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疑一些。化工厂那两棵高大的槐树,枝头刚刚冒出一点怯生生的新绿,就被裹挟着煤灰和硫磺味的春风,染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灰蒙蒙。这灰,是红星化工厂的底色,也是青川县许多老居民记忆里无法剥离的印记。
陈卫国推开吱呀作响的铁皮院门,习惯性地抬眼望了望那两棵槐树。树干粗壮,表皮皲裂,深褐色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的尘埃,那是工厂吐纳二十年的呼吸沉淀。树是建厂那年他和几个老伙计一块儿亲手种下的,那时他才二十啷当岁,刚从部队复员,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对“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无限热忱。和他一起挥锹培土的十几个小伙子,如今有的调走了,有的升了官,更多的,像他一样,成了这巨大机器上一颗运转了二十年、日渐磨损却依然不可或缺的螺丝钉。
“爸,快点,要迟到了!”儿子陈小海背着洗得发白的绿帆布书包,从屋里窜出来,嘴里还叼着半截油条。小家伙十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精力旺盛得像厂里那台永不停歇的鼓风机。
“急什么,晚不了你的。”陈卫国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常年与机器轰鸣打交道形成的、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身形依旧挺拔,军人的底子还在,只是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皱纹,像槐树的年轮,记录着岁月的风霜和化工厂特有的侵蚀。他身上的深蓝色工装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出了毛边,胸前“红星化工厂”的红色字样也有些褪色,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这是他妻子林秀云的坚持。
屋里传来林秀云清亮的声音:“卫国,把保温桶带上,中午食堂的菜油水少,我给你炒了点咸菜肉丝,还卧了个鸡蛋。”她端着个铝制饭盒走出来,通样穿着简朴但整洁的衣裳,齐耳短发一丝不乱,眉眼间透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清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她是青川县第一小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陈卫国接过还温热的饭盒,塞进通样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里。“知道了。你和小海也快点。”
林秀云麻利地收拾着碗筷,对儿子说:“小海,把红领巾戴好!别跑,看着点路!”她转向丈夫,声音压低了些,“厂里…最近风声是不是有点紧?我听说地区工作组又来了?”
陈卫国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弛下来,像是习惯了某种压力。“嗯,来了。还是老一套,查账,谈话,说要‘搞活经济’‘提高效益’。”他顿了顿,看着槐树粗壮的树干,“效益…效益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机器是老黄历,原料价格涨,产品卖不上价…唉。”他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有对工厂现状的忧虑,有对未来的迷茫,还有一种深植于骨子里、对这个倾注了二十年心血的地方难以割舍的情感。“别瞎操心,让好你的事。天塌不下来。”
林秀云没再追问,只是把最后一点粥喝完,眼神里掠过一丝担忧。她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1978年,硬是从那个闭塞贫穷的农村家里,顶着“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的闲言碎语,点着煤油灯熬了无数个通宵,才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她太明白“变革”意味着什么,机遇往往伴随着阵痛。丈夫厂里的风吹草动,让她这个经历过命运转折的人,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一家三口在弥漫着淡淡煤灰和槐树嫩芽气息的晨光中走出小院。小院位于化工厂的家属区的最前排,一片排排的红砖平房,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种着点东西,丝瓜藤、月季花,或者几棵葱蒜。陈卫国家离家属院大门口最近,隔着家属大院的墙头垛子就是这两棵大槐树,是整个家属区最显眼的位置,也是陈卫国身份的某种象征——他是建厂的“元老”。
厂区大门就在家属区对过儿。巨大的铁门锈迹斑斑,上面挂着的“红星化工厂”牌匾,红漆也有些剥落。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厂车的工人,清一色的蓝工装,男人们大多叼着烟卷,女工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聊着天。空气里混杂着烟草味、汗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化工原料的酸涩气味。
“陈师傅!”“老陈,早啊!”“林老师,上班去啊?”
陈卫国和林秀云一路走过去,不断有人打招呼。陈卫国的回应是沉稳的点头,林秀云则是温和的微笑。在这个小县城里,双职工家庭是L面的象征,尤其是林秀云,小学老师,吃“皇粮”的,受人尊敬。陈卫国虽然只是个普通技工,但资历老,技术过硬,厂里大大小小的设备故障,最后往往都要他出马才能搞定,人送外号“陈大拿”,在工人中威望很高。
“卫国!”一个通样穿着旧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头挤过来,是车间里的老搭档赵福贵。“听说没?昨天工作组找老刘谈话了,谈了一下午!出来的时侯老刘脸都是绿的!”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
老刘是车间主任。陈卫国眉头微蹙:“谈什么?”“还能谈啥?问生产,问消耗,问为啥年年亏损!话里话外,好像是我们这些人不使劲儿似的!”赵福贵语气愤懑,“还问‘人浮于事’的情况!我看呐,悬!”
“别瞎传。”陈卫国打断他,语气严厉了些,“干好自已的活,少听那些没影的话。”但他心里却是一沉。工作组这次来势汹汹,谈话的层级越来越高,气氛明显不通以往。他想起厂里那些越来越昂贵的进口备件,想起仓库里堆积的、因为质量不稳定而滞销的产品,想起车间里那些和他一样,从建厂干到现在、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在岗位上坚守的老伙计们…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胸口。
厂车——一辆破旧的大通道公交车,喘着粗气停在了厂门口。人群呼啦一下涌了上去。陈卫国护着妻儿挤上车,找位置坐下。车厢里立刻塞记了人,空气更加浑浊。小海好奇地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灰扑扑的街道。林秀云拿出备课本,就着颠簸的光线开始看。陈卫国则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景象:低矮的商铺,刷着标语的围墙,骑着“永久”“凤凰”自行车匆匆赶路的人流,偶尔驶过的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显得格外扎眼。县城在苏醒,带着八十年代中期特有的、新旧杂陈的活力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