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湄屿暗潮 > 第2章 桐油与豆腐香
忠门镇从风雨中苏醒,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街巷两旁的**红砖骑楼**滴着水,空气里混杂着海腥、潮湿木头和食物的气味。挑着担子的**“担阿”**(小贩)吆喝着**“卖蛎饼、炸豆腐——”**,声音穿透薄雾。
“林家豆坊”的杉木门板吱呀一声推开,晨雾裹着清冽涌入。林月娇挽着乌黑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总是带着温顺愁绪的眼。她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苎麻蓝布衫**,系着通样干净的围裙,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巨大的杉木桶里,是浸泡了一夜的饱记黄豆。青石磨盘在手臂稳定的推动下,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嗡”声,乳白的浆汁汩汩流淌,落入底下垫着**细目夏布**的木桶。关键在点卤。她舀起一瓢取自湄洲岛深处甘泉井的水,手腕轻抖,细细的水线落入翻滚的豆浆中。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豆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如云絮般聚拢、沉淀,最终化作一整桶颤巍巍、凝脂白玉般的豆腐脑。
她取过一方湿润的粗棉布,布角用**金棕双色丝线**绣着小小的“卍”字纹——这是阿嬷开过光的“吉利布”,用的是莆田独有的**“金线绣”**技法,在晨光中微微闪亮。细白棉布覆上豆腐脑,再压上木板和青石。清亮的汁水从布缝中渗出,滴落在陶盆里,发出单调而安宁的“嘀嗒”声。
“月娇啊,今天的豆腐水灵得很,真真是‘白玉凝脂胜西施’!”老主顾福伯吸溜着鼻子,笑呵呵地递过粗陶碗。
林月娇抿唇浅笑,麻利地切下一大块雪白细腻的豆腐,放入福伯碗中,又淋上一勺自家酿的**虾油露**。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那微凉的豆腐,一种奇异的通感瞬间蔓延。
*豆腐的凉滑从指尖漫到心口,像摸进祖庙供案上那尊神像的裙褶。*
她下意识抬眼望向店铺角落神龛里供奉的那尊小小的、通样德化白瓷的妈祖像,心中默念起**《天上圣母经》**,祈求丈夫平安归来。
福伯接过碗时,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串褪色发黑的**“五色缕”**(端午辟邪彩绳)。林月娇目光扫过,瞳孔骤然一缩——那褪色的彩绳绳结处,系着一颗润泽的**兴化桂圆核**!核壳表面似乎有极细微的刻痕。这是“妈祖银会”的信物!三年前丈夫陈国栋被阿嬷引入银会时,她亲眼看着阿嬷枯瘦的手指,将一根崭新的五色缕系在丈夫腕上,那桂圆核在烛光下泛着幽光:“核中有仁,会中有银。心诚则灵,妈祖庇佑。”
那核壳上的刻痕,据说是用一种叫**“剔地起突”**的莆田木雕秘法刻的密码,需用豆腐水浸泡才能显形。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店里的老式牡丹牌收音机,正咝咝啦啦地播报着新闻:“…晋江假药案主犯陈某某昨日伏法,严厉打击经济犯罪是当前工作重点…”
几个坐在条凳上吃豆腐脑的食客低声议论起来。
“听见没?风头紧得很呐!”
“再紧也挡不住海那边来钱快!昨儿个我还看见台湾的渔船泊在鹅尾礁那边,啧啧,带过来的日本收录机,巴掌大,声音可亮堂了!换走了老陈家一船的上好**兴化桂圆木**料子!”
“嘘…小声点!陈国栋不是月娇家的?他船厂最近……”
正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股浓烈的桐油和海水咸腥味走了进来。是陈国栋。他眼窝深陷,下巴冒着一片青黑的胡茬,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前襟蹭着几块明显的暗黄色桐油污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细看之下,是些**龙眼木**特有的细碎红褐色木屑。
“回来了?”林月娇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外衣,那股子混合着船厂和海洋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心头莫名地沉了沉。她注意到他腰间皮带扣上,挂着一个黄杨木雕的**小龙舟钥匙扣**,雕工粗犷却神韵十足,那是哑巴叔的手艺。
“嗯。”陈国栋含糊应了一声,眼神有些飘忽,没看妻子,也没看食客,径直走到神龛前,拈起三支线香点燃,插进香炉。烟雾缭绕中,他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疲惫。他手腕上,赫然也系着一根崭新的五色缕,那颗桂圆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林月娇看着他指尖残留的木屑,又想起昨夜他归家时,衣角沾着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忠门镇的、陌生的咸腥海风,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属于“西天尾扁食店”特有的**温汤羊肉**的膻气。那家店,是“黑蛟帮”台商最常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