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2025年的上海。贝当路早已更名衡山路,梧桐树却仍是当年的树种,只是更粗壮了些,枝桠在路灯下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沈诺站在街口,手里攥着那本夹着血书的《叶芝诗选》,掌心沁出的汗湿了书角。雨已停,空气里浮动着梧桐叶与湿润泥土的腥甜,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她按照血书指示,沿着人行道缓缓踱步。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又在树干间碎成斑驳的片影。这里的梧桐树大多有伤疤,虫蛀的、雷劈的、或是人为砍凿的痕迹,像一道道凝固的时间皱纹。她蹲下身,借着手电筒的光束一寸寸搜寻,终于在第三棵树下停住——那树干上果然有一道月牙形的旧疤,边缘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却仍像一只微阖的眼,沉默地俯瞰着过往。
铁锹是她从祖父老宅杂物间找到的,木柄上还留着老人掌心的温度。泥土湿软,带着梅雨季特有的黏腻,挖下去时发出“噗嗤”的闷响。沈诺的心跳随着铁锹起落,每一次触底都像是撞在自已的神经上。三尺深,对于一个缺乏L力的研究生来说,已是极限。当铁锹头碰到硬物发出“叮”的轻响时,她几乎是趴倒在坑边,用手去扒拉那团混着草根的泥土。
首先触到的是一截冰凉的硬木。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拔出——那是一根紫檀木盲杖,约摸两尺长,杖头雕着简单的云纹,却在靠近握柄处齐齐断裂,断口粗糙,像是被暴力折断。更让她心惊的是,杖身靠近断裂处有一个细小的螺口,此刻正微微松脱。
“盲杖藏锋……”她想起血书里的字眼,指尖颤抖着拧开螺口。里面掉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筒,约莫拇指粗细。拆开油布,露出一枚暗绿色的金属胶卷盒,盒盖边缘焊着锡封,虽有锈迹,却意外地完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皮鞋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沈诺猛地回头,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树下站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拎着一个老式牛皮箱。四目相对的瞬间,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箱子“哐当”落地,里面滚出几叠泛黄的稿纸。
“你是谁?”沈诺握紧盲杖,断口处的木刺硌得掌心生疼。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手里的胶卷盒,眼神里翻涌着震惊与恐惧。他突然弯腰捡起箱子,转身就往街角跑去,风衣下摆像蝙蝠的翅膀般扬起。沈诺想追,却被树根绊倒,等她爬起来时,那人已消失在梧桐影深处。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散落的几张稿纸。沈诺拾起一张,借着路灯看清上面的字迹——是祖父沈怀瑾的笔迹,写着“民国二十六年冬,于法租界霞飞路……”日期正是1937年。她心头剧震:难道刚才那人是来取祖父日记的?他怎么知道这里?
她不敢久留,匆匆将盲杖和胶卷盒塞进背包,用泥土填好坑洞,又将散落的稿纸胡乱塞进男人遗落的箱子里。回到车上时,她才发现自已的手还在抖。拆开胶卷盒,里面果然是一卷35mm胶片,片基边缘有些粘连,但影像层似乎保存完好。
【1937年·上海·霞飞路】
瞎子阿福的修杖铺藏在弄堂深处,空气中飘着桐油和檀香的混合气味。林晚将盲杖递过去时,指尖还在渗血——那是昨夜从76号特工总部翻墙时,被碎玻璃划的。
“丫头,又弄伤了?”阿福戴着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紫檀木杖身,“这料子好,是‘掌柜’托人从北平带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锡罐,用竹片挑出些深褐色药膏抹在林晚伤口上,“日本人盯得紧,‘掌柜’让你暂时别回联络点。”
林晚没说话,只是从袖管里掏出一卷用蜡纸包好的胶片:“阿福叔,帮我藏进去。胶卷里是日军炮兵部署图,还有……叛徒的名单。”
阿福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是小陈?”
林晚猛地抬头,窗外的探照灯光柱正扫过弄堂屋顶,在她脸上投下青白色的光影:“我亲眼看见他把‘掌柜’的照片交给吴信。”她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他说……他家在南京,日本人扣着他父母。”
阿福叹了口气,从工具箱里拿出把微型螺丝刀,拧开盲杖尾部的螺口:“乱世里,人心比盲杖还容易断。”他将胶卷小心塞进杖身空腔,又用蜡油封好螺口,“贝当路那棵老梧桐,树根下有个蚂蚁洞,你把杖埋进去,记住找月牙疤的树。我会想办法通知下家来取。”
林晚接过盲杖,杖身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心脏。她想起陈默第一次在学生集会上演讲时,眼里闪烁的星光,想起他在霞飞路咖啡馆里为她读叶芝的诗,说等战争结束就带她去爱尔兰看古堡。可现在,那些星光都变成了76号审讯室里的电灯泡,那些诗句也成了沾着血的谎言。
“阿福叔,”她忽然抓住老人的手,“如果我没回来……”
“呸呸呸,”阿福打断她,用袖子擦了擦眼镜,“‘海燕’哪能折在窝里?记住,活下来,把真相告诉后来人。”
【2025年·沈诺的公寓】
投影仪将胶片影像投在白墙上,虽然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出日军兵营的岗哨布置图,以及几页用密写药水处理过的名单。沈诺对着台灯举起胶片,在第七帧画面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陈默”,后面跟着一串代号和联络点地址。
她猛地想起血书里那句“叛徒是……”,想起祖父日记稿纸上的日期,想起刚才那个神秘男人的仓皇逃窜。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成型:祖父沈怀瑾,当年的名字,是不是就叫陈默?
手机突然响起,是导师李教授的来电。“小诺,”老人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急促,“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沈怀瑾先生捐赠的日记里,有一篇提到1937年在贝当路埋过东西,还提到一个叫‘林晚’的女孩……”
沈诺握着手机,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衡山路的梧桐树影在路灯下晃动,像无数双挥动的手,在黑暗中写下无声的箴言。盲杖的断口还在她包里散发着紫檀木的幽香,而那截未寄出的胶卷,正将八十八岁的秘密,缓缓摊开在二十一世纪的光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