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如豆,香篆余温弥散在东华门的暗影中。
石阶之下,萧玉衡侧身半隐在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许淡月递来的画纸。他的声音极低,仿佛一缕风:“此处值守调换得太巧,那夜必有内应。”
许淡月微微点头,身形瘦削,男子装束下藏着秋水文章。她压低语气,从袖中又拈出一方素净帕子,帕角绣着早已剥色的云纹:“这是侍卫案发前夜,内库送来的牌号。两相对照,找到一人名册,却在案发后被抽换了。”
萧玉衡眸光如镜,映出夜色的锋利。他微阖双目,片刻默然:“内库之事,向来是太后的人管控。”
许淡月垂眸,指间把玩着帕子的丝线,“太后藏锋不露,今夜宫中动静不小,我担心有人借机打草惊蛇。你真要查,需绕开内务府。”
宫墙边,桂树叶影婆娑,月华透过缝隙洒落在二人身上。
“那便顺着内库往太后宫里查。”萧玉衡低头一笑,唇角冷淡,“所涉之人未必敢露面,但蛛丝马迹总不会被焚得一干二净。”
许淡月踌躇了一下,声音柔若游丝:“臣今日假名前往翰林院,借抄旧案,说年间账册一页残缺,正巧也是那位被陷侍卫当年排值轮换的日子。似是巧合,实际上两页痕迹下多了一行字,被研墨盖过——但仔细一看,是‘清砚’二字。”
萧玉衡眼中寒光一闪:“清砚?那是城北小砚局的代号,旧年给哪几位贵人私下制砚?”
许淡月轻声道:“太后寝宫、赡福宫,还有……三年前因宫变赐死的俞妃。镜花水月,一层层翻开,也许会露出个把天机。”
宫墙那头,隐约传来微弱脚步声。萧玉衡按住许淡月的手腕,静静感知片刻,眼中的笑意淡却成凌厉,“今日消息便至此,莫让尾巴盯上。我自会走宫道回西斋——你小心。”
许淡月收拾画纸与帕子,身影照着砖缝藏没,消失在月色之后。石阶下又重归寂寂,仿佛没人来过一般。
*
金銮殿旁,内廷门外灯火幽幽,夜色将一切衬得格外分明。
秦仲渊着紫衣立于廊下,袖口垂落,目光掠过台阶下低头疾行的内侍。他的眉眼依旧温顺,实则藏着暗涌。
“让外朝查得太急,倒像咱家不想肃清内廷。”他轻声对身侧小宦低语,语调分不出喜怒。
小宦低头:“陛下午后闻案,唤了内务总管问责。那位大人故作无辜,咬词不放。”
秦仲渊笑意微凉:“彼此牵狗咬尾,也好——只怕某些人已将线头搅到宫外。”
说罢,他步履轻巧,沿偏廊而行。
刚转角,便看见谢如歌踽踽独行,身后只随一名宫女。少女着浅梅色衣裙,眉宇清冷,眼底有夜露未干的坚定。
秦仲渊止步,含着疏淡的笑意道:“夜凉,公主怎会单独行至此处?”
谢如歌看他一眼,面上无惧,反而理直气壮道:“本宫欲看内库新账,偶遇秦内侍,莫非太巧?”
秦仲渊敛眉,眼神在她与宫女之间游弋,声音温文却带几分锋刃:“陛下近日烦忧案情,宫中谣言四起。公主适宜自保,免得惹了流言。”
谢如歌斜睨他,微微笑起,语气染上一丝促狭:“内廷外朝,究竟谁更怕流言?还是秦中使想要斩断的是谁家的线?”
廊下灯火摇曳,秦仲渊眸光一收,半晌含笑作揖:“公主聪慧,非咱家三言两语所能劝服。”
谢如歌缓步上前,直视秦仲渊,“你不必警告本宫。本宫若无分寸,今夜也不会站在这里。”
二人对峙几息,谢如歌蓦然收敛神色,飒然转身,衣袂翩然如惊鸿。
她走过内库偏门,忽然驻足。回头一望,见宫女正低首接应,手里递上一枚漆盒:“娘娘所遗物,昨夜意外寻得。”
谢如歌怔了怔,将盒子握在掌心。她屏退宫人,单独踱入寝殿。
殿内幽暗,她轻启漆盒,见里头藏着一叠泛黄的折纸。一抹细红的锦线,隐约在纸角缠绕。她拆开素信,只见笔迹娟秀,内容却让她陡然心惊——
“镜影浮生,言悄悄。那年冬夜,清砚遗墨,是命数催换之日……”
信后附一行暗号,是母妃昔年常用的暗语,在谢如歌心头炸起回响。她快步奔向床榻,将旧日书册翻检,果然在夹缝深处又寻出一本残卷。回忆起母妃低语,那些被时光淡忘的细节逐渐成形。
*
夜更深,皇城又湿又冷,内外风声悄悄。
萧玉衡回到西斋,立于烛影下,桌上摊开的账册、印章和那帕残字静静躺着。许淡月顺暗道折回,口中低复:“太后的眼线已有所觉,但还未查到咱们。只是那‘清砚’的脉络,似乎并非只指一人,而是一组交替更迭的暗线。”
萧玉衡沉吟半刻,执笔于指间旋转:“幕后之手,无论装得多高明,总有疏漏。此局能定乾坤,却未必让得了局外人。”
屋外风如裂帛,却挡不住宫墙内外的权力角逐。这一夜,各自暗棋落子,却都知局中人无一能全身而退。
谢如歌推开寝殿窗,凝视夜色,她指间摩挲着那缕锦线,目光定定映入苍穹。
烛火映红了墙角,又将光影吞没进更深的绮梦。
而远处的金銮宫灯,仍在寂静中燃烧,将众人生死、兴衰、忠逆的轮廓,一点点拉入无法扭转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