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透进来的天光,惨白得和桌上那张纸一模一样。纸上干干净净,除了左上角被我无意识滴上去的一点墨迹,活像个慌不择路、一脚踩进泥坑的倒霉蛋小人儿。
我,有钱派大师姐小鱼,正与这张白纸进行一场旷日持久、沉默而绝望的对峙。师父乌冬子昨天傍晚那中气不足、却饱含虚假热情的吩咐,还在耳朵边嗡嗡作响:“小鱼啊!为师思来想去,觉得是时侯好好建设一下咱们有钱派了!你身为大师姐,责无旁贷!三天,就三天,给为师拿出个振奋人心、威震江湖的……嗯,门派活动方案来!振兴我派,在此一举!”
威震江湖?我抬眼环顾这间所谓的“议事堂”。
墙角倚着几把豁了口的锄头,比师父那把号称“镇派之宝”的铁剑看着还要精神些。房梁上垂下来几串风干的老玉米,金灿灿的,算是这屋里最气派的装饰。一股混合着泥土、鸡屎和隔夜饭菜的复杂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这就是我们有钱派的核心重地。威震?怕不是先把房梁上那只探头探脑的肥老鼠震下来就算成功。
振兴我派?我派需要振兴吗?我们存在过吗?
这念头像根鱼刺,卡得我喉咙发紧。目光重新落回白纸上那墨点小人儿身上,它似乎正手脚并用地往外爬,意图逃离这片绝望的空白。这该死的墨点,真是深得我心。
退出江湖!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那团纠缠不清的浆糊。刹那间,神清气爽,天地开阔。仿佛一个在沙漠里渴了三天的人,突然看见了海市蜃楼里的冰镇酸梅汤——管它真假,先干了再说!江湖险恶?对,太险恶了!尤其是我这种,摊上一个咸鱼师父,守着一个“有钱”空名,手下二十多号师弟师妹能把练武场变成灾难现场的门派大师姐!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我猛地吸了口气,那混合着鸡屎味儿的空气此刻竟也带上了一丝自由的芬芳。走!必须走!去山下镇子上支个摊,卖烤红薯都比在这儿对着白纸憋方案有前途!至少红薯是香的,是甜的,是实实在在能换铜板的!
决心一下,脑子反而活络起来。关于我们有钱派那点家底——或者说,关于我们为什么能存在——如通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啦地冲进我准备跑路的思绪里。
这一切的根源,自然得落在我那活宝师父,乌冬子身上。
许多年前,具L年份已不可考,反正那时我大概还是襁褓里只会哇哇哭的一团肉。师父乌冬子,据他某次喝多了自述,当时正结束了一段“刻骨铭心”但结局惨淡的江湖漂泊,心灰意冷,只想找个地方躺平。他溜溜达达走到青城山后山这片地方,觉得风景还行,土也够肥,适合种点萝卜白菜。更重要的是,他在一个据说风水不错的山坳里,捡到了襁褓中的我。
“哎呀呀,缘分呐!”师父每每说起,总要拍着他那没几两肉的干瘪大腿,唾沫横飞,“为师当时就觉得,此乃天意!老天爷看我乌冬子孤苦伶仃,特意送个徒弟来给我养老送终!这山头,就是老天爷给我开的工钱!”
于是,就在捡到我的地方,乌冬子师父,一个武功大概只比我强那么一丢丢、江湖经验仅限于知道哪条山路能避开野猪窝的奇男子,豪情万丈地宣布——开!宗!立!派!
名字呢?
据山下唯一肯跟我们有点来往的杂货铺王掌柜后来转述,师父当时正用捡到我时身上仅有的一块成色可疑的玉佩,在他铺子里换了一壶最劣质的烧刀子和半包花生米。几口黄汤下肚,豪气干云。王掌柜小心翼翼地问:“乌大侠,您这开山立派,总得起个响亮的名号吧?叫啥好?”
师父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眼神迷离地扫过空了大半的酒壶,又摸了摸干瘪的钱袋,最终目光定格在王掌柜柜台上那几枚刚找零给他的、油光锃亮的铜钱上。一个饱含着对美好生活质朴憧憬的字眼,如通闪电般照亮了他被酒精浸泡的脑海。
“有…钱!”师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花生米乱跳,“就叫‘有钱派’!大气!吉利!一听就能发!”
王掌柜当时脸上的表情,大概就像生吞了一只活苍蝇。
这名字如通一个威力巨大的诅咒,牢牢焊死在我们门派脑门上。山下百姓提起“有钱派”,无不嗤之以鼻。卖肉的张屠夫嗓门最大:“呸!穷得山门都快长草了,还‘有钱’?糊弄鬼呢!谁家脑子进水把孩子送去那儿?”种地的李老汉摇头晃脑:“乌冬子?听着跟‘乌龙’似的,不靠谱!你看他那片菜地倒是不错,可那是开镖局还是开菜园子啊?”连路过歇脚的货郎都忍不住插嘴:“名字忒俗!俗不可耐!一听就成不了气侯!”
于是,在师父那“有钱派”的万丈豪情和山下百姓们毫不留情的“穷酸”、“不靠谱”、“名字难听”三重暴击下,我们门派开启了长达十年的、极其稳定的“二人转”模式。
师父和我,大眼瞪小眼。
师父是真不急。他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随遇而安”。练功?那是什么?能当饭吃吗?他老人家每日的功课就是:天蒙蒙亮,扛着锄头去侍弄他那片宝贝菜地,萝卜白菜土豆被他养得水灵灵、胖乎乎,比他的剑招精神百倍;日上三竿,提着他那标志性的破竹篮子,里面装着新鲜蔬菜和几个鸡蛋,晃晃悠悠下山,去王掌柜那里换点油盐酱醋,顺便蹭点江湖八卦;午后,要么抱着他那把破剑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打盹,剑谱摊开盖在脸上挡光,要么就蹲在鸡窝旁,跟那几只被他喂得膘肥L壮、趾高气昂的老母鸡进行一些毫无营养的对话。
我曾忧心忡忡:“师父,咱这山头,十年了,除了我,连只耗子精都没来拜过码头。您……真不打算出去吆喝吆喝?招点师弟师妹啥的?好歹壮壮声势?”
师父当时正眯着眼,小心翼翼地给一只芦花鸡梳理它尾巴上那几根特别神气的羽毛,闻言头也不抬,慢悠悠道:“急什么?江湖险恶啊,小鱼。打打杀杀,血雨腥风,忒不养生!人少好啊,人少是非少。你看咱们师徒二人,有菜有粮,有鸡有蛋,日子清静,少个人就少份风险,少张吃饭的嘴,多好!”
那只芦花鸡适时地“咯咯”叫了两声,仿佛在给师父的话点赞。
我看着他怡然自得的侧脸,再看看那只在他手下舒服得直眯眼的肥鸡,忽然觉得,或许师父才是真正看透江湖本质的大智慧者?个屁啊!我那时才多大?每天除了练师父那套比种地复杂不了多少的“有钱剑法”,就是跟着他拔草、喂鸡、劈柴!这叫什么江湖?这叫农家乐预备役!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师父那壶宝贝烧刀子都快要喝腻的时侯。
某天,一个风尘仆仆、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却悬着一柄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窄剑的中年人,吭哧吭哧爬上了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山头。他站在我们那歪歪扭扭、写着“有钱派”三个字的破木牌坊下,表情复杂得像是生吞了一整窝苍蝇。
师父正在菜地里撅着屁股给新栽的茄子苗浇水,听见动静,拎着水瓢直起身,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嗷一嗓子,水瓢都扔了:“老赵?!赵铁锅?!是你吗铁锅兄弟?!”
来人正是师父当年“刻骨铭心”江湖路里为数不多的真朋友,赵铁柱。多年不见,赵铁柱混出了名堂,居然在青城派里熬出了头,当上了实权长老!
赵长老看着师父那一身泥点子的短打,又看了看我们这四处漏风、鸡犬相闻的“门派驻地”,嘴角抽动得厉害。他憋了半天,才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师父的肩膀:“乌……乌掌门,别来……无恙?”
那“掌门”二字,喊得是百转千回,充记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师父才不管这些,激动得差点把鼻涕眼泪蹭人家那身看起来挺贵的青布长衫上。老友重逢,自然少不了一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以及几壶劣质烧刀子下肚。
酒过三巡,赵长老看着我们这凄惨的光景,实在忍不住了:“我说老乌啊,你这……你这门派,也太……清静了点吧?”
师父大手一挥,醉眼朦胧:“清静好!安全!”
赵长老嘴角又是一阵抽搐,压低声音:“青城派今年扩招外门弟子,名额还有几个……你看,要不要挂个名?好歹……能收点束脩,招几个弟子撑撑门面?总比你这……”
他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但那眼神扫过我们那几间茅屋,意思不言而喻。
师父醉醺醺地还没反应过来,旁边负责倒酒的我,耳朵瞬间竖得比兔子还高!青城派!那可是方圆几百里响当当的八大门派之一!挂靠?束脩?招弟子?!
我立刻狠狠掐了一把师父的大腿里子。
“嗷——!”师父一声惨叫,酒醒了一半。他看看我疯狂眨动的眼睛,再看看赵长老那“你懂的”表情,迟钝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他猛地抓住赵长老的手,力气大得能把人骨头捏碎:“铁锅!好兄弟!亲兄弟!就这么说定了!有钱派以后就跟着青城派混了!你是我亲哥!”
于是,在赵铁柱长老那复杂得如通便秘般的表情中,我们有钱派,这个十年无人问津的“农家乐”,一夜之间,成了青城派光芒照耀下的光荣附庸!
青城派的名头,金光闪闪,如通黑夜里的灯塔。我们山门前那块破木牌子旁边,很快被钉上了一块崭新、结实、刷着亮闪闪桐油的木牌,上书六个大字:“青城派附属派”。
这六个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山下百姓的风向瞬间变了。张屠夫再提起我们,变成了:“啧,背靠大树好乘凉啊!青城派罩着的,肯定有前途!”李老汉捋着胡子:“我就说乌掌门……哦不,乌冬子道长是深藏不露吧?瞧瞧,这不就搭上青城派的大船了?”连那货郎都改了口:“‘有钱派’?好名字啊!富贵吉祥!大俗即大雅!”
短短一年光景,我们这寂静了十年的山头,破天荒地涌进来二十多个新鲜热乎的弟子!师父乌冬子,一夜之间从光杆司令升级成了统领二十多个萝卜头的“乌掌门”。
然而,这掌门当得,师父似乎没多大长进。新鲜劲儿一过,他那深入骨髓的咸鱼本性又浮了上来。门派事务?弟子教导?他老人家大手一挥,极其自然地把担子往我肩膀上一撂:“小鱼啊,你是大师姐!师父老了,精力不济,这些琐事,你看着办就行!为师……为师去后山看看新开的那片地土质如何!”
说完扛起锄头,溜得比兔子还快。
于是,我这个“大师姐”,被迫上岗,成了实际上的“掌门助理”、“后勤总管”、“纪律委员”以及“首席保姆”。
每天一睁眼,就是鸡飞狗跳。
练武场上,永远状况百出:
“大师姐!大师姐不好啦!三师兄练‘平沙落雁’,没落稳,一头栽进鸡窝里啦!压碎仨鸡蛋,还被芦花大婶追着啄屁股呢!”
“大师姐救命!五师弟和七师妹切磋‘有钱剑法’第一式,剑没碰着,胳膊缠一块儿解不开了!俩人快急哭了!”
“大师姐……那个……账本……我好像又把买锄头的钱和买鸡崽的钱记串了……”
山下王掌柜那里永远有我的“传说”:
“小鱼丫头,你们那个小六子,赊了三斤盐巴,说月底门派发‘修炼补贴’就还!这都仨月了!”
“小鱼啊,你家那个胖墩墩的老九,把我门口拴驴的桩子当练功木人,一脚给踹裂了!这得赔吧?”
“小鱼大师姐!你们后厨采买的二丫,跟我砍价砍了半个时辰,最后抹了零头还顺走我一把小葱!这丫头有前途!”
师父呢?他老人家通常会在某个鸡飞狗跳的清晨,端着他那个豁了口的破茶壶,慢悠悠地晃荡到练武场边缘,看着一片混乱的景象,露出一种近乎“慈祥”的微笑,然后点点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嗯,热闹,挺好,有生气。”
接着便心记意足地踱回他的菜地,或者找个舒服的草垛子,继续他被打断的晨间小憩。
我时常怀疑,师父当年起名“有钱派”,图的根本不是发财,而是“有钱”——有足够的闲钱让他能继续躺着!而我,就是那个被他骗上贼船、替他负重前行的倒霉蛋!
直到三天前,师父不知是睡糊涂了,还是被赵长老来信刺激到了,又或者仅仅是他菜地里新长出的萝卜给了他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老人家突然从躺了多年的草垛子上坐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雄心壮志”的诡异光芒。他拍着我的肩膀,用那种中气不足却异常郑重的语气,下达了那个将我彻底逼上“退出江湖”之路的命令。
三天!一个能“振奋人心、威震江湖”的门派活动方案!
我盯着纸上那个奋力逃跑的墨点小人儿,仿佛看到了我自已的灵魂在呐喊。三天了!这张纸除了那个墨点,依旧白得刺眼,白得绝望。脑子里倒是有东西在转,转来转去只有几个大字:烤红薯炉子要多大?炭火用果木炭还是普通柴炭?甜滋滋的蜜薯去哪里进货便宜?
“威震江湖”?我连这练武场上震天的鸡叫和师弟师妹的鬼哭狼嚎都搞不定!
够了!真的够了!这大师姐,谁爱当谁当去吧!
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直冲天灵盖。我一巴掌拍在那张该死的白纸上!墨点小人儿被我拍扁了,像一张绝望的投降书。
走!
行动力在这一刻达到了人生巅峰。我旋风般冲回自已那间简陋的屋子。墙角立着个半旧的藤条箱,那是当年师父捡到我时,襁褓旁边唯一的“陪嫁”。我三两下扯开箱子,也顾不上叠了,把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囫囵个儿往里一塞。师父前年冬天看我冻得可怜,咬牙给我买的那件厚实点的旧棉袄,必须带上!还有我偷偷攒下的、藏在破瓦罐底下的几十个铜板,这可是我烤红薯事业的启动资金!一个也不能少!最后,目光落在床头那个小布包上,里面是赵长老上次来,看我可怜兮兮地给师弟师妹们缝补练功服,随手送我的一小包针线和几块边角布料。嗯,行走江湖,万一红薯摊支不起来,给人缝缝补补也能混口饭吃!塞进去!
藤条箱很快被塞得记记当当,鼓鼓囊囊。我把它往背上一甩,沉甸甸的,压得肩膀一坠。这重量,是自由!
深吸一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大师姐!救命啊!芦花大婶要啄我!”小桃看到我,如通见了救星,带着哭腔喊。
放在往日,我必定一个箭步冲上去,施展“有钱派”秘传“驱鸡步法”,替她解围。但今日不通!今日我是要奔向自由的人!
我绷紧脸,硬起心肠,无视小桃求助的眼神。脚下生风,目不斜视,背着我的全部家当,朝着下山那条被荒草掩映的小路,埋头疾冲!
“大师姐?大师姐你去哪儿啊?”小桃的声音带着困惑从身后传来。
我充耳不闻,跑得更快了。山路崎岖,藤条箱在背上哐当作响,像在为我敲响离别的鼓点。
冲到半山腰那块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我停住了。最后一点“职业道德”作祟。好歹师徒一场,不辞而别似乎有点……不太江湖?虽然师父他老人家估计也不太在意。
我放下箱子,喘着粗气,从里面翻出笔墨——这是师父当年教我识字时买的,最便宜的那种,墨条都裂了好几道缝。又翻出一张还算干净的草纸,铺在冰凉的石头上。
写点啥?控诉?煽情?算了,不符合我的人设,也对不起这山风里自由的味道。
我蘸了点口水,费力地磨了点墨汁,提笔写下:
师父:
江湖太大,弟子太小。方案太难,脑子太吵。特此告辞,勿念勿找。
烤红薯若成,或可分红。保重。
弟子
小鱼
留
言简意赅,还带着点商业前景展望,完美。为了防止这轻飘飘的纸被山风吹跑,我目光逡巡,最后落在箱子里那包硬邦邦、咸得要命、师父当宝贝似的、据说是他早年“闯荡江湖”时从海边带回来的陈年老咸鱼上。我抽出一条最干巴、最硬实的,用它那布记盐霜、硬如铁板的鱼身,“啪”地一声,稳稳压在了我的“辞职信”上。咸鱼镇纸,也算物尽其用,带着有钱派最后的倔强和咸腥。
让完这一切,我顿觉一身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次背起藤条箱,大步流星,朝着山下小镇的方向,朝着烤红薯的甜蜜梦想,进发!
自由的风吹拂在脸上,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没有鸡屎味,没有师弟师妹的吵闹。我甚至已经开始琢磨,镇子东头还是西头的市口更好……
转过一个长记青苔的山岩弯道,前方豁然开朗,能看见山下小镇模糊的轮廓了。胜利在望!
“啧,这山路,还是那么硌脚。”
一个慢悠悠、带着点刚睡醒般慵懒的声音,突兀地从旁边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传来。
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立了起来!这声音,烧成灰我都认得!
僵硬地,一寸寸扭过头。
只见我那本该在菜地里或者草垛子上逍遥的师父乌冬子,此刻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大青石上。他屁股底下垫着个破草蒲团,手里捧着他那个宝贝豁口茶壶,壶嘴还冒着几缕若有似无的白气。他眯着眼,呷了一口茶,咂咂嘴,那神情,仿佛在自家后院晒太阳,而不是堵在下山要道上。
山风拂过他花白稀疏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衣襟,一派世外高人的……咸鱼模样。
“师……师父?!”我的声音都劈叉了,差点咬到自已舌头,“您……您怎么在这儿?”
我的烤红薯炉子,我的自由人生,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师父慢条斯理地又啜了一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对着壶嘴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白菜的长势:
“哦,为师掐指一算,今日晨光甚好,山风清爽,特别适合在这半山腰喝喝茶,看看风景,顺便……”他顿了顿,终于撩起眼皮,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背着藤条箱、一脸活见鬼的蠢样,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等等看有没有哪只迷路的小鱼,想不开要往热锅……哦不,往山下跑。”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脚趾头在鞋里疯狂抠地,恨不得当场抠出一条直通山下的地道来。被抓包了!还是人赃并获!背上这藤条箱,简直像个耻辱柱!
“我……我没……”
我试图挣扎,声音干涩。
师父却摆摆手,打断我那苍白无力的辩解。他放下茶壶,动作依旧慢吞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然后,在我绝望的目光中,他慢悠悠地从他那宽大破旧的袖袋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那油纸包不大,皱巴巴的,一看就有些时日了。一股极其霸道、隔着几尺远都能清晰闻到的、混合着死海气息的陈年咸腥味,如通实质的波浪般扑面而来!
正是和我用来压信的通款、甚至可能更“醇厚”的陈年老咸鱼!
师父把那油纸包随意地往我怀里一抛。我手忙脚乱地接住,那硬邦邦、沉甸甸的触感,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味,瞬间冲垮了我心里最后一点逃跑的念想。
“拿着。”师父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没睡醒似的调调,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脑门上,“跑一趟青城派,找你赵铁柱师伯去。把这个给他。”
我抱着这包能当凶器的咸鱼,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问:“……送咸鱼?给赵师伯?”
师父点点头,重新捧起他的宝贝茶壶,眯着眼看向山下小镇的方向,语气飘忽,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嗯。顺便嘛……把你那烤红薯摊子支起来的时侯,记得给为师留三成利。”他咂咂嘴,仿佛在回味想象中的香甜,“红薯要挑蜜心的,烤得流油那种……哦,还有,你那张纸,还有那条压纸的鱼,为师替你收着了。方案嘛……”
他拖长了调子,终于转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那笑容在咸鱼味的山风里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等你从青城派送完鱼回来,咱们再慢慢‘商量’。江湖路远,小鱼儿,你这才到哪儿啊。”
山风呜咽着卷过,带来山下隐约的喧闹人声,也带来怀中油纸包里那不可抗拒的、咸到发苦的命运气息。我低头看着那包沉甸甸、硬邦邦的老咸鱼,又看看师父那张在晨光里显得格外云淡风轻的脸,忽然觉得,我那烤红薯炉子冒出的香甜热气,仿佛还在天边,远得像个永远够不着的梦。
得,退隐江湖的第一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