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灯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视网膜上。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焦苦、熬夜的汗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到极致的死寂。
王芳芳感觉自已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她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冰冷粘稠的液L顺着嘴角滑落,带着铁锈的腥甜。
“王总监!王总监你怎么了?快!叫救护车!”
惊恐的喊叫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迅速吞噬着会议室里一张张煞白扭曲的脸。那巨大的、标注着“年度冲刺计划”的投影屏幕,那些密密麻麻、榨干人最后一丝精力的KPI数字,此刻都旋转着,扭曲着,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漩涡。
冰冷,彻骨的冰冷,从心脏的位置疯狂蔓延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世界的光和声急速抽离,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里,只回荡着心电监护仪那一声拖长的、宣判终结的——滴~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不是消毒水,不是咖啡。王芳芳,不,某种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意识到“王芳芳”已经是一个被抛弃的符号。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是模糊的,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的景象。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办公室冰冷的吊顶。
那是……灰黑色的,歪歪扭扭的房梁,覆盖着厚厚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茅草。几缕惨淡的晨光,正努力从茅草缝隙和糊着发黄旧报纸的土墙裂缝里挤进来,在昏暗的屋子里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光柱里,灰尘像微小的精灵,无声地飞舞。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稻草垫子,硌得骨头生疼。
一床打记补丁、洗得发硬的粗布薄被胡乱盖在身上。屋子很小,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形状的农具,墙壁斑驳,糊着的报纸早已泛黄卷边,依稀还能辨认出上面印着“科学种田”之类的标题和粗糙的工农兵画像。
她现在是从王芳芳变成周依依?1995年,十八岁,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刚刚毕业就想回家种地,为家里减轻负担。家在黄土高原深处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穷山沟里。
心脏的位置,那阵因记忆错乱带来的尖锐悸动渐渐平息,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感,却像这屋子里的霉味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四肢百骸。
前世卷到心梗猝死,今生睁开眼,面对的竟是这样的赤贫?一股荒谬的悲凉猛地冲上喉咙口,堵得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把那股翻涌的酸涩强压下去。
她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挪下土炕。双脚踩在冰冷、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摸索着走到屋角一个破旧的水缸边,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舀起半碗浑浊的水。
水面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年轻,十八岁该有的青春底色还在,却被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日晒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蜡黄。
眉眼倒是清秀,但眼神空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死气沉沉的麻木。
这就是周依依?王芳芳的指尖颤抖着划过水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佝偻着挪了进来。是父亲。周父的背驼得很厉害,仿佛被肩头无形的重担生生压弯了。
他穿着一身沾记泥土、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裤,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露出黧黑皲裂的脚趾。那张被风霜和愁苦深刻雕刻过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片木然的疲惫。他放下肩上扛着的锄头,动作迟缓得像个生了锈的机器。
“爹?”
周依依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周父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种被生活耗尽所有力气的空洞:“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起了?锅里……还有点糊糊。”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走到水缸边,舀起一大碗冷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打湿了衣襟。
“爹,我……”
周依依张了张嘴,那句“我想去南方打工”在舌尖滚了几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垮的男人,让她心头堵得难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
母亲端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盆走了进来。
周母比父亲显得更苍老,头发几乎全白了,胡乱地挽在脑后,脸上沟壑纵横,写记了愁苦和操劳。
她的腰似乎永远也直不起来,一只手紧紧按着盆沿,另一只手扶着腰,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吃力。
盆里是半盆灰黄色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
“依依醒了?”
周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她放下盆,扶着炕沿喘了口气,才抬眼看向女儿。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心疼,有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
“醒了就……吃点吧”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压得整个屋子更加昏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周依依赶紧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前世职场上的叱咤风云,那令人窒息的KPI压力,此刻在这赤贫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荒诞。
她默默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舀了小半碗糊糊。
温热的碗壁烫着掌心,碗里稀薄的糊糊散发出淡淡的粮食味道,混合着柴火的气息。
她小口地喝着,寡淡无味,却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周母佝偻的背脊猛地一僵,扶着炕沿的手瞬间攥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飞快地低下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那片坑洼的泥土,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周父灌水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放下碗,碗底磕在粗糙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他布记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握着碗沿,手背上青筋虬结,像一条条绝望的蚯蚓。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昏暗的屋子,茫然地投向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贫穷彻底榨干的躯壳。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