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东华门外的香篆逐渐燃尽,宫墙高耸沉默。嵌金铜灯下,一只纸鹤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石阶上。萧玉衡负手踱来,步履不疾不徐,衣角微拂尘灰,黑玉佩悬在腰间,低调而锋利——如一把隐而未发的剑。
他微微蹙眉,瞥见石阶处微妙的异动。夜风吹乱发梢,那纸鹤里露出一抹熟悉的墨香气息。萧玉衡伸手拾起,娟秀的隶书映入眼帘,只寥寥二字:“古槐”。
这便是约定。已许多年未见的人,依然以往昔的暗号通知他赴约。如夜色下古槐无声。
萧玉衡眼底微动,不再停留。他转身入东市小巷,步步掩藏锋芒。京城夜市渐散,灯火残烛、行商低语,只余胡饼摊和酒坊散发温湿气息。他拐入一条无人僻巷,一轮残月挂墙头,墙下立着一人,黑衣素缨,气质与众不通。那人抬眸——
是许淡月。
——
月色如水,寂静无声。许淡月身形瘦削,青衫宽大,发绕玉冠,眸中藏着江南烟水温柔。若仔细看,眉目间竟隐约有几分女子清俊。她神色平淡,朝萧玉衡一拱手,道:“多年不见,萧郎风采更胜当年。”
语音清冷,带着熟稔。只是再无儿时的天真,只有经世的冷静,和慧黠里难以掩饰的苍凉。
萧玉衡微微倾头,视线在她袖口停留片刻,微不可察地笑了下:“淡月,既然是你,何必再以男装遮掩?”
许淡月也笑,抬手作揖,眉眼弯弯,低声道:“萧大人自是识得我。只是京畿地头,男女身份隔阂颇多,这副皮囊也好避人耳目。”
两人故作轻松,却都明白,能在此相见,已是彼此唯一的信任。
“你可安然?”萧玉衡问,语气低缓,却有试探。
许淡月点头:“托大人旧情,在翰林院谋得一分薄职。在下属名录里,名叫许子由。近来京中流言多变,桩桩件件,都有宦官暗线干预。景熙新政表面安稳,内里危局暗藏。”
萧玉衡点头,神色愈加凝重。他自幼流亡,许淡月则女扮男装隐于朝堂,二人心有灵犀,只需一眼,便知此刻再见,绝非只为怀旧。
“前朝礼部遗案,近日被新帝翻起。你的名字也在卷宗之末。”许淡月低声,她靠墙立着,手指在袖中无声转动,暗含紧张,“有人在查旧账,也盯上了我们这些前朝余孽。”
寂静压在两人之间。萧玉衡未语,额角青筋微跳,手指扣在纸鹤尖端。
“是秦仲渊的人?”他沉声,不容置疑。
许淡月点头,却又摇头:“宫中多派内线,各自为主。秦仲渊手腕极深,但此次还未看出他出手。反倒有更高明的势力,在用失踪案清查朝中‘异类’。”
萧玉衡低声:“你身边可有可疑之人?”
许淡月嗤笑:“京师复杂,风浪不止。我倒要看,谁能先动我。”
这一声近乎自嘲,却也带隐忍野望。萧玉衡静静看着她,有一瞬的欣慰:“难得你如今还存锐气。”
许淡月眸色转暗,又倏地明亮起来:“萧玉衡,你回京,是为雪恨,还是另有所图?”
静谧的夜中,风过青瓦。萧玉衡眼神一动,许久未语,忽而低声道:“雪恨固然重要,但若不能使天下安平,复仇有何意义?”
这一刻,两人都懂了。时势翻覆,个人恩怨终归要和家国大义交织一起。
——
夜风渐急,巷口有猫闪身而过。话题却更趋实质。
许淡月正色道:“昨夜紫宸大殿的流言,已有人推到你身上。你在夜宴上的一言一行,都被密探记录。若不早布棋局,迟早为他人所制。”
萧玉衡定定望着她:“你可有法子?”
许淡月眼底闪过一道光:“太皇太后病L,朝中权臣多欲擅权。新帝年少,外戚与内侍明争暗斗。你若能取信于谢如歌——那位庶出公主,当下左右逢源,或许可以借她之势。”
“谢如歌……”萧玉衡咀嚼这名字。
许淡月目光幽深:“我查过。公主最近因太监失踪案卷入麻烦,却依旧稳立后宫。新帝虽对她疏远,却未全然失宠。她与秦仲渊私下有交情,也极善察言观色,是当前局势里的关键一子。”
萧玉衡点头:“你可有法子引她见我?”
许淡月唇角微挑:“要见她并不难。宫内三日后有次祈福,所有宗室女眷内侍皆须出席。我已安插内应,到时可助你混入。只是,你需冒些风险。”
萧玉衡沉默片刻,终究一笑:“险中取胜。此道我太熟。”
许淡月缓缓叹息:“我在翰林院亦有几桩案卷,涉及外戚与旧官勾连。待祈福之日,我再送你一分情报。那份情报,决定了下一步的生死。”
他缓缓合拢纸鹤,放入袖中,与许淡月并肩看夜色。
——
小巷一角传来铃声,有暗哨换岗。许淡月忽收敛神情,低声:“夜色已深,你该离开。”
“你呢?”萧玉衡回头,目光关切。
许淡月眸光淡淡,仿佛化作一段深巷青烟:“我回翰林院去。放心,此处无人能动我。”
萧玉衡盯着她良久,道:“若有变,纸鹤相传。”
许淡月转身行出几步,衣角微扬,又回头冲他一笑。那一刻,她眉梢间的少年英气和女子柔韧交织,宛如沉夜中最明亮的一缕光。
——
离别之后,萧玉衡独自穿过破败的石板街。他仔细揣摩许淡月的话,只觉风起云涌。
京城权流翻涌,危机四伏。他明白,此行步步险棋,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可也唯有此刻,他才真正知晓,旧友未弃,各有志远。成长与蜕变并非弃旧图新,而是在深渊边缘继续并肩而行。
远方宫墙沉静,昭示着这座城池无时无刻不在窥伺每一个伺机而动的野心者。萧玉衡收束衣袂,快步消失在薄雾如纱的巷角。
此夜无语,唯一清明的是纸鹤如约,归人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