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城墙上,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还是初上战场的辅兵,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化作一尊尊泥塑木雕。他们的瞳孔中,倒映着城下那片匪夷所思的人间炼狱,前一刻还气势滔天、誓要踏平城池的千人狼骑,此刻却如同一群没头苍蝇,在自相践踏的混乱中鬼哭狼嚎。
没有一支箭射出,没有一滴血溅上城头。
胜利......就这么来了
咕咚。
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这微小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层凝固的寂静。
赢......赢了一个年轻士兵颤抖着嘴唇,用梦呓般的声音问道。
赢了!我们赢了!!
不知是谁先吼出了第一声,这声压抑了太久、混杂着狂喜与解脱的呐喊,如同一道引爆火药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座城墙!
赢了!!!
噢噢噢噢噢!!!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冲破了朔方城上空沉寂已久的夜幕!士兵们扔掉手中的兵器,相互拥抱着,又蹦又跳。他们用嘶哑的嗓音尽情地嘶吼,用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拍打着同伴的后背。有些人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对生的无限眷恋。
他们将头盔抛向天空,用长枪的末端奋力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汇成一曲杂乱无章却又雄浑激昂的胜利乐章。恐惧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在这片沸腾的海洋中,李长松却一动不动。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身旁的陆远身上。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比城下火光更加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狂喜、感激,甚至......是敬畏的复杂情感。
他戎马半生,见过太多奇袭、伏兵、火攻、水淹的计策,但没有任何一种,能与眼前这近乎神迹的一幕相提并EJs。这已经超出了兵法的范畴,进入了常人无法理解的领域。
他伸出手,那只常年握刀、布满厚茧的大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重地拍在了陆远的肩膀上。好......好!好一个陆主事!好一个奇兵司!!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却因为过度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他想说些什么,想表达心中的万丈豪情,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汇成了一句发自肺腑的感叹:陆主事,你......你真是本将的......不,是这满城军民的福星!天降的福星啊!
与周围的狂热相比,陆远显得异常冷静。胜利的喜悦固然在他心中激荡,但来自现代的灵魂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远未到可以庆祝的时候。
李百户,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陆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李长松和周围几名亲兵的耳中,像一盆冷水,让他们亢奋的头脑稍稍降温。
敌军前锋虽乱,但主力未动。他们只是被惊吓,并未受到实质性的重创。陆远目光锐利地扫向城下,那里的混乱仍在持续,但已经有黑汗部的军官在拼命弹压,试图重整秩序。趁他病,要他命。我们必须将这场胜利的成果,扩大到极致!
李长松猛然一惊,立刻从狂喜中清醒过来。他重重点头,眼中满是信服:你说得对!是本将失态了!陆主事,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在这一刻,他已经下意识地将指挥权交到了陆远手中。
传令!陆远毫不迟疑,语气斩钉截铁,所有弓弩手,无需瞄准,向敌军混乱最密集之处,进行三轮覆盖抛射!不要吝惜箭矢,我要让他们在混乱和恐惧中,再添上一份死亡的绝望!
再传令!他接着说道,所有能发声的士兵,随我一同呐喊!用我们最大的声音,震慑敌胆!
遵命!李长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亲自传达命令。
很快,城墙上传来了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吼声:弓弩手预备——放!!
咻咻咻!
憋了许久的箭矢,终于得到了释放。上千支利箭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如同一片乌云,兜头盖脸地砸进了城下那片混乱的狼骑兵阵中。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沉闷声响,以及中箭士兵和马匹凄厉的惨叫,瞬间混入了原本的混乱交响曲中。刚刚还在为失控的战马而焦头烂额的黑汗骑兵,立刻又遭到了来自头顶的死亡洗礼。他们无处可躲,无从格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射成刺猬,或者自己身上传来一阵剧痛。
一轮箭雨过后,又是第二轮,第三轮!
密集的箭雨,如同一柄柄重锤,彻底敲碎了黑汗骑兵重整旗鼓的最后希望。
与此同时,陆远深吸一口气,运足丹田之气,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朔方在此!蛮夷受死!!
他的声音,穿透了战场,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头。
李长松紧随其后,用尽全身力气咆哮:杀!!
杀!杀!杀!!
数千名守军,将劫后余生的狂喜、对敌人的满腔怒火,全部灌注到了这声嘶吼之中。声浪汇聚成一道无形的冲击波,如同天神在战场上空的怒吼,狠狠地撞向敌军。
如果说惊马木鸢带来的,是未知的、诡异的恐惧,那么此刻的箭雨和震天怒吼,带来的就是最直接、最纯粹的死亡威慑。
双重打击之下,黑汗部的前锋彻底崩溃了。他们再也顾不上军官的砍杀和命令,掉头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城墙的另一端,吴旋和他那几名心腹,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他们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吴旋死死地盯着那个在人群中发号施令、万众瞩目的身影,眼神中的阴鸷和难以置信,已经化为了刻骨的怨毒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他想不明白,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一个被贬罪臣的儿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到这一切这不是兵法,这是妖术!一定是妖术!
他看着周围士兵们投向陆远那近乎崇拜的目光,听着他们口中陆主事真乃神人、天神下凡的议论,吴旋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知道,经此一夜,陆远的威望将在朔方城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他再想用常规的手段去对付他,已经不可能了。
他没有参与那场胜利的狂欢,而是悄无声息地,像一条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带着满腹的怨毒与不甘,领着他那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心腹,灰溜溜地离开了城头。他的退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创造了奇迹的少年身上。
与此同时,在距离朔方城一里外的黑汗中军大帐。
主将阿骨打那张粗犷如岩石的脸,此刻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火盆,火星四溅,将名贵的波斯地毯烧出了几个大洞。
废物!一群废物!他咆哮着,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一千名草原的雄鹰,竟然被汉人的鬼把戏吓得屁滚尿流!你们把黑汗勇士的脸都丢尽了!
大帐内,几名侥幸逃回来的千夫长和百夫长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连头都不敢抬。其中一名胆子稍大的千夫长,颤声说道:大帅......真的......真的不是我们胆怯啊!是那南人的妖术!天上......天上飘着会发光、会鬼叫的怪物!战马全都疯了,根本控制不住啊!那......那是天神的惩罚!
天神!阿骨打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壮硕的身体提得双脚离地,草原的雄鹰,只信奉长生天和自己手中的弯刀!什么时候信起了南人的鬼神!
他一把将千夫长扔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愤怒过后,一丝深深的困惑和不安涌上心头。他并非不信鬼神,草原民族对未知充满了敬畏。他只是不相信,孱弱的朔方城,能使出什么天神的手段。
可前锋的惨败是实实在在的。他亲眼看到了,那十团在夜空中飘荡的鬼火,听到了那刺耳的尖啸。那绝不是人力所能为之。
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喃喃自语。
一名副将上前,低声建议道:大帅,敌情未明,军心已乱。今夜不宜再战,不如暂且后撤五里,重整旗鼓,待天明之后,再探虚实。
阿骨打眼神阴鸷地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欢声雷动的朔方城墙。那声音对他而言,是赤裸裸的羞辱。但他知道,副将说得对。在搞清楚那鬼火究竟是什么之前,贸然发动总攻,万一连他的主力大军都受到波及,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不是一个愚蠢的莽夫。
传我将令!阿骨打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全军后撤五里,安营扎寨!加强戒备!另外,派几支最精锐的斥候,绕到城池侧翼,天亮后给我抵近了看!我要知道,昨夜飞在天上的,到底是人是鬼!
遵命!
屈辱的命令被传达下去。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黑汗大军,在付出了数百人自相践踏死伤的代价后,如同退潮的海水,夹着尾巴,缓缓向后撤去。
朔方城,迎来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子时已过,城墙上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稳的自信。李长松下令轮换守军,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而在百户所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李长松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脸上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笑容。他亲自为陆远倒了一杯热茶,态度亲热得让旁边的王大石等人都有些咋舌。
陆主事,请!李长松将茶杯推到陆远面前,今夜一战,你当居首功!本将已经决定,立刻上报郡守府,为你请功!以你的功绩,破格提拔为副百户,都绰绰有余!
议事厅内,除了李长松的心腹,便是王大石、钱有德等奇兵司的核心成员。他们听到这话,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喜色。
然而,陆远却只是平静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并没有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
李百户的好意,陆某心领了。他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但请功之事,暂且不急。今夜之胜,侥幸居多。
侥幸李长松一愣,陆主事何出此言这以奇谋退千骑,乃是实打实的功绩,何来侥幸
陆远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神情严肃:诸位,‘惊马木鸢’此物,胜在出其不意。黑汗人不知其底细,心生恐惧,方才大乱。可大家想过没有,同样的计策,能用第二次吗
此言一出,厅内的喜悦气氛顿时一滞。
王大石皱眉道:主事的意思是,他们下次就不怕了
不是不怕,是会有防备。陆远解释道,阿骨打不是蠢货。待天亮之后,他一定会派人探查。或许他搞不清原理,但他必然会得出结论:那东西只是吓唬人的玩意儿,并非真正的鬼神。他会给他的士兵做心理建设,甚至可能想出应对之法,比如用布蒙住马眼,或者干脆下马步战。到那时,我们的木鸢,效果将大打折扣。
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所有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人。他们这才意识到,今夜的胜利,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李长松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陆主事所虑极是。是本将......太过乐观了。那依你之见,我们接下来该当如何
陆远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沙盘上,朔方城如同一座孤岛,被代表着黑汗大军的石子层层包围。
守。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不是死守。他伸出手指,在城墙的几个位置点了点,第一,加固城防。修补破损的墙垛,准备滚石、礌木、火油,这些最传统,也最有效的守城器械,一样都不能少。第二,安抚民心。将今夜大捷的消息传遍全城,告诉百姓,我们有能力守住朔方,让他们安心,甚至组织青壮协助守城。人心可用,城池才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陆远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继续发挥我们奇兵司的优势。木鸢的威慑力下降了,我们就得有新的东西。我需要更多的人手,更多的权限,以及......城中所有能工巧匠的名册。
他看向李长松,目光灼灼:黑汗人以为我们的底牌已经打完了,但他们错了。今夜,只是一个开始。我要让阿骨打明白,朔方城,将是他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信和魄力。
李长松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少年,心中的敬佩早已无以复加。他不仅仅是有奇思妙想,更有对战局清醒的认知和长远的规划!
好!李长松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本将答应你!从即刻起,奇兵司扩编一倍!城中所有匠户,任你调遣!军械库、物资库,除了必要的战备,其余物资,你可自行取用,无需向任何人报备!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吴旋空着的座位,冷哼一声:包括吴副百户主管的仓库!若有任何人敢阳奉阴违,你持我手令,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已经不是授权,而是将半个朔方城的军政大权,都交到了陆远的手里!
陆远心中也是一动,他知道,经此一夜,他与李长松之间,已经结成了最稳固的、生死与共的同盟。
多谢百户信任!他郑重地一抱拳,陆远,定不辱命!
窗外,夜色渐深,但议事厅内的灯火,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一场辉煌的胜利落下了帷幕,但一场更艰苦、更残酷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陆远的脑海中,已经开始飞速勾勒出新的图纸,威力更大的守城器械,更具杀伤力的化学武器,以及......如何在这座孤城之内,揪出那条隐藏在阴影中,随时准备噬人反扑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