的小崽子身上,像一尊沉默的山神像。
村长家的宝贝疙瘩,在冰上摔断了小腿,骨头茬子白森森地顶破了棉裤,渗出的血把靛蓝的布料染得发黑。
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血腥气,还有老林子深处带回来的、若有若无的腐土和草药混合的怪味儿。
“嚎个屁!”师傅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冻透了的石头砸在冰面上,压过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再嚎,腿就烂掉,锯了喂狗!”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筋似的倒气声。村长和他婆娘缩在炕角,脸煞白,大气不敢喘。
师傅那双蒲扇似的大手,沾着土灰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褐色污渍,探过去捏住了那截断腿。
他的指关节粗大得吓人,指肚上全是厚厚的老茧,摸上去像锉刀。
那手在断骨周围摸索着,不像在摸活人的腿,倒像是在牲口市上掂量一块刚剔下来的猪后鞧,冰冷,精确,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审视。
炕沿边那只熏得黢黑的老瓦罐,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像个深不见底的洞。
我垂着眼,手里死死攥着一小包刚捣好的草药渣子,指节都捏白了。
每一次,每一次师傅救完人,都会在那个罐子里滴一滴他自己的血。那滴血落进去,悄无声息,连个泡儿都不冒,像被罐子深处的东西一口吞掉。
他摸骨的手停了。炕上那小崽子抖得像风里的枯叶子。
师傅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地刺向糊着厚厚棉纸的窗户。
屋外,呜呜咽咽刮了半宿的北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能刺穿人耳膜的尖啸,猛地从西屋那间永远锁着门的仓房里炸了出来!
那声音根本不是活物能发出来的,像是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冰水里,又像是生锈的铁片在刮骨头,带着一种能把人魂魄都撕裂的怨毒。
我浑身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头皮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手里的药包“啪嗒”掉在泥地上。
村长和他婆娘“嗷”一嗓子瘫软在地,筛糠似的抖。炕上那断了腿的孩子,眼白一翻,直接没了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只有师傅关山月,他那张刀劈斧凿般的老脸,在油灯跳跃的光影里,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刚下过雪的坟包一样惨白。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那种看透生死的麻木,而是瞬间涌满了……恐惧?不,比恐惧更深,那是活生生见了鬼、见了地狱才有的惊骇!
“彪子!”他喉咙里滚出两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像砂纸在磨石头。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颤抖。
“砰!哐啷!”
西屋仓房里,更加狂暴的撞击声、撕扯声和那非人的尖啸混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单薄的土坯墙。
整个屋子都在簌簌发抖,墙皮灰簌簌往下掉。仿佛一头被锁链囚禁了千百年的洪荒巨兽,正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挣破牢笼!
“出去!”师傅猛地扭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的惊骇已经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凶狠取代,像是护崽的独狼,“滚出去!带着他们,滚得远远的!天亮前,不准靠近这屋子半步!敢回头看一眼,老子打断你全身的骨头!”
他吼得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吓人,像两把烧红的刀子,剜得我腿肚子发软。
我连滚带爬地拽起地上瘫软的村长两口子,几乎是拖着他们撞开屋门,一头扑进门外刀子般寒冷的黑暗里。
屋门在身后“哐当”一声死死关上,插门栓的声音响得刺耳。西屋那可怕的声响似乎被门板隔绝,减弱了一些,但依然如同擂鼓,闷闷地锤在心上。
我们三个缩在院子冰冷的雪地里,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冻的,是吓的。村长婆娘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发出压抑的呜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村长则像个傻子,直勾勾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裤裆下面湿了一小片。
寒风重新刮了起来,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但这风里,似乎还夹着别的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像是从坟茔地最深处渗出来的,无声无息地缠上身,往骨头缝里钻。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脖子使劲往破棉袄领子里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西屋那惊天动地的动静,终于……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降临。比刚才的风停更可怕。连风声都像是被这寂静吓退了。
“吱呀——”
门开了条缝。师傅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油灯的光从他身后透出来,把他映得像一张单薄的、随时会被风吹破的剪影。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糊了一层白纸,嘴唇干裂,微微哆嗦着。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和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从他身上飘散出来,混杂在寒风里。
“进来……吧。”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气若游丝,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搏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们战战兢兢地挪进屋子。炕上那孩子居然有了微弱的呼吸,断腿被粗糙的木板夹着,缠上了脏兮兮的布条,虽然依旧昏迷,但脸上那层死灰色似乎褪去了一点。
村长两口子扑到炕边,抱着孩子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我偷偷看向师傅。他没看孩子,也没看那对夫妇,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到屋角那个黢黑的瓦罐前。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和……佝偻。仿佛有什么沉重得能压垮山梁的东西,刚刚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脊背上。
他伸出那只刚刚摸过断骨、此刻微微发颤的右手食指。指尖上,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口子正往外渗着浓稠暗红的血珠。
他艰难地弯下腰,指尖悬在那黑瓦罐幽深的口子上方。
一滴血,沉重地坠落。
“嗒。”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一片雪花落在枯叶上。血滴消失在罐口深邃的黑暗里,没有回响,没有涟漪,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吞噬感。
我死死盯着那罐口,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那罐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刚才西屋那非人的搏斗,又是为了什么?师傅的血,滴进去的,到底是什么?
那一晚过后,村子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村长的儿子活了下来,瘸是瘸了,但命保住了。
关山月的名声,在十里八乡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几乎成了能肉白骨、活死人的陆地神仙。只有我,成了师傅身后一道更加沉默的影子。
那个风雪夜仓房里传出的尖啸、撞击,还有瓦罐前滴落的那滴血,像淬了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了我的骨头缝里,日夜啃噬。
师傅似乎也变了。他那张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仿佛一夜之间又被无形的刀斧狠狠劈凿过,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透着一股灰败的死气。
他抽烟抽得更凶了,劣质烟叶子呛人的辛辣味几乎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活气儿。那双曾经能稳稳捏合断骨、让哭嚎病人瞬间噤声的大手,也开始偶尔难以察觉地颤抖。
更多的时候,他长久地枯坐在炕沿,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望着窗外莽莽苍苍的老林子深处,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那只黑瓦罐,被他挪到了炕头最不起眼的角落,上面还盖了块破麻布。但我总能感觉到它像个活物一样在角落里无声地呼吸,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我甚至觉得它比之前更“满”了,那无形的沉重感几乎要压垮那脆弱的陶壁。
终于,在一个阴云低垂、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师傅开口了。他刚给一个摔断胳膊的猎户接好骨,打发人走了,屋里弥漫着血腥、汗臭和草药混合的浊气。
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去滴血,只是疲惫地瘫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一个油亮发黑的旧皮囊,里面装着几块形状怪异、颜色发暗的骨头。
“栓子,”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眼睛依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你是不是……很怕我?很怕那个罐子?”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苦涩。
“怕就对了。这世上……有些债,沾上了,就永远甩不脱。比阎王爷的生死簿还牢靠。”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墙,投向了某个极其遥远又极其恐怖的所在。那眼神里翻涌着的东西太复杂,恐惧、悔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疯狂。
“那年月……闹胡子(土匪),比野狼还凶。”他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地抠出来。
“黑瞎子岭的‘座山雕’,响当当的狠角色,挨了一炮,半个膀子炸得稀烂,骨头渣子都找不全……抬到我这儿时,就剩一口气吊着。”
师傅摸出烟袋锅子,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把烟丝按进去,凑到油灯上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像风中的枯树。
“我……我贪了。”他咳得满眼泪花,声音被烟熏得更哑,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胡子窝里掏出来的金疙瘩……晃花了我的眼,也蒙了我的心窍!
座山雕的命,值钱!可他那伤……神仙来了也难缝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烟熏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两簇幽幽的鬼火。“你猜……我拿什么给他‘粘’回去的?”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我吓得一哆嗦,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我不敢猜,一个字都不敢想。
“是人!活生生的人!”师傅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扭曲的蚯蚓,“一个在老林子里撞了运,挖到七品叶宝参(指极珍贵的老山参)的‘老跑腿子’(指常年独自在山里活动的采参人)!
姓赵……老实巴交一辈子,就指着那参换钱给老娘治病……被座山雕的人盯上了,连人带参堵在了我的地窨子(东北一种半地下的简陋居所)门口!”
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疯狂跳动,映着他扭曲的面容,如同恶鬼。
“座山雕的人,当着我的面……把他……”师傅的声音哽住了,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喉咙,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脸上肌肉剧烈地痉挛着,露出极度痛苦和恐惧的神色,“……分了!活活地……分了!
就在我那地窨子门口!血……流得像河……那参,那血淋淋的参……就滚在血泊里……”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黄昏,看到了那无法磨灭的惨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座山雕要活命……我……我就用了那老跑腿子的……魂儿!趁着他魂还没散尽,那股子冲天怨气最烈的时候……用萨满爷爷传下来的最阴毒的法子……抽了他的魂髓,当‘骨胶’……生生把座山雕那堆烂骨头……‘粘’了回去……”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直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魂髓?骨胶?原来……原来那些被接好的骨头,是这样“粘”起来的!怪不得师傅每次救人后都要滴血!那血……那血是……
“怨气!”师傅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我,“那老赵头临死前的怨气,大得能掀了房盖!比最烈的山风还刺骨!
我用他的魂髓粘了骨,那滔天的怨气……也就跟着缠上了我!成了我背上的债!”
他指着炕角那个盖着破麻布的黑瓦罐,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那罐子……是‘锁魂瓮’。我的血……是‘引子’,也是‘饵食’!一滴血,一滴我的心头精血,才能暂时安抚住罐子里那点残存的、被强行拘来的老赵头的魂气,让它不至于立刻反噬,也……也喂着另一个东西,让它能替我挡住那些……循着怨气找来的‘债主’!”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瓦罐,只觉得那破麻布下面盖着的不是陶器,而是一个随时会炸开的脓包,一个通往无间地狱的入口!寒意彻骨,我的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起来。
“另一个东西?是……是西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师傅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恐惧中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彪子……”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又混杂着深深的疲惫,“是‘彪子’……我年轻那会儿,在老林子里,用半条命和一窝狼崽子,从狼嘴里抢下的一只……刚睁眼的虎崽儿。”
他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阴霾取代。
“它陪我钻林子、找药、躲胡子……后来……后来为了护着我,被座山雕的人用土铳打穿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师傅的声音哽住,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扶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它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那眼神……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而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狂热:“我用上了同样的法子!用老林子里百年老魈(传说中山里的精怪)的怨骨……还有……还有三个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的胡子生魂……才把它……才把彪子的魂……强行钉在了那具残破的虎骨里!它离不开那屋子,离了那仓房,魂就散了……”
原来如此!西屋仓房里那非虎非鬼的咆哮,那能撕裂魂魄的尖啸!是虎魂“彪子”!师傅用同样邪恶的禁术,制造了一个同样被怨气浸透的守护灵!一个用邪法和怨念锁在破败躯壳里的……伥鬼!
“它替我挡着……挡着那些被我的‘骨胶’引来的怨气……”师傅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苍凉,“我的血,既是喂着锁魂瓮里的老赵头,也是喂着彪子……让它能撕咬那些……东西。可这债……越背越多……就像滚雪球……”
他枯槁的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是哭,是比哭更绝望的干嚎,像垂死野兽的呜咽。
“百年了……老赵头的怨气,在那罐子里……养了一百年了!它早就不是一缕残魂了……它吸饱了我的血,吸饱了这些年我‘救’人时拘来的其他怨气……它……它快成‘气候’了!它在等……等一个能彻底挣脱罐子、挣脱这方天地的契机……它在等一场能把老林子都埋了的……大烟儿泡(东北对特大暴风雪的称呼)!”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砸落。一丝风都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感。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正从莽莽苍苍的老林子深处,无声地弥漫过来,笼罩了整个小小的村落。
师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片令人心悸的暗沉,瞳孔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来了……它来了……”他喃喃着,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绝望,“这场雪……就是它选好的坟场!”
师傅话音落下的瞬间,屋外死寂的黑暗猛地被撕裂!
呜——!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长啸,如同千万根冰锥同时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从老林子最幽深的方向拔地而起!那不是风,风是流动的,而这是凝固的、充满实质恶意的声浪,瞬间穿透了厚厚的土墙,狠狠砸进每个人的耳膜、脑髓!窗户纸“哗啦”一声剧烈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利爪撕成碎片。
“噗!”
炕角那个盖着破麻布的黑瓦罐,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猛地膨胀、炸裂!盖在上面的破麻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掀起,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如同活物般从罐口汹涌喷出,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屋子!
那黑气带着刺骨的阴寒,比三九天的冰窟还冷,所过之处,墙壁、炕沿、甚至油灯的火苗,都“咔咔”地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烈至极的腐土、朽木和血腥混合的恶臭,中人欲呕。
“嗬……嗬……”
那黑气翻滚着,扭曲着,在屋子中央凝聚,渐渐显出一个模糊不堪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两个位置,闪烁着两点猩红如血的光点,那是它的“眼睛”!一股滔天的、凝聚了百年时光的怨毒和冰寒,如同实质的潮水,从那轮廓中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老……赵……”师傅关山月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牙关磕碰得咯咯作响,脸上那点灰败的死气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取代。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老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绝望的死灰。
“嗷吼——!!!”
西屋仓房那扇单薄的木板门,如同被攻城锤从内部狠狠撞击,轰然炸裂!破碎的木屑像箭矢般四处激射!
一道庞大、凝实、却散发着浓郁腐朽死亡气息的身影,裹挟着腥风,狂猛地扑了出来!
是彪子!
它已不再是纯粹的兽魂形态。构成它身躯的,是无数灰白、扭曲、彼此缠绕尖叫着的人形虚影——那是师傅关山月这百年行“医”所拘来的、未能被瓦罐完全消化掉的怨魂残片!它们被强行糅合在一起,构成了这头伥鬼虎魂的“血肉”和“筋骨”。彪子的头颅依稀还能看出猛虎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两团浑浊、疯狂、充满痛苦和暴戾的幽绿火焰!它庞大的身躯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和尸臭,每一步踏在地上,都留下一个冒着丝丝黑气的、仿佛被腐蚀过的爪印!
它没有扑向那团代表老赵头的恐怖黑气,而是发出一声震耳欲聋、饱含警告与痛苦的咆哮,庞大的身躯一横,死死挡在了关山月和那团翻滚的黑气之间!那由无数怨魂构成的虎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撕扯。
那团由黑气凝聚的模糊人形(老赵头)似乎被彪子的阻挡激怒了。两点猩红的光点骤然暴涨,如同烧红的烙铁!它没有发出声音,但一股更冰冷、更怨毒的意志如同冰锥般刺向彪子。弥漫屋内的黑气猛地收缩,凝聚成一只巨大、枯槁、完全由黑冰构成的利爪,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朝着彪子那由怨魂组成的头颅狠狠抓下!
“吼——!”
彪子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和暴怒的咆哮,它那燃烧着幽绿魂火的虎头猛地一甩,不闪不避,张开由无数尖叫怨魂构成的巨口,喷出一股粘稠如墨、散发着浓烈血腥和硫磺恶臭的黑风,悍然迎向那只冰爪!
轰!
无形的巨力在狭小的土屋内猛烈碰撞!没有刺眼的光芒,只有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和瞬间爆发的、极致的冰寒与阴邪能量的对冲!
我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那股恐怖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刺骨的冰寒和怨毒的阴气如同无数细针,穿透棉袄,狠狠扎进皮肉骨髓!耳边充斥着无数重叠的、非人的尖叫、哭嚎、诅咒……那是怨魂碰撞湮灭时发出的最后哀鸣!
土墙在呻吟,房梁在嘎吱作响,簌簌的尘土不断落下。油灯的火苗被压得只剩下绿豆大小的一点幽蓝,随时可能熄灭。
混乱的视野中,我看到师傅关山月像根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他枯瘦的身体在剧烈碰撞的能量风暴中摇晃着,脸上却没了刚才的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那两股恐怖力量交锋的核心,浑浊的老眼里,血丝一根根崩裂,流下两行浑浊的血泪!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那是几块形状扭曲、颜色暗沉发黑、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骨头碎片!
“彪子——!”
关山月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破碎得如同破锣,带着血沫子。他看也不看,猛地将手中那些邪异的骨片,狠狠掷向彪子那庞大而痛苦扭曲的魂躯!
那些骨片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接触到彪子由怨魂构成的“身体”,瞬间爆发出刺目的惨绿幽光!无数缠绕在彪子身上的怨魂虚影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仿佛被烈火灼烧!
彪子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膨胀,那幽绿的魂火猛地蹿高,像是注入了狂暴的燃料!它发出一声混合着剧痛和力量暴涨的狂吼,喷出的黑风骤然变得粘稠如实质,竟硬生生将那巨大的冰爪撞得寸寸碎裂!
老赵头凝聚的黑气人形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猩红的光点闪烁不定,似乎也受到了冲击。
“走!”师傅的吼声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淌着血泪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里是命令,是哀求,更是诀别!“带着他们!滚!滚出去——!”
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求生的本能和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
我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拽起墙角已经吓傻了的村长一家三口,撞开那扇在能量乱流中呻吟的破木门,再次一头扑进屋外那如同鬼域的冰天雪地!
身后,那扇门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哐当”一声死死关上!紧接着,是更加狂暴、更加非人的咆哮、撞击、撕裂声!不再是闷响,而是如同无数雷霆在狭小的土屋里疯狂炸开!
整个小小的土屋都在剧烈摇晃,像暴风雨中的破船,墙壁上绽开一道道扭曲的裂缝,屋顶的积雪和茅草被震得簌簌落下!
我们几个连滚带爬,一直逃到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榆树下,才敢停下。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雪沫子,呛得人直咳嗽,却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回头望去,师傅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在漫天狂舞的雪片中,已经看不清轮廓。只能看到一团极其浓重的、翻滚不休的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疮疤,死死地“糊”在那房子的位置!
那黑暗的核心,两股令人灵魂冻结的力量在疯狂撕咬、碰撞!
一股是幽绿、粘稠、散发着血腥与硫磺恶臭的庞大兽形轮廓,那是被强行灌注了邪骨力量的彪子!它的咆哮震得脚下的雪地都在簌簌震动。
另一股,则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极寒与怨毒!它凝聚成一个巨大、扭曲、不断变幻的骷髅形态——有时是模糊的人形,有时是狰狞的兽状,但核心始终是两点猩红如血、死死锁定着土屋的恐怖光点!
那是百年怨灵老赵头借风雪显化的真形!它每一次挥爪,都带起大片大片凝结成黑色冰晶的雪花,如同死亡的浪潮,狠狠拍向那幽绿的兽影!
冰晶与黑风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和刺眼欲盲的能量闪光!周围的空气被疯狂地撕扯、扭曲,形成肉眼可见的狂暴旋涡!
雪花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暴的力量卷起,如同白色的厉鬼在黑暗中狂舞!土屋在这样恐怖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墙壁上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屋顶的茅草被大片大片掀飞,露出下面朽烂的椽子。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伴随着无数怨魂瞬间湮灭发出的、令人灵魂刺痛的尖利哀嚎!土屋的东墙,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向内倒塌下去!砖石泥土飞溅!
透过那巨大的破口和漫天狂舞的雪沫,借着能量碰撞的惨绿和幽暗光芒,我看到了屋内的景象,那一眼,成了我往后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彪子那庞大的、由怨魂和邪骨支撑的魂躯,此刻竟被硬生生撕掉了一大块!
无数灰白扭曲的怨魂碎片如同溃烂的脓液,从伤口处喷溅、消散!它发出惊天动地的痛苦咆哮,幽绿的魂火疯狂摇曳,几乎要熄灭!
而老赵头化身的巨大雪骷髅,一只由纯粹寒冰和怨气构成的利爪,正深深插在彪子的“胸膛”位置,无数黑色的冰晶正顺着伤口疯狂蔓延、冻结它所剩不多的魂体!
彪子败了!它挡不住了!
就在那冰晶即将彻底冻结彪子头颅的瞬间,一个身影动了!
是关山月!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破屋的中央,站在了两股恐怖力量交锋的核心边缘!他佝偻的身影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渺小得如同蝼蚁,却又透着一股顶天立地的悲怆与疯狂!
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靛蓝棉袄,被无形的力量撕开了无数口子,露出下面枯瘦的、布满青紫淤痕和诡异符文的胸膛。他脸上全是血——口鼻溢出的血,还有那两道未干的血泪。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燃烧生命、燃烧灵魂、燃烧一切换来的、足以刺破黑暗的决绝之光!
“够了——!!!”
关山月用尽毕生力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那声音压过了风雪,压过了怨灵的尖啸,甚至压过了彪子痛苦的嘶吼!
他枯瘦的双手猛地抬起,以一种快到留下残影的速度,结出了一个古老、繁复、充满不祥气息的印记!指尖划过的轨迹,在空中留下淡淡的、燃烧般的血痕!
“咔嚓!咔嚓!咔嚓嚓——!”
一连串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密集脆响,如同爆竹般从他体内疯狂炸开!
他的身体,像一个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的瓷器,瞬间扭曲、变形!肩膀诡异地塌陷下去,脊椎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弯折、断裂!手臂、双腿……全身的骨骼,在那古老印记完成的刹那,在他体内寸寸碎裂!
那不是外力造成的断裂,而是源自他自身意志的……自毁!
“呃啊——!!!”
一声非人的、饱含着极致痛苦的惨嚎从关山月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猛地向前扑倒!
但就在他身体即将砸落地面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他全部精血、魂魄、以及那自碎全身骨骼所释放出的、最本源生命力的磅礴力量,如同血色的火山,轰然从他碎裂的躯壳中爆发出来!
那力量炽热、狂暴、充满了毁灭与献祭的气息!它不再仅仅是萨满的法力,而是融合了一个强大萨满毕生修为、全部生命以及……主动承受的、最极致痛苦所凝聚的终极一击!
这股血色的洪流,没有扑向濒临溃散的彪子,也没有冲向那占据上风的雪骷髅老赵头,而是……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一个活生生的囚笼,朝着那由黑气凝聚、两点猩红闪烁的雪骷髅核心——老赵头百年怨气的本源——狠狠罩了下去!
“呃……嗬……”
雪骷髅的动作猛地僵住!那两点猩红的光点疯狂地闪烁、跳动,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狂怒!它似乎想挣扎,想反抗,但关山月以自碎全身骨骼为代价、燃烧生命与灵魂释放出的血色囚笼,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法则之力,死死地禁锢着它!
那股狂暴的怨毒和极寒,被强行拉扯、压缩!雪骷髅巨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向内坍缩!无数黑色的冰晶和怨气被强行拖拽着,倒卷回那漩涡的中心!
“嗷——!!!”
濒死的彪子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决绝。它那残破的魂躯爆发出最后、最耀眼的一团幽绿火焰!它不再攻击,而是猛地扑向那血色漩涡与雪骷髅核心的交界处!它用自己残破的魂躯,如同飞蛾扑火般,狠狠撞了上去!
幽绿的魂火与关山月的血色洪流瞬间交融!一股更加强大的、带着虎魂最后守护意志的封印之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那被压缩到极点的怨气核心之上!
“不——!!!”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饱含了无尽怨毒和不甘的尖啸,穿透风雪,刺破耳膜!那是老赵头最后的挣扎!
但一切都结束了。
血色与幽绿的光芒骤然向内坍缩,形成一个拳头大小、散发着恐怖能量波动的、暗红与墨绿交织的光球,表面无数怨魂的面孔和虎形的虚影疯狂扭动、挣扎,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禁锢。光球如同流星般,猛地向下坠落,精准无比地砸进了关山月那滩彻底碎裂、瘫软在地的“身体”里!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
所有的光芒,所有的咆哮,所有的能量碰撞……瞬间消失了。
风雪依旧在呼啸,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扑打着这片刚刚经历过神魔之战的大地。倒塌的土屋废墟,被厚厚的积雪迅速覆盖,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椽子指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风雪的呜咽。
我们几个缩在老榆树下,如同冻僵的鹌鹑,浑身冰冷,连牙齿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死死盯着那片被黑暗和风雪笼罩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沙……沙……沙……”
一种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摩擦声,从废墟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在村长婆娘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的抽气声中,一个“东西”……从倒塌的土墙和厚厚的积雪下,极其艰难地……“拱”了出来。
那是关山月。
或者说,曾经是关山月。
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脖子软软地歪着,手臂以一种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拖在身侧,双腿像两根灌了水的破麻袋,在厚厚的雪地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沟痕。他几乎是趴在雪地里,仅凭着肩膀和残存的一点腰力,像一条被剥了皮的、巨大的蠕虫,用下巴和胸膛蹭着冰冷的积雪,一点一点……极其缓慢、极其痛苦地……向前挪动。
每挪动一寸,他身下的雪就被染红一片。那红色浓稠得发暗,带着内脏碎块和生命的温度。他破碎的胸腔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血沫从口鼻中涌出,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点。
他没有看我们,甚至没有看这片他生活了百年的村落。他那双曾经浑浊、后来布满血丝、最终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的眼睛,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风雪肆虐、白茫茫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老林子深处。
“沙……沙……”
他拖着那具彻底破碎的躯壳,在雪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刺目的血路,还有……几撮散落在血泊中的、粗硬、黄黑相间的……虎毛。
风雪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疯狂地扑打着,迅速覆盖着那条血路,也覆盖着那几撮虎毛,仿佛要急切地抹去这惊世骇俗、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痕迹。
那团在雪地里缓慢蠕动的暗红色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莽莽林海边缘那一片混沌的风雪帷幕之后。
只剩下风声,呜咽着,如同无数冤魂在林海深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