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龟眠功》那玄之又玄的“心如止水，神似冥龟”牵引下，他的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无光的深海。外界那喧嚣的擂台、凶悍的屠昆、阴鸷的马浩、混乱的判定……所有嘈杂与危机如同被隔在遥远的岸上，模糊不清。
只有识海中那片干涸龟裂的“精神大地”，正艰难地、涓滴地汲取着来自《龟眠功》运转带来的、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凉滋养。这滋养实在太微弱了，如同沙漠里稀疏的雨点，远不足以填满裂谷，更无法撼动那代表【概念笔】的黯淡羽毛笔虚影。但，它们确实在渗入！一点，一滴……顽强地对抗着那令人窒息的枯竭感。
不知何时，他被两个杂役抬下擂台，丢在了广场边缘一个相对无人的角落里，像一块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夹杂着惊奇、嘲弄和不以为然。但苏言听不见，他的世界只有自己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心跳和那近乎停滞的呼吸。
“那就是苏言？当众睡觉逃过屠昆那一刀的怪胎？”
“装的吧？怕成这样？”
“听管事说气息微弱奇怪，像是真练岔了气？”
“切，管他真睡假睡，被屠昆记恨上，去了矿洞照样是个死！”
议论持续了一阵，随着大比继续，新一场血腥的争斗开始，焦点很快被转移。只有少数好事者，偶尔会用眼角余光瞥一下那个躺在角落、一动不动的单薄身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日落月升，广场上篝火燃起，大比暂时中止，明日继续。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负责巡夜和维护秩序的杂役弟子在广场边缘游荡。深夜的寒意袭来，苏言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身体冰冷得像个死人。两个巡夜杂役路过时，其中一个踢了块碎石过去，砸在苏言胳膊上。
咚。
没反应。
“啧，睡得真死！跟龟一样！”杂役嘟囔一句，觉得无趣，也懒得管了。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薄雾。
广场中心的擂台再次喧嚣起来。而边缘角落那个身影的存在，在晨曦中显得更加突兀。他依然保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但渐渐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距离苏言不远，两个刚刚结束晨练的杂役在热身闲聊。
“喂，老周，昨晚起夜，你看到他动过一下没？”年轻点的杂役指着苏言。
另一个年长的杂役扫了一眼，摇摇头：“没。昨晚轮值巡夜经过几次，没见动弹。听管事说，呼吸慢得吓人，一刻钟才憋出一口长气，跟死人没两样。”
“嘶……睡这么沉？他不会……真练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乌龟功吧？”
“谁知道呢，万药峰那些个怪人，不就喜欢研究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
两人的议论声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万药峰？
这个名号像是有某种魔力，瞬间点醒了人群中几个见识稍广的老杂役。万药峰在玄灵宗是个特殊存在，名义上是炼丹主峰之一，但里面不少炼丹师和守阁长老都对一些偏门、稀奇古怪的、近乎失传的冷门法诀或药材有着近乎偏执的研究。其中……好像确实包括一些记载着模仿龟鳖沉睡、固守元气的所谓“长寿养生法门”？
“对！对对对！听说王老秃（某个边缘炼丹师）早年就在万药峰旧书堆里翻到过一本残破的《蛰龙潜息术》，也是睡觉睡觉，说什么‘一睡百年，神气自足’之类的鬼话！”一个山羊胡老杂役拍着大腿叫了起来。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后山药圃管事的冯瘸子，据说年轻时就碰巧练过一个龟形桩，练着练着就睡着了，被人打了都不知道，也是几天不醒，但醒了后精神特别足！”
流言这东西，总是越传越离谱。
到了中午时分，苏言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好奇（或者说闲得无聊）的杂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最初“装睡避战”的猜测早已被“练功练岔气”、“修炼古老龟眠术”等更具神秘色彩的“解读”所取代。苏言那慢到极致的呼吸频率、冰冷僵硬的躯体、长时间纹丝不动宛如假死的状态，都成了这种解读的有力佐证。
甚至有人打赌：“赌一块灵石碎片，他今天傍晚前能不能醒！”
“我赌他得像老王说得那样睡个三天三夜！”
“那屠昆不得气死？哈哈！”
这奇特的“睡神”现象，终于还是引起了一些不是杂役的人的注意。
万药峰执事孙乾，一个干瘦、带着厚厚眼镜片的刻板中年人，今日恰好随弟子下山为百草谷这边的低级药田清点药材。路过中央广场时，被这边的人声吸引。当他拨开人群，看到地上那个“龟息”状态的苏言时，厚厚的眼镜片后瞬间闪过一丝精芒！
他快步上前，也顾不得脏污，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苏言的颈脉上。一股微弱的、几乎停滞却异常绵长坚韧的脉动，在他指尖传来。
紧接着，他又探出一丝极微弱的木属性灵力，小心地试图探查苏言体内情况。
然而！这股灵力刚刚探入苏言皮肤表层不到一寸，就仿佛泥牛入海！被一种奇异的、粘稠而沉寂的力量阻挡、消融！根本无法深入！这并非灵力壁垒，更像是一种生物本能的、沉睡状态下的“龟壳”防御！
“好！好精纯的归藏之气！这绝非凡品！”孙乾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他虽然是执事，但在万药峰也属于边缘人物，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发现！眼前这现象，简直就是一篇行走的学术报告！《关于边缘杂役无意触及古老龟眠术体征的观察与猜想》！如果能研究明白，他在峰里的地位……
“把他带走！”孙乾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对身边的几个万药峰弟子吩咐，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轻点！轻点抬！送到杂役院单独隔出来的净房里去！好生看护！不许任何人打扰！这是…这是极好的研究样本！”他已经将苏言视作了自己的“论文素材”。
几个万药峰弟子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上前，小心地把僵硬的苏言抬起。
屠昆远远看着这一幕，气得暴跳如雷！他憋了一晚上的怒火，就等着苏言醒来去矿洞的路上或者到了矿洞好好炮制他！现在倒好，直接被万药峰的怪人截胡了？看那架势还要好生保护起来？凭什么！
“孙执事！这小子昨天当众装睡！藐视大比规则！应该直接押去矿洞！”屠昆忍不住上前一步，梗着脖子吼道。
孙乾被一个杂役质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厚厚的眼镜片寒光一闪：“规则？哼！规矩是死的！学术价值是无价的！你懂什么叫古法龟眠？耽误了万药峰的研究，你担待得起？！”他的声音带着长期被轻视者突然获得“权威”后的尖锐，“再多嘴，你也想跟我回万药峰试药吗？！”
一句“试药”，让屠昆这种凶人也是头皮一麻，脸色变幻，最终只敢恨恨地瞪了昏迷的苏言一眼，悻悻退下。
苏言就这么被小心翼翼地抬走了，送进了百草谷杂役院深处一间相对干净、通风阴凉的隔间。
孙乾如获至宝，亲自在门口加持了一道最简单的隔音和警示法阵（防止闲杂人等打扰他的“样本”）。他并未强行“叫醒”苏言，因为他认为这种沉睡状态本身就极具研究价值。他只是吩咐弟子每日送来一碗最普通的营养药粥（真正效果微弱），保证这珍贵的“样本”不会因饥饿而死。
随着厚重的木门吱呀关闭，隔间内只剩下苏言一人。
外界关于“睡神杂役被万药峰孙执事当成宝贝”的奇闻在百草谷乃至外围区域迅速发酵，成为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马浩听闻后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将此事记下，但暂时也未再派人找麻烦。一个被当成研究品的废物杂役，不值得他立刻下手。
而在隔间之内。
苏言的意识，依旧沉睡在那无光的精神深海。来自《龟眠功》的涓涓细流，在经历了漫长、近乎绝望的积蓄后，终于开始显现微弱但持续的力量！
那道滋养神魂的“冰凉细流”，虽然依旧涓细，却仿佛有了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它不再仅仅在龟裂的大地表面游走，而是开始一点一滴地渗入那些最细微的裂隙深处！
如同久旱逢甘霖！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舒泰感猛地冲刷过苏言近乎僵死的意识！
“嗡——”
识海深处，那片干涸的精神大地上，被这持续的、精纯的滋养力反复冲刷，最核心区域的龟裂开始……弥合！
尽管只是最中心的一小块区域！但那种枯竭崩坏、灵魂撕裂般的疼痛，如潮水般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清晰的、掌控自身的感觉！
而在那片开始弥合的区域中心，那枚一直黯淡无光、如同风中残烛的【概念笔】羽毛笔虚影，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蒙尘的星辰，擦去了一点灰尘，露出极其微弱的一丁点本质灵光！
苏言的身体依旧僵直冰冷。
但在他精神的最核心深处，那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意识，如同蛰伏已久的巨龟，在深海的黑暗中，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