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头那口枯井,多年无水,今秋却蹊跷涌出暗红的浊流。淘井人下到井底,捞出半截朽木、几块残骨,还有一具被井绳缠住脖颈的头颅。头颅上覆着湿透的长发,分明是个女子,空洞的眼窝直直地瞪着青天白日,倒映着围观者一张张煞白的脸。那头颅的轮廓,竟与我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象悄然重合。
枯井涌出人骨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死水般的镇子里激起圈圈涟漪,旋即又沉落下去,恢复它千年如一的浑浊与平静。这镇子,向来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事。日子照旧,如同这口重新被淤泥堵塞的枯井。
我骤然记起,数年前这镇上确曾有过一个年轻女子,叫春草。春草不是本名,是她婆婆周王氏呼来喝去时随口喊的,大约觉得这名字配得上她的身份——如同草芥,春生秋枯,碾落成泥也无人怜惜。她原是周家花了几块银元买来的童养媳,瘦伶伶的身子骨,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
周王氏,是个顶顶恪守规矩的人。她家正厅悬挂着“贞静贤淑”的牌匾,据说是前清一位举人老爷所书,字迹乌亮,如同周王氏那双永远审视着春草的眼睛,冰冷又苛刻。春草初来时,周王氏便立下了规矩:晨昏定省,侍奉舅姑;行不摇裙,笑不露齿;饭食须待公婆丈夫用罢,方可拾取残羹;言语更不得高声,若有差池,家法伺候。
所谓的家法,是一根浸过桐油的竹片,挂在厅堂最显眼的柱子上,像一条随时会扑咬下来的毒蛇。周王氏教训春草时,声音不高,却字字淬着冰碴:“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是本分。你既入我周家门,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若守不住这规矩,丢了我周家几代人的脸面,祖宗在地下也闭不上眼!”那竹片便带着凌厉的风声,落在春草单薄的背上、手臂上,留下道道凸起的红痕,转瞬又变成青紫。春草咬着嘴唇,把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发出细微的、幼兽般的呜咽。
她的丈夫周守业,是个面目模糊、唯唯诺诺的读书人。终日只知捧着几本发黄的“圣贤书”,摇头晃脑地吟哦,两耳不闻窗外事。春草挨打时,他或是在房中诵读,或是干脆躲到外面去。偶尔撞见,也只是皱皱眉,对周王氏讷讷地说一句:“娘……下手轻些罢。”便再无下文。春草默默地承受着,像墙角那株无人照料的野草,艰难而沉默地活着。她唯一的慰藉,是后院那棵老桂树。深秋时节,细小的、金黄的桂花密密匝匝地开了,香气甜得发苦。夜深人静,她常偷偷溜出去,小心地捡拾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粒,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好,藏在枕下。无人时,她摊开手帕,深深嗅着那微弱的香气,干涸的眼睛里,才会闪过一星半点微弱的光。这偷来的馨香,是她枯井般生活里唯一的甘泉。
那年深秋,周家出了一桩“大事”。周王氏视若珍宝、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一枚祖传玉扳指,竟不翼而飞。那扳指碧绿通透,据说是周家发迹时,一位做过京官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象征着门楣的荣光。周王氏立时如遭雷击,脸色铁青,浑身筛糠似的抖。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时间就死死钉在了正在默默擦拭供桌的春草身上。
“贱婢!”周王氏的尖叫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定是你!手脚不干不净的贱胚子!除了你,还有谁敢动祖宗的东西?说!藏哪儿去了?”她扑上去,枯瘦如柴的手指铁钳般掐住春草细弱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春草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拼命摇头,眼泪簌簌而下:“娘……我没有……真的没有……我连碰都没碰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还敢嘴硬!”周王氏怒不可遏,顺手抄起供桌上的铜烛台,没头没脑地向春草砸去。春草本能地抬手护头,沉重的烛台砸在她小臂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春草痛得眼前发黑,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周王氏犹不解恨,抬起穿着硬底布鞋的脚,狠狠踹向蜷缩在地上的春草:“打死你个偷东西的贼!打死你个败坏门风的贱货!”
这场单方面的虐打持续了很久。周守业闻声赶来,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有迈进来一步。他听着春草凄厉的哭喊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只是无力地扶着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的枯树。他的沉默,如同那口枯井,深不见底,也冰冷刺骨。
玉扳指的下落成了悬案。周王氏一口咬定是春草所偷,理由荒谬却有力:“她一个外头买来的贱骨头,眼皮子浅,见不得好东西!不是她,还能有谁?”她不许春草请郎中,只扔给她一把干草嚼烂了敷在伤臂上。春草的左臂肿胀变形,落下了永久的残疾,再也无法伸直。周王氏看着她笨拙地用一只手干活,眼神更加嫌恶:“废物!连个活都做不利索,养你何用!”她开始四处张罗,托人为周守业物色新妇,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春草这个“偷了东西的残废”,已不配做周家的媳妇,更不配为周家延续香火。
周家婆媳失和、童养媳偷窃家传宝物的消息,如同长了脚,迅速传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人们窃窃私语,添油加醋。茶馆里,闲汉们呷着粗茶,唾沫横飞:“啧啧,那周王氏何等刚强正派的人,竟被个买来的丫头骑到头上了!”“可不是!听说那扳指价值连城,定是被那贱蹄子偷出去养了野汉!”“周家少爷真是倒了血霉,摊上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婆娘!”那些曾经或许对春草流露过一丝怜悯的妇人们,此刻也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与幸灾乐祸:“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到底是外头来的野种,骨子里就带着下贱!”“周家老太太规矩大,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周王氏那根紧绷的神经。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看春草的眼神,已不仅是厌恶,更淬着一种冰冷的、欲除之而后快的毒火。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周王氏在春草浆洗衣服的木盆边,“意外”发现了一块不属于周家任何人的、半旧的靛蓝色男人汗巾。周王氏捏着那块汗巾,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嘴角却勾起一丝阴寒的笑意。她举着汗巾,如举着胜利的旌旗,冲进正在温书的周守业房里,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守业!你睁眼看看!看看你这好媳妇干下的丑事!铁证如山啊!她偷汉子!她把野男人的东西都带进家门了!我们周家祖祖辈辈的脸面,今日算是叫她丢尽、踩烂了!”
周守业看着那块汗巾,又看看母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嗫嚅着:“这……这……或许是……”
“或许什么?”周王氏厉声打断他,将汗巾狠狠摔在他脸上,“你还要替这贱人狡辩?她偷东西在前,偷人在后!你是要气死为娘,让周家列祖列宗蒙羞吗?这贱人,留不得了!”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周王氏雷厉风行。那块来历不明的汗巾,成了压垮春草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点燃整个小镇“卫道”热情的引信。她迅速召集了族中几位胡子花白、以“德高望重”自居的长者,又请来了镇上专司“禳灾驱邪”、画符捉鬼的李半仙。李半仙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眯缝着眼,对着汗巾煞有介事地一番掐算,猛地一拍大腿:“了不得!此乃外邪入室,阴秽侵门之兆!此妇不洁,秽气冲天,已冲撞了本宅地脉,更污了祖宗清静!若不除之,轻则家宅不宁,子孙凋零,重则……恐有灭门之祸啊!”他一番危言耸听,说得唾沫横飞,几位族老听得频频点头,面色凝重。周王氏则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列祖列宗在上!家门不幸啊!求族老们做主,为我周家清理门户,以正视听啊!”
族老们商议一番,很快有了定论。为首的白胡子老头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却字字如刀:“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此等失贞败德、辱没门楣之妇,留之,必成大患。按祖宗传下的老规矩,沉塘,以儆效尤,涤荡污秽。”
“沉塘”二字一出,周王氏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旋即又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哀声道:“全凭族老们做主!只求还我周家一个清白!”
消息像瘟疫般散开。沉塘的地点,定在镇外那片芦苇丛生、终年飘散着腐草气息的野水塘。行刑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饱了墨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塘边的泥地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男女老少,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脸上混杂着麻木、好奇、兴奋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集体狂热。小贩们机灵地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瓜子、花生和劣质的烧酒,仿佛这不是一场处决,而是一场难得的热闹。
春草被几个粗壮的族丁从柴房里拖了出来。她的头发被扯得凌乱,脸上布满泪痕和淤青,那只残废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徒劳地试图遮掩身上被撕破的粗布衣衫。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哀鸣:“我没有……娘……守业……我真的没有……”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绝望地搜寻,最终落在躲在人群后面、脸色惨白如纸、低着头不敢看她的周守业身上。那目光,充满了哀求,也充满了最后的、彻底的绝望。周守业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跪下!淫妇!”一个族丁狠狠踹在春草的腿弯,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周王氏走上前,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对着围观的人群高喊:“诸位高邻做个见证!这贱婢,偷窃家传重宝在前,与人私通在后!败我周家门风,辱我祖宗清誉!今日,按祖宗规矩沉塘,清理门户!天公地道!”人群里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应和声:“对!沉了她!”“清理门户!”“莫脏了祖宗的规矩!”
李半仙身穿一件肮脏的杏黄道袍,手持桃木剑,装模作样地踏着禹步,绕着绑缚在石磨盘上的春草念念有词,不时将画着鬼画符的黄纸点燃,抛向空中。灰烬纷纷扬扬落下,落在春草凌乱的头发上、苍白的脸上。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哭泣,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备受摧残的躯壳。
“吉时已到!行刑!”族老一声令下。几个赤膊的壮汉,脸上带着执行“正义”的肃穆与粗野的兴奋,合力抬起那块沉重的石磨盘。磨盘中心的圆孔,刚好套在早已绑在春草身上的粗麻绳上。春草被推搡着,踉跄到水塘边。浑浊的塘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腐气息。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冷漠的世界,眼神里已没有了恐惧,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随着“噗通”一声闷响,水花四溅。沉重的石磨盘瞬间将她拖入水底。水面先是剧烈地翻腾,冒出一串串绝望的气泡,手臂似乎挣扎着要伸出水面。岸上的人群屏息凝神,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翻滚的水花。渐渐地,翻腾平息了,气泡也稀疏了,最终,水面恢复了一片死寂,只留下几圈缓慢扩散的涟漪。水塘吞噬了她,连同她微弱的挣扎和无声的冤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群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如释重负般的嗡嗡议论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意义不明的叹息。周王氏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她对着族老和李半仙深深道了个万福:“多谢族老,多谢仙长,为我周家主持公道,祛除邪祟!”李半仙捋着胡须,矜持地点点头:“无量天尊!邪秽已除,贵府从此可保平安了。”周守业始终低着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自始至终,没有向那片吞没了他妻子的水域看过一眼。
数日后,周王氏请李半仙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地点就在那口刚刚捞出过无名女骨的枯井旁。高高的法坛上,香烛缭绕,纸钱纷飞。李半仙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踏罡步斗,比划着各种玄奥的手势。他的两个小徒弟,则奋力将一堆从周家搜罗出来的、属于春草的可怜遗物——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一块包过桂花的手帕、一只豁口的粗瓷碗——投入熊熊燃烧的火堆。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这些卑微的物件,发出噼啪的声响,腾起阵阵黑烟,空气中弥漫着布料和木头烧焦的呛人气味。
围观的村民比沉塘那日更多。他们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当李半仙高声宣布,这焚烧“秽物”的灰烬乃是驱邪避秽、强身健体的灵药时,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几个胆大的汉子率先冲上去,不顾火堆余烬未熄,烫得龇牙咧嘴,也要拼命扒拉出一些灰黑色的残渣,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后面的人唯恐落后,推搡着、叫嚷着,一拥而上,场面顿时混乱不堪。有人抓了满满一把黑灰,小心地用纸包好揣进怀里;有人则迫不及待地将沾着灰的手指伸进嘴里吮吸,仿佛尝到了仙丹妙药;还有人为了抢夺一块烧焦的布片,互相撕扯咒骂起来。周王氏站在法坛边,冷眼旁观着这场混乱的争夺,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鄙夷与掌控感的冷笑。
法事毕,喧嚣散。枯井旁只余下满地狼藉的纸灰、脚印和踩烂的供品。周王氏步履轻快地回到家,立刻唤来周守业。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意味:“守业啊,那贱人的晦气总算除干净了。娘托的王媒婆回话了,东村赵家的闺女,八字旺夫,宜室宜家,聘礼也谈妥了。你收拾收拾,过几日便去相看相看。”她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院中那口重新淘洗过、又涌出清水的老井边,俯身掬起一捧清凉的井水,满意地看着水中自己皱纹舒展的倒影,语气愈发轻快,“瞧瞧,这井水多清亮!这才是过日子的好兆头!赶明儿新媳妇进门,就用这井里的水给她煮碗甜汤,包管一举得男,为我们周家开枝散叶!”她的笑声干涩而响亮,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几只觅食的麻雀。
那口刚刚吞噬过无名骸骨、又被寄予了家族繁衍厚望的老井,水面幽深,波澜不惊,清晰地映照出周王氏皱纹里盛开的笑容,也映照着周家宅院上方那片亘古不变的、沉默而灰暗的天空。井沿上,淘井人未曾洗净的几点暗红痕迹,在清水的浸润下,仿佛又洇开了些许,如同几滴凝固了千年、永不干涸的泪,又像一张沉默而永不愈合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