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起来越来越没有精神了。但没人敢放松警惕。这个人虽然什么事都不做,但实际上把权力狠狠把握在自己手里,在他手下做事从来都是如履薄冰。
现在能糊弄住最好。我站在福禄观的大门前,看着雕花红漆木门上面的万寿图,等着小黄门给我通传。他是大太监魏显的干儿子,我感觉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就是下一位大太监。
太监是皇宫隐形的屏障,皇帝最喜欢的刀。臣子的忠诚度和他们的忠诚度是截然不同的。
“姚大人,请入吧。”小黄门通报完毕,笑眯眯地朝我弯腰作揖。我点头,算是回礼。
我不喜欢太监那掐起来的嗓音,听着不舒服,但是太监往往也会成为王朝的最高代理人。内阁和十三监最好还是继续保持着这样不冷不热的关系。
进殿去,暖香扑鼻,和我腰间香气融为一体。暖香让人有些昏昏沉沉,我眯起眼睛,看见那个坐在木案前头的皇帝,我估摸着他应该不是在看奏折,他应该是在抄经书。
皇帝把身上的衣服裹得很厚,如今已是四月,早已经是穿春装的时节,他却还裹着过冬时节的狐裘。他端坐高台,我跪在阶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姚卿起来吧。”皇帝看着我满头制式的金簪玉冠,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有何事召臣?”我并未坐下,而是再行一礼,恭敬询问。不管再怎么不愿意,仪轨的一行一式都要到位,被御史弹劾是麻烦。
“朕闲来无事,找人谈谈话,”皇帝不知道想起什么,有些无奈,“爱卿不必拘谨,坐下吧。”
“谢陛下。”我这才施施然在旁坐下,宫女便端上茶,是一盏碧螺春。我没空理那盏茶,开始想皇帝会问的问题。
我装作敛目沉思的样子,那厢皇帝已经开口,皇帝本人也不看我,他继续在桌案上面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念着:“朕登临国祚以来,已有三十四年。”我听着这个开头觉得不太对劲,于是抬头看向皇帝,皇帝依然专心致志地写着他的经书,“期间未有一位皇嗣,朕自觉愧对列祖列宗,欲从宗室立一嗣子。”他放下笔,目光鹰隼似的朝向我,我悚然一惊,“爱卿可有觉得适合的人选?”
这道题我和宋式玉押题押过,皇帝会问的就那么几个,当期时政,国祚大事,官员家庭情况。国祚大事现在我们还在朝堂上面讨论,会直接写票拟上报,没有特殊情况不会过问,于是就剩下了那么几个话题:立后,立嗣,家庭情况。
其中第一个问题首先删除,皇帝后宫虚置,以前的官员就这个问题已经吵过一轮了,皇帝还是扛住压力没有立皇后,那就说明以后都不会立。
于是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们兄妹分家的情况,皇帝必然要试探一番,看看有没有联合的情况;然后就是皇嗣问题,他会问我们选择哪一位宗室。
宗室其实可选的也没几个,因为皇帝在即位前有两个亲兄弟,其他的亲缘太远,不太合适。这两位亲王的子嗣里面再挑,剔除歪瓜裂枣的其实也没几个。
一个是燕王世子,一个是晋王次子。剩下的各有各的烂,我说不好,就不挑了。
还有一些有点特殊,是魏王幼子。这个我本来不考虑的,但是这孩子有个很想要进步的妈,所以我决定代办。
魏王幼子是魏王继室所生。魏王是文德帝的叔叔,听说府中妾室高达十七个,后院可谓是争奇斗艳,这位后来的魏王妃嫁进去还没有一个月就把这后院整治得服服帖帖,然后在一年之后生下了一位幼子。
这个孩子才八岁,我很难不猜出她的心思——不就是当太后垂帘吗,我帮了她,然后呢,给我至高的荣耀,然后就要开始准备抄我全家?
我觉得这女人太想当然了,我是不会帮她的,想要分我手上的权力,得看有没有相匹配的资本。我都能想象出来以后朝堂乌烟瘴气的模样了,不行的,我要找一个至少是正常人的君主,这样我才能做更多事情。
而且就算太后不杀我,长大的皇帝呢?张枫桥的例子还放在前面呢,我不想死后还被扒出来呢,我被扒出来了,那宋式玉怎么办啊,他还要和我合葬呢,他的尸体到时候铁定也是要被扒出来打的,那种事情想想就很悲伤。晚节不保也不要以这种方式实现啊。
宋式玉则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你为什么不选一个比较废物的然后自己大权在握呢,这样不是更方便吗?”
我那时候没想过这个方向,他一提出来我还愣了一下,仔细思考一下还觉得这事挺有可行性。但是再思维发散一下就觉得不太好:“万一选了个品行低下的一上去就要砍我怎么办呢。”
“首先,你可以不选这一类,”宋式玉说,“其次,你仔细想想,你都大权在握了,皇帝会敢动你吗?他一说要处死你那不得乌泱泱一群人让他收回成命吗。”
我挠了挠头,觉得还是不行:“那百姓呢?这种皇帝要他老实很麻烦的,又搞出横征暴敛的事情可是很难处理的。”
“那不是有你吗。”宋式玉叹了口气,“限时体验一把皇帝,然后我沾了你的光就可以去当京城一霸了。”
我搞不懂他脑子里到底想什么:“你现在就不是了吗?”
“首辅能算京城一霸吗。”宋式玉“噫”了一声:“我当官的名声还是不错的,你不要乱说。”
我咧了下嘴角:“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是。”
“我不要,”他老神在在地朝我晃手指,神经兮兮的,“被御史弹劾可是很麻烦的,当小白脸为威作福就不会被弹劾了,就是这样到时候被弹劾的就是你了——但是你都万万人之上了,把这些小事压下去轻而易举,洒洒水啦。”
神金。
我总感觉他们写话本的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
我回过神,俯身下拜:“臣并未对其他几位王爷的子嗣有过多了解。”
简单来说就是我不知道,装糊涂永不过时,提一嘴就会被认为和谁有染,那就干脆不要提。
皇帝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我不知道他在失望什么,也不太想要知道。他叹了口气,就政事谈了谈相关内容,我一一作答,皇帝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叫我退下了。
在走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宗室有适龄子弟,卿可察看,如有合适者,便上书与朕。”
我感觉他这话应该也会对着宋式玉说一遍,有种提前预判的感觉。
看吧,他又要激化矛盾了。这种话要是传出去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我府上骚扰,虽然我估计他不会把这种事放出去大肆宣扬。
我离开了福禄观,进轿子里回想着当时宋式玉和我提出来的两种方法,觉得宋式玉的方法还是不太可取。他想当权臣,我想当贤臣,这就是我和他的最大区别。我比较贪心,想要的会更多一些。
燕王世子年十六,性宽和,美姿容。之前宫宴见过几次;晋王次子则是素有才名,我倾向于前面那一个。温和宽厚的,能够容得下前朝臣子的君主。
年轻化的朝堂也是有弊端的,皇帝不一定压得住前朝这些没大他几岁还老谋深算的臣子,特别是身上还带着一些“两朝元老”之类的头衔的。一般要么是朝廷架空皇帝,要么是皇帝直接肃清朝堂。
皇帝没能力是可怕的;皇帝有能力就更可怕了;皇帝要是像文德帝这样的,完了,等着重开人生吧。
幼主在这个时候倒变成了不错的选择,所以我会把那个魏王的幼子放入考量范围。这样大家都有缓冲,到时候该退休退休,该继续干继续干,可塑性也不错。
主要问题是那位难搞的魏王妃,这才是重头戏,我不想和这类女人对上,因为同类往往很了解同类。
要看能不能居中协调,我本人有四十五岁辞官出门去玩的意向,如果能够平稳退休最好。
我要找个时间和这位王妃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