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当代寓言新编 > 第3章
七月流火,金湾市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路面软塌塌的,蒸腾起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周大民守着街角那辆油渍斑斑的炒饭三轮车,汗水蜿蜒着爬过额头上深刻的皱纹,砸在滚烫的铁板边缘,“滋”的一声,瞬间化作一缕细小的白烟。
他麻木地翻炒着锅里的饭粒,油烟呛人,像一双无形的手扼着他的喉咙。车把手上方,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贴着一张崭新的A4纸,是《金湾市临时摊位市容优化公约》,上面印着“自愿缴纳”、“规范管理”、“提升形象”之类的漂亮字眼。一滴热油猛地从锅沿崩出来,不偏不倚,正溅在“自愿缴纳”那四个字上。老周随意地用袖口抹了一下,油污晕开,那四个字顿时糊成一团深色的污迹,边缘模糊不清,再也辨认不出了。
“老周!老周!来了!”旁边修鞋的老孙头突然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恐慌。
老周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手里的炒铲顿住了。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什么来了。抬眼望去,街口那边,三个穿着花里胡哨紧身T恤的壮汉,正晃晃悠悠地朝这片摊贩区走来。为首那个光头,脖子上一圈粗得吓人的金链子,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正是王天霸手下的头号打手,绰号“铁头”。他们手里捏着一沓花花绿绿的卡片,走路带风,看人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圈里的牲口。
铁头径直走到老周隔壁卖水果的老李头摊前。老李头脸上的皱纹瞬间挤成一团,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哆哆嗦嗦地从油腻腻的围裙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铁…铁头哥,这个月的…‘优化费’…”老李头的声音抖得厉害。
铁头一把抓过钱,粗鲁地捻了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老李头,你打发要饭的呢?上个月是三百,这个月新规定,五百!懂不懂规矩?‘金湾通’卡,一人一张,月底前必须把钱存进去!少一个子儿,你这摊子就别想摆了!”他“啪”的一声,把一张印着“金湾通”字样的硬质卡片拍在老李头的水果筐上,几颗苹果被震得滚落下来。
“五…五百?”老李头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铁头哥,这…这水果生意淡啊,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
“少他妈废话!”铁头身后一个黄毛混混猛地窜上前,一脚踹在老李头装水果的破纸箱上。腐烂的桃子、梨子滚了一地,被踩得稀烂,汁水横流。“不交?不交就他妈滚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
老李头佝偻着腰,手忙脚乱地去捡滚落的、还没摔坏的果子,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嘴里不住地哀求:“交…交…我交…铁头哥宽限两天…宽限两天…”
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老李头,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一样扫过其他噤若寒蝉的摊贩,最后黏在了老周身上。“哟,老周,生意不错嘛?”他皮笑肉不笑地踱过来,油腻的手指捻起老周车把上那张糊了油污的公约纸,“市容优化,人人有责,懂不懂?你这月的‘优化费’,六百!赶紧的,别磨叽!”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的愤怒猛地冲上老周的头顶。六百块!那是他起早贪黑半个月也未必能攒下的辛苦钱!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粗糙的皮肉里,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身体里那股憋屈了太久的火气,压过了恐惧,猛地顶到了喉咙口。
“优化费?”老周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豁出去的颤抖,“优化了谁?是优化了你们这帮吸血鬼的钱包吧!这钱,我…我不交!凭什么!”
“凭什么?”铁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他身后的两个混混也嘿嘿地怪笑起来,围了上来。空气骤然凝固,带着暴风雨前的沉闷和腥膻。
“就凭这个!”铁头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他猛地抬手,五指张开,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扇向老周的脸!
老周本能地想躲,但常年劳累的身体早已僵硬迟钝。那蒲扇般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抽在他左边的颧骨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的一声长鸣,整个世界瞬间倾斜、旋转。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带得趔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自己的三轮车上,锅碗瓢盆“哐啷啷”一阵刺耳的乱响。
没等他缓过这口气,肚子上又挨了重重一脚!是那个黄毛!力道凶狠,像被一根烧红的铁杵捅穿了肠胃。老周痛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咙口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倒在了滚烫肮脏的地面上。
拳头和皮鞋如同冰雹般落下,密集地砸在他的头上、背上、腿上。周围摊贩的惊呼声、铁头他们的咒骂声,全都模糊了,只剩下骨头与皮肉承受重击的闷响,还有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像破风箱一样在胸腔里拉扯。意识像沉入冰冷浑浊的泥潭,越来越深,越来越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涣散的视线似乎捕捉到街角停着的一辆熟悉的城管执法皮卡车,车窗摇下一半,里面的人影似乎正平静地看着这边,然后车窗缓缓摇了上去。
冰冷,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有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白色。老周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努力掀开,都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生疼。头炸裂般地痛,左脸高高肿起,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扎着点滴针头。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隔壁床病人压抑的咳嗽声。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铁头狰狞的脸,雨点般的拳脚,围观者惊恐又麻木的眼神,还有那辆车窗缓缓摇上的执法车…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女儿小雨怯生生的脸浮现在眼前,孩子还在念书,家里就指着他这辆破三轮…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闭上眼,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渗进鬓角花白的头发里。
“爸…”一个带着哭腔的细小声音在床边响起。老周艰难地偏过头,看见女儿周小雨红肿着眼睛站在床边,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被角。孩子明显吓坏了,小脸苍白。
“小雨…”老周想抬手摸摸女儿的头,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爸,你疼不疼?呜呜…”小雨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不哭…不哭…”老周喉咙干涩,只能虚弱地安慰着。
“医药费…医院催缴费了…”小雨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巨大的惶恐,“说…说欠了好多…”
老周的心猛地沉下去,坠入无底深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几个穿着笔挺城管制服的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为首那人约莫五十上下,身材微微发福,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一张圆脸上堆满了笑容,显得颇为富态。正是金湾市城管局局长,苟正义。
“哎呀!老周同志!受苦了受苦了!”苟局长人未到,声先至,那声音洪亮热情,充满了官腔特有的抑扬顿挫。他几步走到老周床前,弯下腰,脸上满是关切和痛心疾首的表情,“你看看,你看看,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殴打我们遵纪守法的好市民!这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他挥舞着手臂,义愤填膺。
老周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苟局长?他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这位大人物,怎么会亲自来看自己?巨大的惶恐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绝望。
“我代表金湾市城管局,向你表示最深切的慰问!”苟局长语气无比真诚,他身后一个秘书模样的人立刻递上一个厚厚的、印着烫金字的信封。“这点慰问金,是我们局里的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安心养伤!”
老周看着那信封,感觉像在做梦。秘书不由分说,把信封塞到了他打着点滴的手边。
“老周同志啊,”苟局长顺势坐在了床边,语重心长,“你的事迹,我们都听说了!不畏强暴,敢于抵制那些扰乱市场秩序的不法行为!虽然方式方法上,可能…嗯…欠缺了点策略,但是,这种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维护我们金湾市容市貌的精神,是值得大力提倡的!”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发现璞玉般的嘉许神色,朝后面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工作人员立刻捧上一个用红绸带系着的、镶着金边的玻璃框奖状。
“经局党组研究决定,”苟局长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特授予周大民同志——‘金湾市文明诚信经营示范户’光荣称号!希望你能继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为我们金湾市的城市文明建设,添砖加瓦!”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隔壁床的病人也停止了咳嗽,愕然地看着这一幕。闪光灯亮起,一个随行人员用相机记录下了这“感人”的时刻:苟局长微微弯腰,笑容可掬地将那面金灿灿的奖状递向病床上鼻青脸肿、眼神茫然的老周。
老周彻底懵了。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他看着那面印着金色大字、盖着鲜红公章的奖状,又看看苟局长那张热情洋溢、正气凛然的脸。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原本坚固的恐惧和怨恨堤坝。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没打点滴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接过了那面沉甸甸的奖状。冰凉的玻璃框触碰到皮肤,却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
“谢谢…谢谢局长…谢谢政府…”老周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滚烫的。仿佛所有的委屈、痛苦,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荣光”所抚慰、所救赎。他甚至觉得,自己挨的这顿打,似乎…值了?
苟局长满意地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又对着镜头慷慨激昂地讲了几句“坚决打击不法分子”、“维护良好营商环境”、“表彰先进,树立新风”之类的官话套话,然后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春风满面地离开了病房。
老周紧紧抱着那面奖状,像是抱着护身符,抱着改变命运的钥匙。他布满伤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在医院醒来后那种近乎虔诚的、受宠若惊的笑容。窗外炽烈的阳光照在奖状的金色边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病房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也被这“荣誉”的光芒冲淡了。
一个月后,老周出院了。脸上的淤青消了大半,但眉骨和嘴角还留着明显的疤痕,走路时腰背也隐隐作痛。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他那辆饱经风霜的三轮车孤零零地停在街角,落满了灰尘。
然而,老周的身份,已然不同。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老周炒饭”,他是“金湾市文明诚信经营示范户”——周大民。这个名号,是苟正义局长亲手授予的,是上了金湾市电视台新闻的。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面镶着金边的玻璃奖状,用崭新的透明胶带,端端正正地贴在了三轮车最显眼的位置,就在那张被油污模糊的《市容优化公约》旁边。
奖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块无形的护身符。老周发现,当他推着三轮车重新出摊时,周围的摊贩看他的眼神完全变了。不再是同情或漠然,而是掺杂着敬畏、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连平时吆喝的声音,都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
更让他意外的是,王天霸手下的“铁头”,竟然主动找上了门。那天的凶神恶煞荡然无存,铁头脸上堆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生硬的笑容。
“老周哥!恭喜恭喜啊!”铁头的大嗓门带着刻意的热情,“文明诚信经营户!这可是金字招牌!苟局长亲自表彰的,了不起!”他手里拿着一沓崭新的“金湾通”卡片,比上次的印刷更精美,卡片中央甚至印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奖杯图案。
“天霸哥说了,像老周哥你这样有觉悟、有贡献的模范,那必须是我们‘金湾通’事业的核心骨干!”铁头不由分说,将那一沓卡片塞到老周手里,“这一片的‘市容优化费’收缴工作,以后就辛苦老周哥你来牵头负责了!放心,提成绝对比普通收费员高一大截!天霸哥还特意嘱咐了,你的那份‘优化费’,以后就免了!”
老周握着那沓光滑冰凉的卡片,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铁头那张横肉里挤出笑容的脸,又看看自己三轮车上那张金光闪闪的奖状。一瞬间,住院时那种被“荣光”包裹的暖流再次涌遍全身,甚至还夹杂了一丝奇异的、膨胀的眩晕感。免了自己的份子钱?还能拿更高的提成?这是…一步登天了?他之前拼死拼活、提心吊胆才能勉强糊口的日子,似乎真的要结束了。
“这…这我能行吗?”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馅饼砸中的兴奋。
“哎呀!老周哥你太谦虚了!”铁头用力拍了拍老周的肩膀,拍得他伤口一阵隐痛,却不敢表现出来,“你现在可是苟局长钦点的模范!你说的话,大家伙儿能不听?谁不交‘优化费’,那就是破坏市容市貌,就是跟政府作对!你这奖状一亮,谁敢不老实?再说了,天霸哥在背后给你撑腰呢!”
铁头的话像带着魔力,瞬间驱散了老周最后一丝疑虑。是啊,我是“文明诚信经营户”,我是苟局长表彰的人!我这是…在替政府做事?在为“优化市容”出力?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混杂着即将获得实利的窃喜,迅速填满了他的胸腔。
“那…那我试试?”老周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了出院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贪婪的期盼。
“这就对了嘛!”铁头哈哈大笑,“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苟局长那边,天霸哥也会替你美言的!”
老周正式上岗了。他换下那身沾满油污的旧衣服,穿上了一件略显宽大的、质地粗糙的蓝色工装夹克,这是铁头给他的“制服”,左胸口处还别着一个印有“市容协管”字样的徽章。他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颠勺炒饭,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拿着那沓“金湾通”卡片,挨个摊位去“沟通协调”。
起初是艰难的。他走到老李头的水果摊前,老李头看着他那身新行头和胸前的徽章,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瓶,有鄙夷,有愤怒,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
“老李哥…这个月的‘优化费’…五百…”老周的声音干涩,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老李头浑浊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三轮车上那面闪亮的奖状,仿佛从中汲取着某种扭曲的力量。
“老周…”老李头的声音像破锣,带着哭腔,“你…你怎么也…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啊…”
“老李哥,我这…也是执行规定啊…”老周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市容优化,人人有责…苟局长都说了,这是为了大家好…你看我,不也交过吗?现在…现在不一样了…”他努力挺直了腰板,亮出了胸口那枚廉价的徽章,仿佛那是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象征。
老李头死死盯着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最终还是在一声长长的、仿佛抽干了全身力气的叹息中,哆哆嗦嗦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张浸满汗水的零碎票子,数了又数,递了过去。老周飞快地撕下一张“金湾通”卡片递过去,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湿棉花,闷得难受。
他转身走向下一个摊位,脚步沉重。身后传来老李头压抑的、像受伤老兽般的呜咽,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但很快,这痛苦就被另一种东西覆盖了。月底,铁头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他手里,里面是崭新的一叠钞票,比他过去炒饭一个月挣的还要多得多!手指捻过那些光滑的纸币边缘,一种强烈的、令人眩晕的满足感瞬间冲垮了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权力”带来的甜头,哪怕这“权力”是借来的,是黑色的。
他学着铁头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腰杆挺得更直了。当遇到不情愿交钱或者抱怨太贵的摊贩时,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低声下气,而是会板起脸,用手指重重敲击自己三轮车上那张奖状的玻璃框,或者挺起胸膛,让胸口的徽章更显眼:
“看清楚没?‘文明诚信经营户’!苟局长亲自颁的奖!市容优化费,这是市里的规定!是政策!你懂不懂?不交?不交就是破坏营商环境,就是给金湾市脸上抹黑!信不信我马上上报城管局,取缔你的摊位?”
他搬出“苟局长”、“城管局”、“政策”、“规定”这些大词,像挥舞着无形的鞭子。大多数摊贩在他这套狐假虎威的恫吓下,最终都屈服了。看着对方敢怒不敢言地掏出钱,看着自己手中的“金湾通”卡片一张张发出去,老周的心肠一点点硬了起来。那点愧疚和不安,在一次次成功的“收缴”和月底丰厚的提成中,被冲刷得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甚至带着点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意。
他不再满足于只负责自己熟悉的这条街。在铁头的暗示下,他开始主动“开拓”新的区域。他的“业绩”一路飙升,成了“金湾通”卡片最得力的推销员。铁头对他越来越客气,天霸集团年底的“优秀员工”表彰大会上,王天霸甚至亲自给他戴上了一朵可笑的大红花,还塞给他一张面值两千块的“金湾通”购物卡作为“特殊贡献奖”。
老周彻底融入了这个系统。他学会了在酒桌上向王天霸和偶尔露面的城管小头目们敬酒,说着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奉承话。他习惯了穿着那件蓝色工装夹克,趾高气扬地穿行在曾经让他卑微如尘的街巷。他住的地方从漏雨的棚户区搬进了一间干净明亮的出租屋,甚至还给女儿小雨买了她一直想要的新书包。他感觉自己的腰杆从来没这么直过,脸上的疤痕似乎也成了一种“资历”的象征。
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看到镜子里那个穿着工装、眼神带着几分市侩和戾气的男人,他会有一瞬间的陌生和恍惚。那个在油烟里埋头炒饭、会为女儿一个笑容而满足的老周,好像被自己亲手埋葬了。但这点恍惚,很快就会被窗外城市的霓虹和钱包的厚度驱散。他现在是“周哥”,是“文明经营户”,是“金湾通”的骨干!他甚至开始盘算着,再多干几年,是不是也能像铁头那样威风?或者…还能更进一步?
三年时光,像金湾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污秽,无声地流淌过去。老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拳脚下蜷缩的可怜虫。那件蓝色工装夹克穿在他身上,绷得有点紧,撑出了微微凸起的肚腩。脸上当年被殴打的疤痕成了某种“资历”的证明,眼神里沉淀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带来的油滑和世故。他熟练地穿梭在金湾市几个大的摊贩聚集区,是王天霸手下最得力、也最“体面”的“金湾通”卡片收缴负责人。他说话带着不容置疑的腔调,手指敲击玻璃奖状的动作成了招牌式的威慑。
这三年,他攒下了厚厚一沓“金湾通”购物卡。每一张都代表着他从那些和他过去一样卑微的摊贩手中“收缴”上来的血汗钱。他把这些卡小心翼翼地用橡皮筋捆好,装在一个旧饼干铁盒里,藏在出租屋床底最深处。那是他给女儿小雨攒的嫁妆,是他脱离泥潭、奔向“好日子”的全部指望。盒子里的卡片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实,摸上去有种冰冷的踏实感。偶尔夜深,他会把盒子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数一数,估算着它们的价值——八万块!足足八万块!这在三年前,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他想象着女儿穿上漂亮婚纱的样子,想象着自己作为父亲的风光,嘴角总会不自觉地咧开一个满足的弧度。至于这些卡片背后那些摊贩绝望的眼神和无声的诅咒,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命运这个冷酷的编剧,似乎觉得老周这场荒诞剧的讽刺意味还不够浓烈。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老周刚从一个新“开拓”的夜市片区回来,收缴工作不太顺利,灌了一肚子劣质啤酒,胃里火烧火燎地疼——这老胃病,是早些年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根子。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屋里却一片死寂,没有女儿小雨像往常一样跑出来迎接他。
“小雨?”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卧室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只见女儿小雨蜷缩在床边的地上,身体痛苦地弓着,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青,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一只手死死地按着右下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呻吟。
“小雨!”老周的酒瞬间醒了,胃部的绞痛被巨大的恐慌彻底淹没。他扑过去,想抱起女儿,手刚碰到小雨滚烫的皮肤,就被她痛苦地推开。
“爸…疼…好疼啊…”小雨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别怕!别怕!爸送你去医院!”老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手忙脚乱地背起女儿,小雨的身体软绵绵的,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烙在他的背上。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狂奔,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女儿痛苦的呻吟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三年来用麻木和金钱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只剩下一个父亲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医生检查后,脸色凝重:“急性化脓性阑尾炎,穿孔了!腹腔感染很严重!必须立刻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先去缴费办住院,手术室马上准备!”
一张冰冷的缴费单塞到老周颤抖的手里。他只看了一眼那个数字——五万八千块!像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医生…医生…能不能先手术…我…我这就去筹钱…”老周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子,语无伦次地哀求,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医生皱着眉,用力抽回袖子,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冰冷和不容置疑:“不行!这是规定!必须先缴费!快去!别耽误孩子抢救!”说完,转身快步走进了手术区。
老周被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像溺水的人。他踉跄着冲到缴费窗口,隔着厚厚的玻璃,把那张催命符般的单子塞进去。
“五万八千块!快!”里面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语气机械。
老周猛地想起床底下那个铁盒子!八万块!救命的钱!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起来:“我…我有钱!我有钱!等我!我马上拿来!”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医院,在深夜死寂的街道上发足狂奔,胃部的剧痛和肺部的灼烧感此刻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个念头:盒子!盒子里的卡片!小雨有救了!
他冲回出租屋,撞开房门,扑到床边,一把拖出那个沉甸甸的旧饼干铁盒。金属盖子被他粗暴地掀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里面,厚厚几大捆崭新的“金湾通”购物卡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油润而冰冷的光泽。每一张卡上都印着醒目的“便民利民”金色大字,还有那个小小的金色奖杯图案。老周胡乱抓起几大捆卡片,塞进一个塑料袋里,转身又疯了一样冲回医院。
缴费窗口前已经没人排队了,只有惨白的灯光映照着老周惨白扭曲的脸。他把那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像献祭一样,用力塞进缴费窗口,声音嘶哑地喊:“钱!钱来了!快!快给我办手续!孩子等着手术!”
窗口里的中年女人被他吓了一跳,皱着眉头,一脸嫌恶地打开塑料袋。当看到里面不是预想中的钞票,而是花花绿绿一叠叠的购物卡时,她的表情瞬间从嫌恶变成了惊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恼怒。
“你神经病啊?!”女人猛地提高了嗓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拿这么多破卡来干嘛?我们要的是现金!真金白银!懂不懂?”
“这…这是钱啊!金湾通卡!里面有钱!八万块呢!”老周急疯了,语无伦次地拍打着玻璃,指着卡片上的字,“你看!‘便民利民’!能当钱用的!”
“滚蛋!”女人彻底怒了,抓起那沓最上面的卡片,劈头盖脸地朝老周砸了过来!硬质的卡片像冰雹一样砸在老周脸上、身上,然后散落一地。
“便民利民?利你个头!”女人尖刻的嗓音在空旷的缴费大厅里回荡,充满了嘲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玩意儿只能去天霸超市买酱油、买卫生纸!想拿来抵医药费?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穷疯了也别来这捣乱!”
塑料卡片砸在脸上的刺痛,远不及女人话语里的鄙夷和绝情带来的万分之一。老周被砸懵了,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在原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卡片,正面朝上的,“便民利民”四个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只能…只能买酱油?”老周喃喃自语,声音空洞,像来自地狱的回响。他木然地弯腰,捡起脚边一张卡片。手指因为巨大的绝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塑料片。他死死盯着卡片背面。在那些密密麻麻、小得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条款说明的最下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真的有一行比蚂蚁还小的字:
“最终解释权归天霸集团所有。”
这行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他的瞳孔,穿透他的脑髓!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点的嚎叫猛地从老周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被彻底愚弄、被无情吞噬后的疯狂和毁灭欲!他猛地攥紧了那张卡片,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染红了卡片上“便民利民”的金色字样。
他不再看缴费窗口里那张冷漠刻薄的脸,不再理会周围零星病人和家属投来的惊惧目光。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弯腰一把抓起散落在地上的所有卡片,胡乱地塞进那个破塑料袋里,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医院大厅,冲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中。
金湾市政府大楼,即使在深夜,也透着一股森严冰冷的气息。巨大的门楼像怪兽张开的巨口,门前宽阔的广场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惨白的高杆路灯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老周像一缕游魂,抱着那个鼓鼓囊囊、装满“金湾通”卡片的塑料袋,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市政府门前冰冷的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胃部的剧痛和胸腔里焚毁一切的怒火交织着,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的光芒。
他走到那两扇巨大的、紧闭的玻璃门前。门上映出他佝偻、狼狈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嘲讽。他停下脚步,把那个塑料袋轻轻放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然后,他动作僵硬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那是他平时点烟用的,劣质,带着浓重的硫磺味。
“嚓——!”
第一根火柴划亮了。微弱跳动的火苗,在他死寂的瞳孔里映出两点诡异的亮光。他低头,看着塑料袋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卡片,每一张都印着“便民利民”,每一张都代表着他三年的“功绩”和全部的希望,也代表着一个父亲最彻底的绝望和这个城市最肮脏的谎言。
火苗凑近了塑料袋口。
“呼——”
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塑料薄膜,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里面的卡片迅速被点燃,塑料燃烧的浓烟滚滚升起,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老周那张布满疤痕、扭曲而麻木的脸,也照亮了玻璃门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巨大的烫金铜字。火焰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的爆响,像无数冤魂在尖叫。
浓烟呛得老周剧烈咳嗽起来,但他没有后退一步。他反而张开双臂,像一个拥抱太阳的殉道者,又像一个要拥抱这无情巨兽的复仇者,猛地扑向了那团吞噬着卡片、也即将吞噬他自己的火焰!
“啊——!!!”
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再次划破夜空!火焰像有了生命,疯狂地缠绕上他的身体,吞噬了他的蓝色工装夹克,吞噬了他的头发、眉毛,吞噬了他布满疤痕的脸庞!剧痛瞬间席卷了每一寸神经,但他却感觉不到,或者说,那焚身的烈火,似乎也点燃了他心中积郁三年的所有愤怒、屈辱和绝望,形成一种奇异的、毁灭性的快感!他在火焰中扭动、挣扎,像一个燃烧的人形火炬,发出的不再是痛苦的嘶喊,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哈哈哈哈!便民…利民…哈哈哈哈!文明…文明经营户…哈哈哈哈!”
狂笑声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和塑料燃烧的爆裂声,在空旷死寂的市政府广场上空回荡,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就在老周的身体被火焰彻底吞噬,变成一团剧烈燃烧、扭曲翻滚的黑影时,就在那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焦臭弥漫开来的瞬间
广场边缘,一个巨大的户外LED广告屏,准时亮起。
柔和悦耳的背景音乐流淌出来。屏幕上,金湾市城管局局长苟正义那张圆润富态的脸庞出现在正中央,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笑容可掬,亲切得如同邻家大叔。他身后是布置得庄重大气的颁奖台背景板,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金湾市新一季‘文明诚信经营示范户’评选启动仪式暨颁奖典礼”。
苟正义局长对着镜头,声音洪亮,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
“市民朋友们!城市文明建设,离不开每一位经营者的共同努力!新一季度的‘文明诚信经营示范户’评选活动,正式拉开帷幕啦!我们将继续秉承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发掘、表彰那些守法经营、诚信服务、为优化我市市容市貌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个体经营者!希望大家踊跃参与,争当文明先锋,共建和谐美好金湾!”
他笑容满面,带头鼓起掌来。屏幕下方,滚动播放着上几届“文明经营户”的名单和照片。其中一张,赫然就是三年前,在病房里,鼻青脸肿的周大民,双手虔诚地捧着那面镶金边奖状的照片。照片里的老周,眼神里充满了受宠若惊的光。
巨大的屏幕光芒璀璨,苟局长的声音热情洋溢,充满了对“美好明天”的展望。
屏幕下方几米之外,老周燃烧的身体已经不再剧烈扭动,火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一堆焦黑蜷缩的、冒着青烟和刺鼻气味的物体。几片尚未燃尽的“金湾通”卡片残骸,带着焦黑的边缘和扭曲的“便民利民”字样,被夜风吹起,打着旋儿,在苟正义局长那张笑容可掬的巨幅影像前,无力地飘荡着,最终落回冰冷的地面,被流淌过来的、带着人体脂肪燃烧后特有的油腻和焦臭的污水,缓缓覆盖、浸透。
污水浑浊,泛着诡异的油光,倒映着广场上那巨大的、光芒四射的屏幕,也倒映着地上那团模糊的、不成人形的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