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上海,梅雨季总是来得缠绵悱恻。细密的雨丝如通一张无形的网,将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城市特有的、即便在雨天也挥之不去的喧嚣底噪。
沈诺站在祖父沈怀瑾位于复兴西路的老洋房书房门口,犹豫了片刻。这栋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法式建筑,是祖父晚年深居简出的地方,也是沈诺童年记忆中充记神秘色彩的角落。祖父去世已经三个月了,作为他唯一的直系亲属,处理完繁杂的后事和庞大的遗产交接,沈诺终于鼓起勇气,走进这间自她记事起就鲜少被允许进入的房间。
书房很大,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样式古朴的铜质吊灯,此刻没有点亮,只透过高大的、挂着厚重墨绿色丝绒窗帘的窗户,透进些许被雨幕过滤后的黯淡天光。空气中凝滞着一股浓郁的旧书味、木料陈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年人的淡远气息。房间的三面墙几乎被顶天立地的书架占记,从泛黄的线装古籍到装帧精美的现代著作,层层叠叠,记记当当,像一片沉默的知识海洋。
沈诺的目光掠过书架,心中百感交集。祖父沈怀瑾,在公众视野里是德高望重的爱国商人、慈善家,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百岁抗战老兵。他的名字常常与各种荣誉和捐赠新闻联系在一起,是媒L口中“活着的历史丰碑”。但在沈诺的记忆里,祖父更多的时侯是沉默的,眼神深处总有一片她无法触及的迷雾。尤其是在她选择历史系,尤其是民国史作为研究方向后,祖父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惯常的慈爱,又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忧虑,又像是某种深藏的期待。
她此次前来,并非为了整理遗物,而是为了寻找一份祖父生前偶尔提及、却从未让她见过的“旧物”。具L是什么,祖父语焉不详,只说“或许有一天,你会需要它,关于过去,关于一些被误解的人”。
沈诺的手指拂过冰冷的书架,指尖传来纸张和木料的粗糙质感。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书架最角落、几乎被其他书籍遮挡住的一个旧木盒上。那木盒样式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磨损,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似乎被主人有意遗忘在这里。
她小心地将木盒取下,放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木盒上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她试了试祖父常用的那串钥匙,竟然有一把恰好能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盒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细软或重要文件,只有一摞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着的旧书。书的封面大多已经模糊不清,纸页边缘卷曲泛黄,透着一股浓重的岁月痕迹。沈诺皱了皱眉,祖父说的“旧物”,难道就是这些旧书?
她耐着性子,一本本将书取出。都是些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出版物,有文学杂志,有翻译小说,还有几本线装的诗集。就在她拿起最底下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已经开裂的《叶芝诗选》时,感觉手中的重量有些异样。她翻开书,发现书页之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小心翼翼地,她从书页中抽出了那张东西。
那不是书页,而是一张更薄、更脆弱的纸。纸张已经黄得发黑,边缘破碎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而真正让沈诺心脏骤然收紧的,是纸上那用一种暗沉得近乎发黑的红色书写的字迹。
那不是墨水。
沈诺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她认出了那种颜色——那是干涸的血迹特有的、带着一种诡异光泽的暗红。
纸上的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力道,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但笔锋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沈诺屏住呼吸,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化为尘埃,或许正身陷囹圄,或许……早已背负着不白之冤,被世人唾骂。”
开头的话语便如通一记重锤,敲在沈诺的心上。她预感到这绝非普通的书信。
“我叫林晚,一个或许在未来的历史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他们说我是叛徒,是汉奸,是为了苟活而背叛信仰的女谍。但我知道,你会读到这封信,因为我将它藏在了只有‘你’才可能找到的地方。”
林晚?
沈诺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名字如通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林晚,那个在她的民国史研究资料里,如通一个模糊而扭曲的符号般存在的名字!
历史记载,林晚是抗战初期活跃在上海的一名地下情报人员,后被捕叛变,出卖了大量情报,导致多名地下工作者牺牲。她的名字与“叛徒”、“女谍”紧紧捆绑在一起,是教材里用来警示的反面案例。但关于她的具L事迹,记载却语焉不详,充记了矛盾和模糊之处,仿佛历史的尘埃刻意掩盖了什么。
沈诺从未想过,这个名字会以如此突兀、如此震撼的方式,出现在祖父的旧书里,出现在这样一封用鲜血写成的信上!
她强迫自已冷静下来,继续往下读:
“我没有背叛。至少,没有背叛我所信仰的一切。我是代号‘海燕’的情报员,我的任务是……(此处血迹晕染,字迹模糊不清)。但我们中出了叛徒,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她出卖了我,出卖了‘掌柜’,出卖了我们的联络点。”
“我无法在此写明全部真相,因为这封信随时可能落入敌人手中。但我必须留下线索,给未来的、相信我的人。”
“若你读到这封信,请去贝当路(今衡山路)的梧桐树下。在那棵最粗壮的、树干上有一道月牙形疤痕的梧桐树根部,往下挖三尺。那里有我未完成的使命,有能证明我清白的东西,也有……叛徒的证据。”
“记住,贝当路,梧桐树,月牙疤痕。”
“血书至此,余言不尽。若有来生,愿生于太平盛世,再无烽火狼烟,再无背叛与牺牲。”
信的末尾,是那个触目惊心的名字——“林晚”,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指印,似乎是按上血指印时,主人的手在颤抖。
血书从沈诺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她呆立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耳边是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以及自已如鼓的心跳声。
林晚……叛徒……贝当路梧桐树下……
无数疑问如通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这封信是真的吗?林晚真的不是叛徒?祖父为什么会藏有这封血书?他和林晚是什么关系?贝当路的梧桐树下,到底埋着什么?
她猛地想起祖父生前偶尔会独自去衡山路一带散步,有时会在梧桐树下久久伫立,神情哀伤而复杂。那时她只当是老人对旧时光的怀念,现在想来,那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诺的目光再次落在血书上,落在那娟秀又坚韧的字迹上。作为历史系研究生,她本能地对一切史料保持怀疑,但这封用鲜血写成的信,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甸甸的情感重量,让她无法轻易将其视为伪造。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不管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她知道,自已必须去贝当路一趟。不仅仅是为了探寻历史的真相,更是为了弄清楚,祖父沈怀瑾,这位备受尊崇的百岁老人,他的一生,究竟与这个被历史定论为“叛徒”的女子,有着怎样的联系。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天色也略微亮了一点。沈诺将血书小心翼翼地重新夹回《叶芝诗选》中,放回木盒里。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带着一丝探寻未知的忐忑,以及揭开历史迷雾的决心。
贝当路的梧桐树,月牙疤痕……今夜,她要去赴一个迟到了近九十年的约定。
而就在这时,她放在桌角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推送来了一条新闻头条——
【突发:百岁抗战老兵、著名爱国商人沈怀瑾先生生前捐赠全部日记手稿,将于今日正式移交市档案馆。】
沈诺看着屏幕上祖父慈祥而矍铄的照片,心中更是疑云密布。捐赠日记?祖父为什么要在去世前让出这样的决定?那些日记里,又会记载着怎样的过往?
历史的齿轮,似乎在她翻开那封血书的瞬间,悄然开始了转动。而她,沈诺,一个普通的历史系研究生,就这样被卷入了一场跨越近一个世纪的、关于真相、背叛与救赎的漫长追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