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如同利剑,刺破了笼罩在朔方城上空的最后一片夜色。
城墙之上,熬过了一夜的守军们迎着微光,望向城下。那片曾经让他们胆寒的土地,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上百具黑汗骑兵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散落在战场上,更多的则是垂死挣扎的战马,它们发出凄凉的悲鸣,为这片死寂的画卷添上了最后一抹悲怆。更多的黑汗人则在远处同伴的接应下,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马匹的骚臭味以及一种淡淡的硫磺硝石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独属于战场的胜利气息。
陆远与李长松并肩站在城头,朔方的晨风吹动着他们衣袍的下摆。
他们退了,退到了至少五里之外。李长松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黑汗大军模糊的营地轮廓,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看来昨夜那一下,是把阿骨打那头老狼给打怕了。
陆远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他的目光越过近处的尸骸,投向更远的地方。他能看到,几小股黑汗的斥候,如幽灵般在战场的边缘游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坠落在地的惊马木鸢残骸。
他们不是怕,是困惑。陆远平静地说道,阿骨打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昨夜飞在天上的到底是什么。等他的斥候带回那些竹条和布帛的残骸,他的困惑就会变成被戏耍的愤怒。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
李长松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他顺着陆远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那些鬼鬼祟祟的斥候。他不禁暗自心惊,自己只看到了胜利的表象,而这个少年,却已经洞悉了敌人统帅的心理,并预判了下一步的危机。
那......我们岂不是更危险了一名亲兵担忧地问道。
危险,也意味着机遇。陆远收回目光,眼中闪烁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他们以为我们的手段已经用尽,这会让他们产生错误的判断。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们准备一份更大的‘惊喜’。
他转向李长松,郑重地一拱手:李百户,时不我待。请即刻召集城中所有在册的能工巧匠,我有大用。
李长松重重点头,眼中满是信任:好!我亲自去为你召集!
城南,一间被废弃许久的官营大车行,今日被重新启用。
这里地方宽敞,院落重重,足以容纳上百人同时开工,且位置偏僻,不易引人注意。此刻,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七八十名神情各异的匠人。他们中有须发皆白的老铁匠,有眼神精明的中年木匠,有常年和油料打交道的皮匠,甚至还有几个制作婚丧嫁娶纸扎的纸匠。
这些人被士兵们半是客气半是强硬地从家中请来,心中都充满了忐忑与不安。战争时期,征召匠人是常事,但如此大规模,且由百户大人亲自下令,还是头一遭。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着是不是要连夜赶制守城器械。
都安静!王大石粗豪的声音响起,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匠人们立刻噤声,敬畏地看着这位在昨夜一战成名的奇兵司大统领。
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陆远在李长松的陪同下,走到了众人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少年身上。关于昨夜那场神迹般的胜利,早已如风一般传遍了朔方城的大街小巷。而创造这个奇迹的陆神人,也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匠人们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arct的怀疑。
诸位师傅。陆远开口了,他的声音清朗而平和,没有丝毫少年得志的张狂,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尊重,在下陆远,奇兵司主事。今日请诸位前来,不为别事,只为一件事——救我朔方城,保我阖城百姓!
他没有说任何官话套话,开门见山,直击人心。
匠人们面面相觑,一个胆子大的老铁匠瓮声瓮气地问道:陆主事,您就直说吧,要我们做什么是打造枪头,还是修补城门只要能守住城,我们这把老骨头,拼了命也干!
对!陆主事您吩咐!众人纷纷附和,爱国热情被调动了起来。
陆远微微一笑,要的就是这股气势。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枪头要打,城门要修。但这些,都有军中的弟兄们去做。陆远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需要诸位做的,是一件前所未见的新东西。此物一出,可叫那城外数万蛮兵,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在身前一张早就备好的长桌上展开。
匠人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围了上来。只见那图纸上,画着一个陶罐模样的东西,结构颇为复杂,内部有分层,有引信,旁边还标注着各种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
此物,我命名为‘狼毒烟’。陆远的手指点在图纸上,它无需投石车,一人便可投掷。落地之后,不会爆炸,但会喷出大量浓烟。此烟无孔不入,人吸入后,轻则涕泪横流,咳嗽不止,睁不开眼,重则窒息昏厥,丧失战力。
他抬起头,声音铿锵有力:诸位想象一下,当黑汗人架着云梯,密密麻麻地攻上城头时,我们扔下百十个这样的陶罐。烟雾弥漫中,他们看不见道路,站不稳脚跟,只能捂着口鼻惨叫咳嗽。到那时,他们便是待宰的羔羊,我城中将士,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尽数斩杀!
嘶——
院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的匠人,都被陆远描绘的这幅景象给震住了。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兵法,但他们能想象出那个场面。那不是战斗,那是屠杀!
这......这东西真能做出来一个木匠结结巴巴地问道。
能!陆远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诸位通力合作!铁匠师傅,负责打造内部的机括和撞针;陶匠师傅,负责烧制特定规格的陶罐;纸匠师傅,负责制作防水的引信和密封......你们每个人,都是这件神兵利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激昂:诸位,历史会记住你们!朔方城的百姓会记住你们!当我们的子孙后代,在史书上读到‘朔方大捷’时,他们会知道,铸就这场胜利的,不仅有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更有在后方默默奉献的你们!你们,同样是这座城市的英雄!
一番话,说得众位匠人热血沸腾,胸膛起伏。那点残存的疑虑,早已被建功立业的豪情和保家卫国的热血所取代。
干了!还是那个老铁匠,他把袖子一撸,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臂膀,陆主事,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需要什么,您尽管开口!
对!我们听主事的!
没错!能为守城出一份力,是我等的荣幸!
看着群情激昂的众人,陆和李长松相视一笑,心中大定。
人心可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便是制作狼毒烟所需的核心材料。
议事厅内,陆远将一份清单递给了王大石。
硝石、硫磺、木炭粉,这三样是重中之重。另外,还需要大量的干辣椒粉、狼毒草粉,以及生石灰。这些东西,城南的军械仓库里应该都有储备。陆远嘱咐道,大石叔,你持李百户的手令,速去提取,数量越多越好。
主事放心,俺这就去!王大石接过手令,转身就要走。
等等。陆远叫住了他,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城南仓库,是吴副百户在管,对吧
王大石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对!是那家伙的地盘。主事,您是担心......
小心无大错。陆远淡淡地说道,你只管按规矩办事。若他们配合,自然最好。若他们敢推三阻四,或者阳奉阴违......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不要与他们争吵,立刻回来报我。记住,我们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无谓的口舌之争上。
明白了!王大石重重点头,将手令揣进怀里,大步流星地去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比陆远预想的还要直接,还要恶劣。
不到一个时辰,王大石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将头盔狠狠地摔在地上。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李长松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王大石愤愤不平地说道:俺拿着您的手令去了,可那管仓库的队正,叫什么赵四的,是吴旋的心腹!他把手令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皮笑肉不笑地说,仓库重地,提货需要吴副百户的签押,百户大人的手令只能证明此事为真,但流程不能错!
俺跟他说,军情紧急,陆主事等米下锅。他倒好,说吴副百户一早就出城‘巡查防务’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知道!这不摆明了是刁难我们吗!
砰!李长松一拍桌子,怒道:混账东西!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百户!
陆远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扶起地上的头盔,递给王大石,缓缓问道:大石叔,那赵四,就是这么原话说的
王大石点头:一个字不差!那孙子还说,这是规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事!
好一个‘按规矩办事’。陆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知道,吴旋的反击来了。不是阴谋,而是阳谋。他就是用军中的规章制度来卡你,让你有火发不出,有力使不上。他赌的就是李长松身为百户,不好为了这点事公然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
陆主事,你看这......李长松也有些犯难。
陆远转过身,从李长松的文案上,取过那枚代表着先斩后奏权力的百户腰牌,放到了王大石的手中。
大石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大石看着手中的腰牌,感受着上面冰冷的金属触感,呼吸一滞。
你现在,再跑一趟。陆远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到了仓库,什么也别说,直接把这块牌子,拍在他赵四的脸上。告诉他,这是百户大人授予奇兵司的‘战时特权令’,凡我司所需,一律先行拨付,事后报备。
如果他还是跟你讲‘规矩’......陆远顿了顿,眼中杀机一闪,你就替我问他一句话——‘是你的规矩大,还是朔方城数万军民的性命大’
他若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你就用这块牌子,狠狠地抽他的嘴!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现在朔方城里,最大的规矩!
王大石浑身一震,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看着陆远那双冷静却又充满杀气的眼睛,心中的憋屈与怒火瞬间化为了无尽的豪情与战意!
明白了!他将腰牌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一柄尚方宝剑,沉声应道,主事放心!俺这次要是再提不回东西,您就拿俺的脑袋当夜壶!
说完,他捡起头盔,戴正,转身大步而去。那背影,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与霸气。
议事厅内,李长松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陆远这是在立威。不仅是为奇兵司立威,也是为他自己,为他这个新晋的朔方城神人,立下不容挑衅的绝对权威。
他选择,将这份信任,贯彻到底。
而陆远,则缓缓走到窗边,看向城南仓库的方向,眼神幽深。
他知道,这一去,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他与吴旋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将由王大石这只铁拳,彻底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