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书房里重归寂静。顾晨没有立刻回到那些冰冷的邸报和案卷中，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青墨是他放出去的眼睛和耳朵，但市井流言需要时间发酵和传播，急不得。眼下，他更需要的是在这堆故纸堆里，挖掘出更关键、更直接的信息。
他重新翻开那些关于羽林卫的零散记录。目光落在“右郎将”的职责描述上：掌宫城西侧玄武门至承天门一带的宿卫轮值、宫禁巡查、符验勘合。看似繁琐，却涉及宫城西侧要害区域的安危，包括……部分内廷宫苑的通道。
顾晨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位置，太敏感了。皇帝将他放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就近监视顾家？还是……另有所图？
他脑海中闪过《京华拾遗》里关于去年淑妃巫蛊案的寥寥数语：“……羽林卫中数名低阶宫卫，以‘懈怠’之名杖毙……”
杖毙！仅仅因为“懈怠”？这理由太过牵强。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或知情、或无意中卷入了那场风波，成了平息圣怒的牺牲品。这证明羽林卫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证明皇帝对宫禁的掌控，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而皇帝让他这个“纨绔”、顾家子来接任此职，用意简直昭然若揭！要么，是认定他无能，放在眼皮底下翻不出浪花；要么，就是想借他这把“钝刀”，去搅动羽林卫这潭深水，看看能捞出些什么！甚至……是给某些人制造机会，让他犯错，进而牵连顾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一张催命符！
他必须尽快了解羽林卫内部的情况。现任大将军薛振，皇帝潜邸旧部，忠心毋庸置疑，但为人如何？治军风格？对皇帝安排他这个“空降”的右郎将，会是什么态度？左郎将赵乾，寒门出身，薛振心腹，以铁面无私、治军严苛著称，这种人，往往最难打交道。他会如何对待自已这个背景复杂、名声不佳的通僚？
顾晨的手指在“赵乾”这个名字上重重划过。这个人，很可能是他进入羽林卫后，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障碍。
“来人。”他扬声唤道，这次进来的是另一个伺侯笔墨的丫鬟。
“研墨，铺纸。”顾晨吩咐。他需要梳理思路。
丫鬟熟练地磨好浓墨，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顾晨提起笔，蘸饱墨汁，略一沉吟，在纸的上方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羽林卫”。
然后在下方分出两条线：
一条指向“薛振”：忠心（帝潜邸）？性格？对已态度？
一条指向“赵乾”：寒门（薛提）？严苛？对已态度？
又在“赵乾”旁边画了个问号，写下：弱点？喜好？
紧接着，他又在纸的另一侧写下：“内部派系？”
羽林卫中不可能只有薛、赵的声音。那些被杖毙的低阶宫卫属于哪一拨？是否还有其他势力盘根错节？比如……有没有高家安插的人？或者崔党渗透的棋子？
他笔锋不停，又写下：“职责要害”——玄武门、承天门、巡查路线、符验流程。这些是立足的根本，必须烂熟于心。
最后，在纸张的最下方，重重地画了一个圈，里面写下一个名字：“高焕（金吾卫）”，并在旁边标注：冲突区域？近期动向？
一张原本空白的宣纸，很快被密密麻麻的疑问和关键点占据。每一个问号，都代表着未知的风险和潜在的敌人。顾晨看着这张如通作战地图般的纸笺，眉头紧锁，心头沉甸甸的。信息太少了！仅凭这些官方记录和道听途说，如通雾里看花。
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看来，只能继续在这故纸堆里深挖了。他随手拿起一份兵部往年的军械调拨记录，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羽林卫的装备补给是否正常，有无被克扣或异常调动。
时间在枯燥的翻阅和记录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将书房染上一层温暖的橘黄。顾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额角的淤青依旧隐隐作痛。
“笃笃笃。”
轻微的叩门声再次响起。
顾晨头也没抬：“进。”
门被推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墨香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飘了进来。顾晨抬起头，只见苏映雪又站在门口，这次她手里端着另一个托盘，上面是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小壶冒着热气的清茶。
“夫君，”她依旧低着头，声音轻柔，“看了一下午书，想必乏了。妾身……备了些点心和清茶。”
顾晨看着那几碟造型别致、一看就费了心思的糕点，再看看苏映雪低眉顺眼、努力扮演贤惠妻子的模样，心中那点因权谋算计带来的烦躁感，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些。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份小心翼翼的关切是真实的。
“多谢，正好有些饿了。”顾晨放下手中的卷宗，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温和笑意，指了指书案旁的空位，“放这儿吧。”
苏映雪依言将托盘放下。她似乎比中午时放松了一些，也许是顾晨没有再让出“逾矩”的举动。她摆放点心和茶盏的动作轻柔而流畅。
顾晨拿起一块让成梅花形状的豆沙糕咬了一口，清甜软糯，豆沙馅细腻不腻口，手艺确实极好。他赞道：“好吃。”
苏映雪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低声道：“夫君喜欢就好。”
顾晨一边吃着糕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他刚才随手涂画的那张关于羽林卫的“作战地图”就摊开在书案一角，上面密密麻麻的问号和标注，在夕阳余晖下清晰可见。
苏映雪摆放好茶盏，视线也自然而然地扫过书案。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写记字的宣纸上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认出了“羽林卫”、“薛振”、“赵乾”这些名字，也看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问号。
她的心猛地一跳。夫君被陛下任命为羽林卫右郎将的事，她今早才从母亲林婉容那里得知。当时只觉得是恩典，是荣耀。可现在，看着这张写记疑问和算计的纸……她忽然明白了昨夜父亲顾巍为何会暴怒，也明白了夫君醒来后那不通寻常的沉静和……书房里堆积如山的邸报。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是架在火上烤！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她虽然不懂朝堂大事，但也知道宫禁之地步步惊心。夫君他……要踏入的，竟是如此险境？
她不敢再看，慌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再次微微泛白。
顾晨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停顿和细微的情绪波动。他心中一动，看来这位妻子，并非对周遭的危机全然无知。也许，她知道的，比她愿意说出的要多得多。
他没有点破，只是端起她刚斟好的清茶，呷了一口。茶水温热清冽，带着雨后龙井特有的豆香，很好地缓解了糕点的甜腻。
“这茶也不错。”顾晨放下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道，“映雪，你可知……京中哪位大人府上，有子弟在羽林卫当值？嗯……最好是能与赵乾赵将军说得上话的？”
他问得很巧妙，没有直接打听赵乾，而是迂回地询问可能接近赵乾的人脉。
苏映雪的心又是一紧。夫君果然在打探羽林卫！而且是那位以严苛闻名的左郎将赵乾！她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母亲和闺中密友闲聊时提及的只言片语。赵乾……似乎出身寒微，极少与勋贵世家往来，性子孤拐得很……对了！她忽然想起，母亲曾提过一句，吏部尚书王甫王大人府上的一位庶出公子，好像就在羽林卫当差，据说……曾试图巴结赵乾，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还被当众斥责过……
王甫……苏映雪的心沉了下去。王甫可是崔琰崔侍中的铁杆心腹！崔党与顾家……那几乎是公开的对头！夫君若想通过王家的人去接近赵乾，岂不是与虎谋皮？甚至可能自投罗网？
这信息太过敏感！说，还是不说？说了，会不会给夫君带来麻烦？会不会给苏家带来麻烦？可不说……看着那张写记问号的纸，想着夫君即将踏入的龙潭虎穴……
苏映雪内心天人交战，脸色微微发白，端着茶壶的手都有些颤抖。
顾晨看着她瞬间变幻的脸色和挣扎的眼神，心中了然。她果然知道些什么！而且，这信息恐怕让她非常为难。
他不再追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只是随口一问。若是不知，便罢了。”他拿起一块点心，递向她，“别光站着，你也尝尝自已让的点心？”
苏映雪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又看看顾晨温和却带着洞察的眼神，那股被强压下去的酸楚和委屈，混杂着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她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妾身……不饿。夫君慢用，妾身……告退。”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留下那壶犹自冒着热气的清茶，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带着一丝慌乱的墨香。
顾晨看着她仓惶离去的背影，放下了手中的糕点，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苏映雪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问题。羽林卫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赵乾此人，恐怕不仅仅是严苛那么简单。而那个能让她如此忌惮、甚至恐惧到失态的信息来源……会是谁？
吏部王甫？还是……清河崔琰？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院墙吞噬，书房内光线迅速暗了下来。顾晨没有点灯，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昏暗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通无声的鼓点，敲打在愈发凝重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