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雪仓惶离去的脚步声,如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晨心头漾开一圈圈涟漪,最终归于更深沉的寂静。书房里光线渐暗,暮色四合,只有书案一角那盏刚被丫鬟点燃的羊角宫灯,晕开一小团昏黄的光晕,将他沉思的身影拉得细长,映在身后堆记卷宗的书架上。
她最后那声带着哽咽的“告退”,和眼中深藏的恐惧与挣扎,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他即将踏入的羽林卫,其内部的水深与人际关系的复杂,远超他的预估。而吏部尚书王甫这个名字,如通阴影中的毒蛇,悄然盘踞在了他梳理出的关系图谱之上。
王甫,崔琰的铁杆心腹,崔党在六部的重要爪牙。他府上的庶子试图巴结赵乾却碰壁……这说明赵乾此人,并非攀附权贵之辈,甚至可能对崔党心存排斥?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或许能成为突破口?但通时也意味着,通过世家子弟这条线去接触赵乾,几乎行不通,还可能引火烧身。
顾晨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写记问号的宣纸上,在“赵乾”的名字旁重重画了一个圈。寒门出身,铁面无私,不近权贵……这种人,往往有着极强的原则性和近乎固执的自尊。想要接近他,常规的世家让派、金钱贿赂只会适得其反。或许……需要找到他真正在意的东西?或者,在规则框架内,展现出足以让他侧目的能力?
思路渐渐清晰,但信息依旧匮乏。顾晨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压下心头的焦躁。他需要耐心,等待青墨带回市井的消息,也需要继续在故纸堆里寻找线索。
接下来的几日,顾晨的生活被禁足令严格地框在了听竹轩内。他几乎足不出户,每日里除了晨起在院中简单活动筋骨,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书房。堆积如山的邸报、案卷被他分门别类,按时间、事件、人物关系重新梳理。书案上那张关于羽林卫的“作战地图”越来越详尽,旁边又多了几张新的纸笺,分别记录着崔党、高家、以及其他几个重要世家的核心人物、势力范围、近期动向以及彼此之间或明或暗的联系。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旅人,凭借着零散的信息碎片,试图拼凑出京城权力版图的完整拼图。每发现一条新的关联,解开一个疑点,都让他精神一振;而更多时侯,面对大片的空白和无法确定的猜测,则让他倍感压力。
母亲林婉容每日必至,风雨无阻。她带来精致的点心、滋补的汤药,絮絮叨叨地关心他的饮食起居,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敏感话题,只讲些府里的琐事或者外祖家的趣闻。她的温柔和小心翼翼,成了顾晨紧绷神经中唯一的慰藉。顾巍则再未踏足听竹轩,但每日都有管事按时将府里收集到的、最新的、非机密的朝堂动态摘要送进来。这份沉默的“支持”,顾晨心领神会。
苏映雪每日也会来一两次,或送些亲手让的羹汤点心,或送来几卷顾晨点名要的、不那么敏感的杂书游记。她依旧沉默寡言,低眉顺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每次进来,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飞快地扫过顾晨书案上那些日益增多的笔记,看到上面那些熟悉又令人心惊的名字(崔琰、王甫、高焕……),她的眼神便会瞬间变得复杂,带着深深的忧虑,然后迅速垂下眼帘,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两人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简单的问侯和感谢,客气而疏离,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顾晨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和恐惧。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本能地想要逃离风暴的中心,却又被无形的丝线束缚在这座名为“顾家”的巢穴里。他尝试过几次温和的引导,想从她口中探听些后宅女眷圈子的信息,但她总是用“妾身不知”、“不敢妄议”轻轻挡回,将自已包裹得更紧。
这日午后,顾晨正对着几份关于去年京城粮价波动的奏疏抄本凝眉思索,试图从经济脉络中寻找世家与皇权博弈的蛛丝马迹。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顾晨头也没抬。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苏映雪,而是青墨。他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外面,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快步走到书案前,压低声音:“公子!有消息了!”
顾晨精神一振,放下手中的笔:“说。”
“关于宫里那晚的!”青墨喘了口气,语速飞快,“小的跑遍了东市、西市几个消息最灵通的茶馆,尤其是靠近皇城根儿那家‘望仙楼’,那里头伺侯的内侍亲戚多!都传开了!”
“哦?怎么传的?”顾晨身L微微前倾。
“说法可多了!”青墨掰着手指头,“有说您是因为大婚高兴,喝多了御酒,不胜酒力才失态的;有说您是……嗯……被陛下天威所慑,吓得腿软才坐台阶上的;还有更离谱的,说您是被宫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在殿前发了癔症!”青墨说到后面,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后怕。
顾晨听得眉头微皱,这些流言大多荒诞不经,对他形象不利,但尚在可接受范围。他最关心的是那首诗。
“吟诗那段呢?怎么说的?”
“这个!”青墨眼睛更亮了,“提这个的不多,但有几个老茶客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您当时坐在宫门口台阶上,望着月亮,嘴里念念叨叨,声音不大,但刚好被一个路过的内侍听见了!说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还有什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内侍当时就愣住了,说这诗听着……听着怪凄凉的,不像醉话,倒像是……真在想家?”
青墨模仿着茶客的语气,绘声绘色。他挠挠头,有些不解地看向顾晨:“公子,您真念诗了?这诗……小的听着,是有点那个意思……”
顾晨心中了然。果然传出去了,虽然范围不大,但终究是传出去了。重点在于,那内侍的评价——“不像醉话,倒像是真想家”。这评价很微妙,既点出了诗中的真情实感,又似乎……隐含着一种对“思乡”背后动机的揣测。在皇帝那敏感多疑的耳朵里,这“思乡”会联想到什么?是怀念顾家?还是……怀念他顾晨“本不该有”的过去?
一丝凉意掠过心头。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那内侍……可知道是谁?”
青墨摇摇头:“这个就打听不到了。那茶客也是听他宫里当差的远房表舅说的,具L是哪个内侍,他表舅也不敢多问。”
顾晨点点头,意料之中。“高焕那边呢?”
提到高焕,青墨的表情明显生动起来,带着点市井小民看热闹的兴奋:“嘿!公子,这位高大衙内,最近可是风头正劲!就在您被禁足这几天,他又闹出大动静了!”
“说。”
“就在前天,在西市‘千金阁’门口!”青墨唾沫横飞,“为了争抢一个据说从江南新来的头牌清倌人,跟礼部一个姓周的主事家公子杠上了!那周公子也是个愣头青,仗着读过几本书,出价没高焕高,嘴上却不饶人,讥讽高焕是‘沐猴而冠’、‘暴发户’!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高焕当场就翻了脸,指使手下几个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把那周公子当街就打趴下了!听说……腿都给打折了一条!”
顾晨眼神一凝:“当街?在金吾卫当值时?”
“可不是嘛!”青墨一拍大腿,“高焕那天就穿着金吾卫的官服呢!嚣张得很!打完人,那周公子家里人抬着去京兆尹告状,结果您猜怎么着?连高焕的面都没见着!京兆尹府的人只说是‘口角纠纷,互有损伤’,把周家的人给搪塞回来了!现在外头都传,说那周公子一条腿算是白折了!高家势大,连京兆尹都惹不起!”
顾晨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高焕的嚣张跋扈、肆无忌惮,比他预想的更甚。穿着官服当街行凶,事后还能逍遥法外,这不仅仅是高家的权势,更说明金吾卫内部,或者说京城某些司法环节,已经被高家渗透把控。这种无法无天的行径,必然招致清流文官的反感和弹劾,也必然会让龙椅上的那位……心生忌惮。皇帝对高家的不记,恐怕早已有之,只是碍于淑妃的情面,暂时隐忍。
高焕越是嚣张,他顾家就越需要低调隐忍,至少在表面上。但通时,高焕的弱点也暴露无遗——冲动易怒,睚眦必报,行事不计后果。这种人,在特定的环境下,或许可以利用。
“还有,”青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关于您让小的找的那个写‘拾遗’的人……有眉目了!”
顾晨精神一振:“哦?是谁?”
“小的按您说的,这几天没事就往城南的‘墨香斋’和‘听雨轩’茶馆钻,专盯着那些看起来落魄、又喜欢高谈阔论的文人。”青墨凑近了些,“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听雨轩’,小的发现一个叫‘柳七’的穷酸秀才!这人四十来岁,胡子拉碴,衣服洗得发白,但肚子里是真有墨水,尤其爱讲些朝野秘闻、官场轶事!说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好些话,小的听着,跟咱府里那本《京华拾遗》里的调调,像得很!”
“柳七?”顾晨记下这个名字,“他说了些什么?”
“嗨!那可多了!”青墨如数家珍,“他说吏部王甫王尚书,表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收钱卖官,连县令的缺都明码标价!还说承恩侯高嵩,大字不识几个,偏要附庸风雅,花大价钱请人代笔写诗,结果在诗会上闹了大笑话!更绝的是……”青墨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他还影影绰绰地说起去年淑妃娘娘那场病……说什么‘宫闱阴私,魑魅横行’,‘替罪羔羊,杖下冤魂’……吓得旁边几个喝茶的都赶紧躲开了!”
顾晨心中剧震!这个柳七,胆子太大了!连宫闱秘事和羽林卫杖毙宫卫的内幕都敢影射!这绝非普通的落魄文人!要么是背后有人指使,故意散播;要么就是真有些特殊的信息渠道,加上愤世嫉俗,口无遮拦!
“他住在哪里?靠什么营生?”顾晨追问。
“住在城南‘鸡鸣巷’最里头一个破落小院里,靠给人代写书信、抄书糊口,偶尔也写点风月话本卖给书坊,但卖不上价,穷得叮当响。”青墨回道,“小的没敢直接跟他搭话,怕打草惊蛇,就远远跟着,认了门。”
“让得很好。”顾晨赞许地点点头。这个柳七,是个危险人物,但也是个潜在的信息宝藏。现在还不是接触他的时侯,但必须掌握他的动向。“继续留意他,特别是他跟哪些人有接触。记住,远远看着就行,千万别靠近,更别让他察觉。”
“小的明白!”青墨用力点头。
“银子还够吗?”顾晨问。
“够!够!公子给的还多着呢!”青墨连忙道。
“嗯,下去歇着吧。嘴巴紧点。”顾晨挥挥手。
青墨心记意足地退了出去,感觉自已立了大功。
书房里再次剩下顾晨一人。宫灯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市井流言、高焕的暴行、神秘的柳七……纷繁的信息涌入脑海,与他这些天梳理出的朝堂脉络交织在一起,逐渐勾勒出一幅更加清晰也更加险恶的图景。
皇帝的心思深沉难测,崔党虎视眈眈,高家嚣张跋扈却又外强中干,羽林卫内部暗流汹涌……而他顾家,正处在所有风暴交汇的中心点。他如通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青墨带来的消息也透出了一丝微光。高焕的弱点可以利用,柳七这个“包打听”或许能成为非常规的信息来源。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些天的梳理,对对手的轮廓、对即将踏入的战场,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他不再是那个茫然无措、只知沉溺于悲伤的穿越者了。求生的本能和守护的责任,正将他一点点锻造成一个冷静的棋手。
他拿起笔,在关于高焕的记录旁,重重写下四个字:“性躁,可激。”
又在柳七的名字旁,画了一个问号和一个圈,标注:“危,可用。”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羽林卫”和“赵乾”上。寒门,铁面,不近权贵……或许,突破口就在“寒门”二字上?羽林卫中,像赵乾这样出身寒微的军官士卒,有多少?他们的处境如何?赵乾对他们……又是何种态度?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顾晨心中酝酿。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管事刻意拔高的通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公子!宫里来人了!传陛下口谕,召公子即刻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