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父王是高高在上的仁王,母亲是国公府嫡女。他们是上京城里最令人称羡的夫妻。
但没有人知道,父王不爱母亲。
也没有人知道,王府小门里拉出去过一副又一副的棺材,
她们原来是年轻貌美的好姑娘,现在却死的悄无声息。
母亲拉着我的手目送拉着棺材的马车离去,告诉我:「天下最多是可怜人。」
01
九月初。
府里又死了一个姨娘。
母亲带着我去送那个姨娘一程。
她躺在床上,被层层叠叠的人挡着,母亲走过时,那些人影散开,香风鬓影里传出一阵腥臭。
姨娘躺在床上,雪白的手臂从被褥里垂下来,上面的伤痕清晰可见。
我记得这只手,涂着红色的丹蔻,这只手为我摘过花,剥过瓜子。可现在,它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走的近了,我看见了姨娘的脸。
她生前是一个极美的女子,雪白的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一双眸子如点星。
她是江南人,
一口吴侬软语,娇俏可人。
死去的她也是美丽,惨白的皮肤褪了血色,像一尊美丽却伤痕累累的玩偶。
母亲亲自为姨娘换了寿衣,雪白的衣裳盖住了姨娘丰腴的身体,也盖住了她满身的伤痕。
姨娘的棺材是从小门抬出去的,薄薄的一口棺材。
当天夜里,母亲带着我在姨娘的院里烧纸。
随着姨娘死去,这院里也好像失了生机,那些华美的摆件锁回了库房,属于姨娘自己的东西只有她进府时戴的一根木簪,被弃之如履,扔在了草丛中。
母亲捡起了簪子,用手帕擦了擦上面的泥土。
她告诉我,这位姨娘姓王,今年才十七岁,父亲是个举人,不幸死在上京贵人的奴仆手下。没人为他申冤,他唯一的女儿也要被卖入青楼。然后,她进了王府。」
我一字一句的听着,母亲顿了顿,又说:「记住,她姓王,名忍冬。」
我重重点了点头。
院子里很安静,母亲沉默地烧着纸。
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姨娘,是赵姨娘。
她穿金戴银,平常笑着的脸上此刻却没了,她蹲在母亲旁边,绣着金线的布料瞬间染了尘。
赵姨娘抽了一叠纸钱放在火上:「怎么把孩子带来了」
「她总要知道的。」母亲平静地回答。
赵姨娘看了我一眼,低低嗯了一声。
赵姨娘没待多久,她一个人来,又一个人悄悄地离去。
这一夜,这个院子很安静,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燃烧纸钱而扬起的青烟久久不息。
02
我的父王以前是皇子,现在是王爷,他的封号是仁。
外面的百姓都夸赞父王,说他是个体恤百姓的好王爷,夸他为人清廉,刚正不阿。
他们不知道,这座仁王府里,埋葬了多少条人命。
我母亲是国公府唯一的女儿,而那时,我父王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的母妃身份卑微,生下他后就撒手人寰。
他没有钱,也没有权,只有一个皇子的身份,还有一副好皮囊。
原本,他是娶不了我母亲的。
但母亲的未婚夫,也就是前太子,谋逆失败,被囚禁在皇陵守陵。
与他订了姻亲的国公府虽未获罪,但也被架在烈火上烹烤,就是在那个时候,父王向先皇求了赐婚的圣旨。
他在春季的猎宴上伤了腿,注定与皇位无缘,他开了这个口,各方都放了心。于是母亲嫁给了他,成了皇子妃,现在是仁王妃。
我是父王最小的女儿,也是母亲唯一的女儿。
不过父王并不喜欢我,因为我不会说话。
我也不喜欢父王,因为他很可怕。
原本我还有许多姊妹兄妹,但好多还没来得及出生就死掉了。
我记得赵姨娘就有过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熬到了出生,却在百岁宴的前一天夭折。
父王震怒,那一天,王府死了许多人,血腥味经久不散。
赵姨娘说起这件事就会笑,淡淡的笑意在她脸上浮现,又散去。
她说,是我父王煞气太重,所以没有孩子愿意投生王府。
九月三日,府里又抬进来一位许姨娘,据说是青楼里的清倌,被我父王遇见了,于是就被抬回来做了妾。
进府的第二天,许姨娘过来拜见母亲。
她的样貌很好看,清丽绝伦,身上却有股艳俗的风尘味。她穿着一条绯红的裙子,画着精致的妆容,头戴一根凤凰衔珠簪,那是王妃才能戴的发饰。
母亲好像没有看见许姨娘头上的簪子,她照例训诫了两句,便想伸手去接许姨娘手上的茶。
但许姨娘却先松开了手,滚烫的热茶泼在了母亲手上。
我立即冲上去,母亲却将我拨开,让人端来一盆冷水。
她将双手浸在水里,垂眸看着跪在地上求饶的许姨娘。
「王妃见谅,妾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手滑。」
许姨娘哭的梨花带雨,抬手时,外衫滑落,露出一片暧昧的淤痕。暗红的印记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我转头看向母亲,母亲却淡淡道:「无事,你回去吧。」
母亲的手只是被烫红了一块,涂了些药膏,并没有什么大碍。
虽然如此,但按理说冒犯王妃是大罪,不过我的母亲却从不计较姨娘们的蓄意挑衅。
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只道:「都是可怜人。」
我不懂,母亲摸了摸我的头,低声道:「阿如以后就懂了。」
03
晚上,父王来了。
我依偎在母亲怀里,怯怯地看着父王。
他身材高大,左腿微跛,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每一步都走的很慢。
我蜷缩在母亲怀里发抖,母亲用被褥盖住了我的脸,唤了一个丫鬟进来点灯,然后对父王道:「王爷怎么来了」
父王没有说话,他站在背光的地方,脸埋在阴影里,过了一会儿,才道:「听说你把王姨娘葬在了北山」
母亲点了点头,轻声道:「总归是王府里的正经姨娘,总不能把尸体扔去乱葬岗吧。」
父王哼笑了一声:「你倒是有副好心肠。」
母亲不说话,她拨了自己的头发,搂着我的手却紧了紧:「王爷今日要留宿吗我让人备水,妾身伺候王爷沐浴。」
父王没有答应,他深深的看了母亲一眼:「不了。赵姨娘邀我听琴,王妃还是早些歇息吧。」
脚步声一深一浅的灌进我的耳朵,我从被褥里探出头来,大口呼吸着空气。我抬头看母亲,母亲的身体是僵硬的,我摸了摸她的手臂,好冰,像是冰块一样。
母亲拉住我的手,让我睡在里侧,轻轻拍了拍的后背:「睡吧。」
当晚,赵姨娘的院子里传出女人的惨叫。
母亲带我去看赵姨娘,门口的丫鬟们捧着一盆血水经过。
我刚跨过门槛,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赵姨娘趴在床上,乌黑的长发从床上垂下,她脸色苍白,看见我,冲我招了招手。
我小跑过去,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侧。
她的手也好冰,我有些奇怪,大人的手都那么冰吗
正想着,我的鼻尖飘过一缕香气,还没等我再闻,她摊开手心,递给我两颗酥糖。
我含着糖坐在凳子上,从我的角度看去,能看见姨娘背上有许多鞭痕。我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母亲给赵姨娘涂药膏。
碧绿的药膏敷在肿胀的伤口上,赵姨娘咬着一团棉巾,痛得大汗淋漓。
上完药,她睁着一双妩媚多情的眼,问母亲:「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母亲低声道:「快了。」
04
赵姨娘曾经是贵女。
她的父亲是御史,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小姐。
可后来,她父亲被查出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赵府被抄了家,男丁们流放,女人们被打入贱籍。
我母亲与赵姨娘是闺中好友,当时她从中周转,拿出了一大笔钱财要替赵姨娘赎身,到了风月楼门口,却被老鸨轻飘飘地打了回来。
「这位姑娘已经有人预定了。」
母亲查不出是谁在背后阻拦,她赎不出赵姨娘,便想去赎赵姨娘的的姐妹,可那两个女孩没能经受住青楼里的手段,就那么死在了暗无天日的暗房里。
母亲一个也没救回来。
赵姨娘出阁那天声势浩大,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御史家的贵女要做皮肉生意,蜂拥而至的客人们几乎踩烂了风月楼的门槛。
赵姨娘是被人绑着出场的,她穿着薄透的红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就那样,像件商品一样被摆在台上,任人叫卖。
最后买下她的,是个商贾。
赵姨娘没有说那一夜是如何渡过的,她摸着我的脑袋,和我说:「第二天,王爷推开门,他杀了那个商贾,将我赎了回来。」
赵姨娘的脸上没有高兴的神色,也许她的骨头已经在前一夜被打碎,碾在了尘土里。
她不再是那个上京里人人追捧的赵大姑娘,而是风月楼里人尽皆知的妓子。
赵姨娘是怀着感恩的心进王府的,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父王。入府的第三个月,她有了身孕。
几个月后,她生下一个长得很像她的男孩。
可那个孩子,还是死了。
我问赵姨娘,父亲喜欢哥哥吗
赵姨娘敛了笑:「他只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