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如注,鞭打着葬阴村外那座孤悬的义庄。初秋的寒意在湿透的空气里渗进骨头缝。糊满破败旧报纸和黄纸符的窗棂,在风雨侵蚀下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朽木狰狞虬结的纹理。檐口淌下的雨水断断续续,砸在门外半埋的石碑和青石板上,那声响,“笃、笃、笃……”,空洞、急促,竟像极了裹着湿布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棺椁的板壁。
陈默脊背死死抵住厅堂最深处一口积满厚尘的薄皮棺材,冰冷的湿气透过单薄衣物,激得他牙关发颤。冷汗浸透了他的里衣,混合着屋瓦缝隙漏下的雨水,一片粘腻的冰凉紧贴在皮肤上。喉咙干得如同吞了把火炭,每一次吞咽都像砂纸磨过喉管。胸腔里那颗心脏疯了似的狂跳,擂鼓般的震动一下下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口鼻,连呼吸都凝滞成了最微弱、最压抑的细流,只在指缝间艰难地氤氲出一丝热气,唯恐一点稍重的吐纳,便会惊动门外那游弋在雨幕中的……东西。
……不是风。绝不是风。
那声音,近了。
笃…笃…笃……
不是手指叩门。更干涩,更……轻飘。如同枯死的芦柴,被无形的手提着,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湿透的朽木门槛。
“吱呀——”
残破的木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无风,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推动着,向内缓缓开了一道缝。
陈默全身的血液轰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冰寒彻骨地倒灌回去!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攥住!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仅凭着求生的本能,整个身体像一张拉满后猛地松开的弓,肩膀狠狠向后撞去!砰!一声闷响在空寂的厅堂内炸开,他的肩胛骨重重砸在背后那具坚硬的棺椁上,巨大的反作用力硬生生将那裂开的门缝重新顶了回去。朽木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在死寂的雨夜中被放大到极致。
世界瞬间静了。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疯狂撞击着耳膜,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
门外,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依旧顽固地响着。
陈默连颤抖都不敢了,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门板的另一端。
突然!“嗤啦——嗤啦——”
刺耳!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默!像是什么极其坚硬、又极其尖锐的长物,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慢条斯理,一寸寸、一寸寸地在腐朽的门板外壁上刮擦、抠挖。那声音干涩尖锐,穿透了雨幕和木板的阻隔,直刺入耳蜗深处。那不是试探,更像是某种冰冷的戏谑——它在品味门板木质纤维断裂的呻吟,也在品味门板另一侧,那个活物在无边黑暗中徒劳挣扎、被恐惧凌迟的滋味。
这声音…三个时辰前,在村口那座废弃的土地庙,他听过!
记忆带着血腥气和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陈默——
三个时辰前。他蜷缩在土地庙冰冷的墙角,面前一蓬小小的篝火艰难地燃烧着,驱散些许刺骨的阴寒和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恐惧湿气。墙角刻着几行模糊褪色的朱砂符文,庙后尚存的几根残缺的旧桃木桩,是这死地中他唯一能找到的、象征着脆弱安全的心理慰藉。他贪婪地汲取着篝火微弱的热度,祈祷着它能撑到天亮。
然后,“她”来了。
没有任何征兆,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敞开且没有任何门的庙门口。大红!刺眼的大红!一身纸扎般脆弱僵硬的大红嫁衣,在门外浓墨般的黑暗里显得异常突兀而妖异。惨白!一张脸惨白如生宣,肿胀得五官都有些模糊变形,唯有那两个位置——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个深不见底、吸尽一切光线的漆黑窟窿。
篝火的光芒奋力挣扎着,却根本无法照亮“她”脚边半分。光与暗的分界线在“她”身前扭曲晃动,如同恐惧的具现。几乎是“她”出现的瞬间,那簇小小的火苗就像被无形的冰冷大手掐住了脖子,骤然“呜咽”一声,猛烈地萎缩下去,仅剩的火星徒劳地发出一两声濒死的噼啪。
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液瞬间注入四肢百骸!陈默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停止奔流又轰然倒灌的晕眩。土地庙是“安全区”?狗屁的安全!在这鬼地方,任何自以为的庇护都脆弱得如同风中纸钱!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几乎是篝火熄灭的同一刹那,陈默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抓起篝火旁一根还在顽强散发着微末红光的木炭火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庙内墙角一只歪倒的瓦罐!
哐啷!一声刺耳欲聋的碎裂巨响在死寂的小庙内爆开!
就在那巨大的声响和瞬间崩飞的泥灰碎片构成的混乱掩护下,陈默的身体像一头受惊的鹿,猛地拧身,不顾一切地朝侧后墙上一扇早已破败、仅剩个歪斜窗框的小洞扑去!
砰!嘶啦——!
身体的冲撞和尖锐的碎瓦碎木同时作用于他的小腿。一阵钻心的剧痛从腿弯处袭来,锐物刺破皮肉的感觉异常清晰。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裤管,在冰冷的空气中带来一种灼烧般的错觉。
但他根本顾不上疼!
破窗而出的瞬间,他的眼角余光借着那道窗棂分割出的、最后一点昏蒙的光线掠影,不由自主地瞥向庙门口。
那一瞥,几乎将他的魂魄都冻结!
那个“纸新娘”……她那垂落的、被雨水濡湿而颜色更深的大红纸裙摆边缘,在混乱光影的极快一掠中,陈默赫然瞥见了一角极其眼熟的颜色——
灰蓝色底子,隐隐透出一点褪了色的白花轮廓。
那……那是素心!是他未婚妻沈素心上个月离家时,穿着的那件蓝底白花土布裙子的颜色!
“……素心?!”
这个名字卡在他的喉咙里,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声带,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最深切恐惧的巨浪瞬间将他掀翻,淹没!是素心被那东西卷走了?还是……还是她已经被……被活生生地、“做”成了外面那个“纸新娘”的模样?!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獠牙深嵌,将最后一丝理智啃噬殆尽。身体砸在庙外冰冷的泥水地上带来的疼痛,远不如这念头带来的万分之一。
此刻,蜷缩在冰冷的义庄棺材旁,听着门外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再次停止,重新变回那不紧不慢的“笃、笃、笃”时,小腿上那道被瓦片划开的伤口还在阵阵抽痛,那冰冷的灼烧感,如同一个烙印,时时提醒着他那个足以将他灵魂撕裂的恐怖疑团。
而他的右前臂内侧靠近肘弯处——那里是纸新娘锋利冰冷指甲扫过的地方——赫然留下几道深痕!皮肉翻卷,并未大量出血,但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黑色,仿佛皮肉下的生机被瞬间抽干冻结!触手冰冷坚硬,每一次微小的肌肉牵动,都带来阵阵如被冰针反复穿刺的锐痛!半边身体都如同浸在寒泉里,阵阵发僵发麻。
就在这时,他死死捂住口鼻的手指,触碰到了怀里贴身内袋中那个冰冷的硬物轮廓。
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陈默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冰冷的触感隔着湿透的布料,直透心口——那是一把剪刀。一把黄铜柄、刃口沾着几道洗刷不去、暗沉如同陈旧血渍印记的旧剪刀。
这把剪刀……是他在葬阴村口,那个淹死在淤泥塘里几十年的老裁缝——张老歪的家宅里找到的。想起那个水鬼,陈默的胃又是一阵抽搐。
那是一个同样充满阴霾的午后(天知道这鬼地方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白天”)。他为了躲开外面那种仿佛无处不在的窥伺感,误打误撞进了荒废多年的老裁缝家。屋里落满了齐膝深的灰尘,霉味刺鼻。就在那台落满灰、线轴早已朽烂的脚踏缝纫机前,“坐”着一个水淋淋的人影——青灰色的皮肤,肿胀扭曲的眉眼,头发上挂着腐败的水草,身上糊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紧紧贴在肿胀尸体上的寿衣。
是张老歪。他就那么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针,对着空气,一遍,又一遍,用肿胀发黑的手指,艰难地模仿着穿针引线、缝制的动作。水顺着他的身体和头发滴落在积尘的地上,却并不浸开,只是在那层厚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一个仿佛含着淤泥、被水泡烂的破风箱似的声音,不断地在他喉咙里翻滚,嘶哑地、绝望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差一针……就……差一针……赶……赶不上……时辰……了……”
那份深入骨髓的执念,几乎要将这小小的破屋冻结。陈默强忍着恐惧和呕吐的欲望,在弥漫着水腥恶臭和浓重霉味的屋子角落里翻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知道必须找到点什么,才能解开这个可怜又可怖的水鬼的执念。最终,在墙角一个被耗子咬穿、又被尘土半掩的旧木盒里,他找到几片破碎、发黑发脆的纸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惨淡光线(那时还能有点光),他艰难地拼凑着残片上的模糊墨迹——“过……阴……契……”、“沈氏……献……水……”“……速成……寿衣……”、“……污血……破……福……杀……”、“……沉……”
当“沉塘”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钉子凿进他的脑海时,一个扭曲、血腥、充满了愚昧、恐惧和残忍的片段瞬间清晰。一个早已死去的名字——“沈婆”,在张老歪临死前的绝望中被唤醒了。
一个残酷的故事在碎片中浮现:几十年前,村民决定秘密献祭生病的沈婆(素心的奶奶)去“平息山神之怒”祈求雨水。他们需要在沈婆暴死(或被弄死)的当夜迅速入殓,掩盖痕迹。于是,他们找来了村中唯一有点手艺的老裁缝张老歪,逼他在一个禁忌的凶时之前(可能是子时,阳气最弱时)赶制一件“体面”的寿衣。在强压、恐惧和昏暗中,张老歪失手被针狠狠刺破了手指!一滴鲜红的血,“啪嗒”一声,溅在了那件即将完工的惨白寿衣的胸口!这被惊恐的村民视为极度不吉,是亵渎,会“破了福”,引来沈婆的滔天怨恨!为了避免自己被波及,更为了掩盖所有秘密,当夜参与此事的几人,趁张老歪心神俱裂之时,将他连同那件染血的寿衣和他自己的裁缝工具袋一起,绑上石头,沉进了村口最深的那口淤泥塘里灭口。
“……差一针……赶不上时辰……”原来那一针,不是缝衣服,而是缝上他自己的嘴?还是缝上那段不堪的过往?或是为了向那些逼迫者证明自己并非有意玷污?
当陈默强抑着恐惧,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还在痴迷地重复着缝制动作、喉中不断滚动着“差一针”的水鬼影,嘶哑地喊出那句拼凑出的真相——“是他们!是他们怕污衣带来报应!把你沉塘了!不是你的错!”——时,一切都凝固了。
张老歪那机械穿针的动作骤然停了。肿胀青黑的头颅极其缓慢、僵硬地扭向了陈默。那双几乎完全泡烂、只剩下浑浊白翳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屋里的滴水声也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弥漫开来。就在陈默以为要迎来灭顶之灾时,那腐烂的脸上,嘴角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凝固了几个世纪才得以释放的、极致的悲苦和……释然。
喉咙里滚动的声音消失了。那个水淋淋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无数细小的水珠如同倒流般从他身上剥离、飞散。在身体即将完全消散的最后一刻,他枯槁如鸡爪的手猛地抬了一下,一件冰冷、沉重的东西从那个透明的掌心中跌落,“哐啷”一声砸在厚厚的尘土上——
正是这把铜柄染血的旧剪刀!
在张老歪完全消散的瞬间,一个仿佛从九幽淤泥最深处透上来、极度虚弱又带着刻骨怨毒和最后一点解脱的嘶哑声音,如同冰锥,刺进了陈默的耳膜:
“……用它…挡‘她’…一次…就…一次……”
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烙印,至今缠绕在这把染血的剪刀上。
挡‘她’?挡谁?是外面那个‘纸新娘’?还是……这一切的源头……沈婆?
那把冰冷的剪刀就贴在他的心口,像一个活的、会冻结血脉的诅咒。
门外的刮擦声和叩击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只有单调的雨声,还在固执地敲打着屋檐和地面。
走了吗?……是暂时放过了自己?
巨大的疲倦感和冰冷深入骨髓,让陈默紧绷的神经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恍惚。
轰——!!!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如同在陈默脑颅内炸开!比之前猛烈百倍!义庄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门板,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吨巨锤正面轰中,瞬间向内炸裂粉碎!木屑、纸屑、破碎的符纸、浑浊的雨水如同风暴中的碎片,裹挟着刺骨透髓的阴风,轰然扑卷进来!
一个东西——那个刺眼的大红纸嫁衣身影——以一种超越人类关节极限的、极度僵硬扭曲的姿态,瞬间“挤”过破碎的门框,出现在炸裂烟尘弥漫的门口!嫁衣的纸片在冲击波中猎猎狂舞,发出如同无数鬼手揉搓纸张的刺耳沙沙声!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孔在飞舞的纸屑和阴风之后,正对着蜷缩在棺椁旁、脸色死灰的陈默!两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窟窿,牢牢锁定了这个新鲜的、散发着恐惧气息的“猎物”。
紧接着,一个无法分辨男女、如同千百片枯骨摩擦、亿万只寒鸦齐鸣的声音,直接在陈默的脑海里尖叫!那声音充满怨毒、贪婪和一种非人的冰冷渴望!
“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