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四十分,林晚秋的指甲第四次刮过手表的蓝宝石表蒙。表蒙内侧结着层薄薄的雾,是昨晚在江边侯潮时蒙上的——潮水漫过脚踝的那一刻,她听见表带扣弹开的轻响,等捞起手表时,指针已经卡在了十一点零三分,像被冻住的浪花。
钟表店的木门轴发出“吱呀”声时,她正蹲在门槛上数砖缝里的青苔。第三十七道砖缝里嵌着片碎玻璃,折射出对面早餐摊的灯光,黄澄澄的,像块被遗忘的麦芽糖。门内飘出铜锈和松节油的混合气味,让她想起父亲的工具箱——那年她十岁,父亲在修船厂里给远洋轮换零件,工具箱里总装着半截松香,加热时会散出类似的味道,混着海水的咸腥,成了她童年最牢固的嗅觉记忆。
“进来吧,门没锁。”陈修远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伴随着齿轮转动的“沙沙”声。林晚秋推开门,看见老人正用镊子夹着根头发丝,往怀表的机芯里穿——那根头发白得发亮,在台灯下像根细小的银丝,“表蒙起雾是因为密封圈老化,换个新的就行,只是……”
他顿了顿,镊子尖悬在齿轮上方:“这表壳内侧的刻字,怕是要磨掉些。”
林晚秋凑近柜台。不锈钢表壳的内侧,果然有行极小的字,是用激光刻的:“2018.03.15,江潮。”这是她和周明宇定情的日子,那天他们在钱塘江边等了整夜的潮,他把刚买的情侣表摘下来,在她的表壳内侧刻下日期,说“这样就能把潮水永远锁在时间里”。
“磨掉就磨掉吧。”她盯着柜台里那只粉色闹钟,指针正指向三点四十二分,跳动的节奏和记忆里周明宇的心跳重合——他总爱在她耳边数自已的脉搏,说“每分钟七十二下,正好够说三遍我爱你”。
陈修远从玻璃罐里挑出个黑色密封圈,橡胶质地,边缘还带着模具压出的细痕:“年轻人的表,总藏着太多心事。”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铜绿,像凝固的时间碎屑,“上周有个送外卖的小伙子,表盖里夹着张婴儿的记月照,说是跑单时怕摔着,特意藏在里面。”
林晚秋的指尖划过柜台边缘的木纹。第三道年轮上有个细小的凹痕,像被什么东西砸过,她突然想起周明宇送她的那只银镯子,内侧也有个类似的凹痕——是去年台风天,他背着她蹚过积水时,镯子磕在井盖上撞出来的,当时他还笑说“这样才独一无二”。
“表针能调到原来的时间吗?”她听见自已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动的表链。潮水退去时,她在沙滩上捡到半只断了的表带,是周明宇那块表的——他总说这种帆布表带结实,却在救人时被礁石磨断,连通他的救生衣一起,永远留在了浑浊的江水里。
陈修远把密封圈套在表壳上,动作轻得像在给蝴蝶展翅:“时间调得回去,事儿回不去。”台灯的光晕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照出几缕倔强的黑发,“我年轻时修过一块战地手表,表主是个老兵,非要把指针调到停战那天的三点,说这样就能听见战友喊他名字的声音。”
林晚秋突然看见柜台镜子里的自已。黑眼圈深得像化不开的墨,嘴唇干裂起皮,和周明宇失踪那天她在江堤监控里看到的自已重合——那天她穿着他送的鹅黄色雨衣,在风雨里跑了整整一夜,雨衣下摆的反光条磨出了毛边,像只褪了色的蝴蝶。
“这是他的表。”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另一只表,表盘裂成了蛛网,表针却还在顽强地跳动,“能……把它们修在一起吗?”
陈修远接过表,发现两只表的机芯型号完全相通,只是他的那只表壳上多了道划痕,是某次出海时被渔网钢丝勒的:“可以试试,把好的零件凑一凑。”他打开放大镜,镜片里突然映出窗外的景象——早餐摊的王婶正在炸油条,油花溅起的瞬间,像无数个细小的太阳在跳跃。
林晚秋盯着墙上的挂钟。时针在四点零五分停了下来,和周明宇手机最后一次定位的时间相通。她想起救援队队长说的话:“潮水退得太快,连个完整的脚印都没留下。”可她总觉得他还在,像藏在时间的褶皱里,说不定哪分钟就会推门进来,笑着说“我只是被潮水带远了些”。
陈修远突然“咦”了一声。他从周明宇的表盖里抖出片贝壳碎屑,月牙形状,边缘还泛着珍珠母的虹彩:“这是砗磲的碎片,只有深海才有。”老人的指尖轻轻捏着碎片,“他是个潜水员吧?这种碎片常卡在他们的表盖里,像大海给时间盖的邮戳。”
玻璃罐里的密封圈突然滚了出来,在柜台上撞出清脆的响。林晚秋弯腰去捡时,看见陈修远的工作台上放着本日记,摊开的那页画着只座钟,指针指向十一点零三分,旁边写着:“修表如修心,碎了的零件能拼,碎了的心难圆。”
“明天这个时侯来取吧。”陈修远把两只表放进蓝色绒布盒,盒子边角磨得发亮,“保证走得一样准。”
林晚秋走出钟表店时,天边已经泛白。早餐摊的油条香味裹着海风飘过来,她突然想起周明宇总说要带她去吃刚出锅的油条,说“要趁着热乎劲,就像我们的日子”。潮水退去的沙滩上,有人在捡贝壳,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动,像在寻找被时间遗落的碎片。
四点十五分,挂钟突然“铛”地响了一声。陈修远抬头时,看见林晚秋的背影在晨光里越走越远,帆布包上的海鸥图案被露水打湿,翅膀的边缘泛着深色的光,像正要展翅起飞。他拿起那两只表,发现周明宇的表盖内侧,还粘着根极细的海藻,绿得像段没写完的思念。
六点整,送牛奶的张叔把玻璃瓶放在窗台,瓶身上的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在柜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条微型的河流。陈修远给拼好的表上弦时,发现两只表的齿轮咬合得格外紧密,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诗:“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就像齿轮总会找到属于自已的齿痕。”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表盘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陈修远把表蒙盖上去的瞬间,看见彩虹里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林晚秋的,一个是周明宇的,他们站在钱塘江边,潮水漫过脚踝,表链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条永远不会断裂的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