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宫里传来消息,文德帝病重。这算是好消息,普天同庆,大家都为这个混蛋领导要死了感到高兴,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比较遗憾。
你也不想被弹劾吧。
这事算是意料之中,文德帝感觉念经的时候力不从心,于是上了根千年人参补自己,可能是太补了,于是开始鼻血不止。第二天就已经只能躺在床上了。
太好了,他终于遭报应了,但是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于是宋式玉命令太医院用一切努力吊着他的命。
“他还没有立储呢。”文诗婧坐在内阁里面,有些忧愁,“好歹先下个诏啊。”
我摸了摸下巴,还有后手?都快死了还整这个。
在这两个月里,文德帝应该是有两个候选人的,就是我最初提出的晋王次子和魏王幼子,燕王世子我做了一下背调,发现人家喜欢男的,于是直接被排除在外,人家也挺硬气,被弹劾第二天就走了。
现在就剩下两个,如果我是文德帝,我会选哪一个?一定会选晋王的次子吧,不出彩,但是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做到这一步,我只能觉得他是故意的。
也可能他预判了我的预判,选了魏王幼子,但是这样正中我下怀。当然也有可能选别人,无所谓,我们的伪造圣旨会出手。
于是我们开始了鸡飞狗跳的七天。
第一天,魏王因为马上风死了,这事不太光彩,但是报上来了,孟余顶着身体压力每日加班,把葬仪流程赶出来了,魏王就这样平平淡淡葬了,燕王世子即位,安荣娴作为嫡母很好地控制住他了。
第三天,皇帝开始咳血不止,整个内阁开始想着怎么给他办葬礼,于是孟余作为专业人士继续筹备,大家忙得脚不沾地。文德帝也没个孩子,宫里也没有几个嫔妃,于是就只能上宫女侍疾,宫女还是福禄观的宫女,于是我们去见文德帝的时候他更有出气没进气了。
内阁每天派人去问皇帝,试图让皇帝好歹说点什么写个遗诏出来。但是皇帝一讲话就开始咳血,笔都拿不起来,遂作罢。于是只能疯狂地灌他药,看看能不能回光返照一下。
第四天,皇帝秘密召见我。
我走的时候有种一切都要结束的预感。这是文德三十四年冬,距离夏严倒台也才过了整一年。
无言的怨恨和怒其不争都要在一个普通的晚上结束吗?半辈子的颠沛流离和如履薄冰,千千万万百姓性命,都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慕若昭曾经问过我:“你有想过,理想中的君主是什么样的吗?”
我怎么回答她的,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望着宫城的方向,眼睛里流动着浮金似的光,说不出的怅惘?
“我做得就一定对吗?”她喃喃着低下头。
真奇怪,我很久不曾想起这些旧事了。
进万寿宫,皇帝半倚着靠枕坐起来,看起来居然红光满面的,旁边是紧抿着唇角的宋式玉。旁边有一桌案,上面铺着一张空白的宣纸,已经盖上了“既寿永昌”的印子。
“来,姚卿,”他指了指宋式玉对面的座位,“坐着来吧。”
我慢慢走过去,坐下来,看着皇帝此刻居然有些和颜悦色的神态,觉得他大概是真的活不久了。
“你们两位素来不和,好端端的一对兄妹,何至于此呢。”皇帝还说出了这种话,我和宋式玉都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都觉得他脸皮厚得匪夷所思,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
皇帝咳嗽几声,安静下来。殿内一时间只能听见香炉燃烧的声音,清幽花香怡人,和我腰间香包发出的味道不谋而合。
“老师曾经和朕谈过,说我未来能是个聪明的皇帝,但一定不会是一个好皇帝。”皇帝放缓语气,开始娓娓道来,或许人死前都喜欢回忆一下过去,我和宋式玉静静听着,一个字都不讲,就听皇帝话锋一转,“两位爱卿,认为如何呢?”
宋式玉抬起头,把脊背挺得板正,他说:“皇上勤敏政达,乃少见明君。”
说得好,一个字都和躺床上这玩意不沾边。
文德帝听闻此言,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爱卿,到这个时候,实在是没有必要再说什么违心之语,”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宋式玉,“朕倒是有些怀念以前的你了,不高兴了,就什么也不说。”
“臣不敢。”宋式玉垂下眼睛。
“你呀,”皇帝看着宋式玉垂下的眼睛,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你真是很像他。”
皇帝的话听得我一阵恶寒,干什么,你也玩替身这一套?
“好了,”皇帝坐起身,板正了面色,“宋式玉,听诏奉旨。”
宋式玉站起身,走到那张纸后面,拿起笔:“臣在。”
皇帝又缓了缓,拿着手帕捂着嘴又开始咳嗽,才继续说道:“魏王幼子,天资聪颖,识达治国,继为嗣子,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
宋式玉还在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就这一段太短了,还要润色,估计宋式玉那边还要填充写个正式的版本。
“魏王幼子如今不过堪堪八岁,”我叹了口气,开始公式化劝导,“这人选是否有所不妥?”
“你们也年轻,那孩子也小,有什么不好。”文德帝说一句要咳三声,我已经发现规律了,“至少朝局能够稳定许多,这也是你们期望的吧。”
我听着他这话,心想他还真是该死,这不是明明什么都知道吗?
我和文德帝一起顺着宋式玉看去,宋式玉垂眉敛目,落下最后一笔,而后朝着皇帝下揖。
“好啦,宋卿,拿着它回去吧。”皇帝脸上露出笑意,“姚卿留在这,朕还要和你说说话。”
宋式玉再行一礼:“臣告退。”
等到宋式玉走出去,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之后,皇帝笑起来:“他其实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朕想他恨朕已久。”
我平静地抬起眼睛,和这位已经老迈的帝皇对上视线,我读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于是我站起身,站到了那张面上已经没有纸的桌案后面。
“空诏书在后面博古架上第二个格子,”皇帝不咳嗽了,他的目光蒙着一层霾似的阴沉,“姚远琼,听旨。”
“是。”
“内阁首辅宋式玉,包藏祸心,欲图谋逆,今抄没家财,夷其三族。”皇帝的声音字字清晰,我落笔,一字一句,如笔走游龙,稳当而端丽。
我搁笔,朝着皇帝行一揖礼。
“这样就好了。”皇帝整个人放松下来,没骨头似的倚在软枕里面,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来,姚卿,拿过来给朕看看。”
我拿起那张诏书走过去,用手捏着展现给他,皇帝看完,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甚好。”
好什么呢。
“宋家权势过重,朕早该……”他的未尽之言化为了一口血,喷在明黄的被褥上面,我将手帕递给他,他擦了擦嘴角,继续道,“如今也算是圆了这桩事了。”
“还好啊,姚卿,”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你早就和宋家没关系了,不然的话,朕还真没有非常合适的托孤人选。”
我默不吭声,看着文德帝已经开始出幻觉了。
“老师……”
“我……”
他不说话了,我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直至寂静无声。
一代毁誉参半的帝王就此落幕,我不知道他最后看到了什么,但是我感觉他死得太舒服了。
但是人都死了,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
我无不怅然地叹了口气,拿着那页纸走到香炉旁边,发现里面的香已经烧尽了,只留下了灰黑色的灰烬,无法,我就只能拿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去。
下雪了。
宋式玉和一个大太监在外面等着,看到我走出来,他把怀里抱着的手炉递给我:“死了?”
“是啊,”我没看他,转头看向那个面露悲色的大太监,“皇上驾崩了。”
大太监悲泣一声,急急忙忙跑出去,他淋着满头的雪,一边跑一边喊:
“皇上驾崩了!”
这司礼监大太监喊得很真情实感,没一会皇城里就响起了钟声,雄厚的声音回荡在巨大宫城的每一条宫道,每一面宫墙间。
我接过手炉,又把那张他全家性命牵系于上的旨递给他:“不看看?”
“不看,八成是要我死,我有什么好说的,”宋式玉抖了抖那张纸,“在里面烧掉就好了,还拿来给我看呢?”
“香烧完了,没法烧,”我叹了口气,“结束了啊?”
“是啊,结束了,”宋式玉看我垂下的眼睛:“你好像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他说了什么吗?”
“我在想一个很久以前的问题,”我看着远处的白雪一点一点覆盖过明黄的琉璃瓦,感觉有些微的不真实,“以前老师问我想要侍奉什么样的君主。”
“我现在觉得,她应该是想要问,我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怔怔地看着外面,风雪真的迷人眼睛,我居然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她说名利忠义都不足以让我做个好官,她说得对,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东西就是要有一定的觉悟才能去做。”
“那你现在还想做官吗?”宋式玉放下了一切架子,他牵着我的手,声音很轻地问。
“想,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因为我想,”我回答他,“达者兼济天下,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
这是文人的终极浪漫。
“那就好,”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你有想要的,也有能力去做,那就去做,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你的。”
于是我和他携手看着远处的宫门之外,文武百官,迈着洋洋洒洒的风与雪奔跑过来,身上红色的宫装朝服像是燃尽宫城的火,男男女女带着或多或少的悲色停在宫前的御阶之外,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我和宋式玉转过身,背对百官,也跪在宫门外面。
“皇上驾崩了!”
结束了。
今天这场风雪会成为一位帝王死后的注脚,会成为一切的结束,会成为一切的开始,最后,会成为史书上面微不足道的寥寥几笔。
一片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