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血族仆从、一个人类佣兵和一个杂种狼人,
惊恐又贪婪地看着从沉睡中苏醒的「旧日之主」。
然后他们发现,
连祭品都不是的自己,恐怕连成为“开胃菜”的资格都没有。
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腐烂的,如同粘稠的、沉积了亿万年血垢的泥沼。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尘封尸骸混合的腐败味道。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并非绝对的死寂,某种庞大而沉重的东西正在这亘古墓穴的深处搏动,每一次搏动,都让这座早已倾颓的宫殿废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微尘簌簌落下,如同干涸的黑色雨滴。
三个人影,瑟缩在巨大祭坛脚下那片残骸阴影所及的边缘。
火焰的光源是鲁索手里那柄阔剑上镶嵌的劣质赤萤石,散发着贫血般的微弱红光,将他那张饱经风霜、胡茬粗硬的人类佣兵面孔映得明灭不定。汗水浸透了他脏污的亚麻衬衣,紧贴在厚实的背脊上,每一次谨慎地扫视那片如同匍匐巨兽的黑暗轮廓,他的神经都绷紧得像快要断裂的弓弦。粗重的呼吸混杂着喉头的吞咽声,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格外刺耳。
“该死…该死的老库博,他娘的一定是疯了!”鲁索压低嗓子,牙齿却在咯咯打架,“风暴群岛的金子也没这地方一个铜板烫手!这他妈什么鬼地方?比亡语深窟下面那层还要见鬼!”
“闭嘴…蠢货…”一个更加尖细、带着难以抑制恐惧和同样难以压制的贪婪的声音响起。诺伊斯,一个身披磨损毛呢斗篷的血族末裔——甚至无法称之为真正的血族,连最卑贱的末位男爵都不是,只是一个勉强摆脱了“血奴”身份的仆从。他脸色是一种营养不良的青白,如同地底的苔藓,两颗獠牙小小的镶嵌在尖嘴旁。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燃烧着病态的火焰,死死盯着祭坛顶部,那片连萤石光芒都无法刺穿的厚重浓黑。“听到没有?它在呼唤…那是神的呼吸!”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里面没有唾液,只有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冰冷空虚的悸动:“古老纪元的大门就在上面!神代遗泽!血族的本源!找到了,库博答应过…我就能摆脱仆从的身份…”
“神?哈!我看是魔鬼的心脏差不多!”第三个声音像闷在破风箱里,带着犬科生物特有的低沉喉音。沃夫,那个身形比鲁索还要高上半头、粗壮得像头灰熊的杂种狼人混血,咧着嘴,露出足以嚼碎牛骨头的犬牙。他警惕地耸动着鼻子,分辨着空气里那几乎被腐败味掩盖的、若有若无的古老血腥。“但诺伊斯这次没全错。这鬼地方下面肯定有东西…值钱的,能咬掉仇人喉咙的家伙什!”
他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那把足有半掌厚、粗糙得像砍柴斧的宽刃重刀,但指关节的用力摩擦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混血兽人的血脉本能,在这片废墟中疯狂报警:危险!如同踏入顶级掠食者巢穴的无助羔羊!
祭坛并非浑然一体,而是由一种早已失去光泽、呈现出石质般冰冷死灰的未知金属构筑而成。数不清的尖锐棱角、扭曲纹路和崩裂的巨大断口勾勒出令人心悸的几何轮廓。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和岁月结成的黑色油垢。
而在祭坛顶部——诺伊斯那燃烧着扭曲渴望的眼神死死锁定的地方——正中央镶嵌着一个极其诡异的存在。
那是一个巨大的“茧”。并非生物意义的虫茧,更像是凝固的、纠缠不清的、比最深沉的夜色还要幽邃黑暗的漩涡本身。无法用任何已知物质形态描绘其质感。它的边缘不断扭曲着,变幻着,像是在缓慢地吮吸着周围的光线、声音、甚至…时间。
若有若无、如同沉梦边缘呢喃的低语,便是从这个旋涡般的茧中逸散出来,直接震荡着灵魂而非耳膜。
祭坛四周,刻印着巨大而扭曲的符文回路早已黯淡。但其中一道最深的、几乎贯穿整个祭坛基座的焦黑刻痕边缘,隐约可见几道干涸的暗褐色印记,黏连着些许灰烬般的尘埃与骨头碎渣。
那是不久前一次“祭祀”的残骸。一个倒霉的矮人寻宝者,带着他的地精伙计,试图撬动祭坛上的一块碎裂宝石。他们的血肉和残魂成为了开启某种仪式的短暂引信,引动了这座坟墓短暂的苏醒咆哮——也正是那一次震动,让诺伊斯这个拥有微弱感知的血脉仆从,以及鲁索、沃夫这几个被巨大财富诱惑铤而走险的冒险者,惊疑不定地踏入了这旧日王朝的残骸中心。
“库…库博大师怎么还不下来…”鲁索的声音有些发虚,握剑的手因为用力骨节泛白。那位神秘的雇主、强大的死灵法师库博,在上面更接近祭坛顶部的石梁断层处“准备”着什么。
“他最好快点…”沃夫喉咙里滚过焦躁的低吼,“老子的爪子开始发麻了…这味道越来越不对了…”
就在狼人话音未落的一瞬。
轰——!!!
并非石破天惊的爆炸。
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令万物凋零、时间枯竭本源的恐怖吸力,骤然以祭坛顶端的旋涡为核心爆发!
三人脚下的尘埃瞬间被无形的狂潮席卷一空!鲁索手中的阔剑,镶嵌其上的赤萤石光芒猛地一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熄灭!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从握住剑柄的手指窜入骨髓,全身的力气几乎瞬间被抽干!
“唔!”诺伊斯发出痛苦又兴奋的闷哼,体内稀薄的血能如同滚烫的毒蛇在血管里疯狂游走,仿佛要脱体而出,投向那个漩涡的中心!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抵抗的匍匐冲动油然而生!
沃夫的反应最为激烈狂暴!他整个强壮的躯体猛地一弓,野兽般的尖牙完全呲出唇外,一声带着无尽恐惧和愤怒挣扎的咆哮强行从喉咙深处挤出:“吼——!!什么东西醒了?!!”
但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连野兽的嘶吼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仅仅持续了不足一息。
那股足以撕裂灵魂、吞噬血肉的恐怖吸力,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
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死寂。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爆发,吞噬了这里最后一点生音的本源。空气凝固如铅块,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起内脏沉重的抽痛。
鲁索额头豆大的冷汗滚落,砸在冰冷的灰黑地面,碎成更多细小的恐惧。阔剑上的赤萤石明灭不定,如同濒死的心脏在跳动。
诺伊斯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后松开,身体佝偻着,双手撑在膝盖上,青白的脸上爬满病态的狂热红晕,细长的眼睛却带着一种迷醉般的茫然,盯着祭坛顶端。
“它…接纳了…血祭?”他梦呓般低语,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古老的存在…回应了血脉的呼唤?库博大师…他成功了?”
嗡……
异变再生!
祭坛顶端的那个幽深旋涡猛地向内塌陷!仿佛内部所有维持平衡的存在被瞬间抽走!
黑暗旋涡的核心深处,一点微弱的、极其遥远、却带着亘古森寒的猩芒,骤然亮起!
那一点猩芒的出现,如同最纯粹的鲜血滴入了滚烫的烙铁,瞬间侵染了所有的感知!它并非光,更像是凝固的诅咒,流淌的杀戮本身!伴随着那猩红出现的,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威压!
鲁索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阔剑差点脱手!那不是面对强者的恐惧,而是蝼蚁骤然被投入太古星渊的绝望!他的牙齿疯狂地敲打着,所有属于人类的意志在那猩红一点面前片片碎裂!
“嗷…呜…”沃夫喉咙里滚过极度压抑、濒死的呜咽,如同被巨爪掐住了颈骨。他强壮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每一块属于野兽的肌肉都在疯狂地哀嚎、求饶!比面对最可怕的狼人王族血脉压制要恐怖千万倍!
诺伊斯如同被重锤砸中,身体猛地一弹,随即像断线的木偶般瘫软在地!他体内那点微弱、却赖以生存的血能,在这一刻如同烈日下的霜雪般尖叫着、恐惧地匍匐、蜷缩!那不是面对更高阶血族的俯首,而是面对造物之源、面对血脉尽头那双沉睡无数纪元眼睛的凝视!源自血脉根源的绝对敬畏与生死皆操于他手的大恐怖!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连贯又沉闷的声响。祭坛之下,再无站立的身影。
祭坛之上。
旋涡般纠缠凝结的黑暗已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形的剪影,静静地矗立在巨大的黑色王座残骸之上。
他身量极高,穿着某种无法形容材质的古老服饰,式样简约到极致,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不可考究的时间气息。那衣物本身似乎就是凝固的夜色流淌而成,又或是冻结的时间本身编织。此刻,衣袍表面缓缓蒸腾着一缕缕深灰色的微尘与若有若无的、如同灰烬般的能量雾气。
一个极其轻微、仿佛只是随意呼气的鼻音,在鲁索、诺伊斯和沃夫几乎被碾碎的脑海中,化作撕裂耳膜的雷霆巨响!
祭坛顶端的身影,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的左手。
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完美,仿佛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最纯净的月光下的黑暗凝结的艺术品。那只手悬停在半空,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如同沉睡太久后刚刚舒展指关节。
然而,伴随着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
祭坛下方,鲁索、诺伊斯、沃夫三人瘫软的身躯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一股无形的、远超他们感知范围的引力场瞬间形成!
嗡——
空气被扭曲成肉眼可见的旋涡!
他们身下沉积了亿万年的厚重尘埃,瞬间如同遭遇风暴般被无形力量抽离、席卷、倒卷而上!那不是简单的吹拂,而是彻底的剥夺!这些尘埃微粒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亿万条细微的灰黑色河流,争先恐后地涌向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手掌!
鲁索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投入磨盘的肉,全身的血液,不,是生命最深处的某种东西正尖叫着被向外撕扯!他痉挛着,喉咙里发出漏气风箱般的“嗬嗬”声,想要求饶,想要求生,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挤出!
诺伊斯则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恐惧与臣服。他体内那点微薄的血能,如同扑火的飞蛾,不受控制地向那只手掌涌去!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献祭!心甘情愿的、铭刻于血脉深处的本能献祭!在这真正的源头面前,他只是尘埃,连思维都凝固了!他在精神层面虔诚地匍匐、融化…渴望被那手掌的主人吸收!
沃夫最惨烈。他身体深处那点属于狼人血脉的狂暴因子在疯狂冲突、尖叫!它既恐惧得想要自爆,却又本能地想要臣服、献上自己的獠牙利爪!这矛盾冲突几乎撕裂了他的灵魂!他能感觉到肌肉在消融,骨头在呻吟,眼前一片代表生命燃烧殆尽的猩红!
但这一切的痛苦与挣扎,在那只手掌前,如同拂过的微风般不值一提。
那只手,甚至没有去刻意“吸收”。这些低劣的生命源质、这尘埃般的能量、这点滴驳杂的血脉之力…对这只手的主人而言,仿佛只是拂去指尖上不小心沾染的一粒微尘那般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嫌弃?
一息。
仅仅一息。
倒卷的尘埃风暴骤然停止,回归死寂。
悬在空中的手掌下方,一团极其驳杂、混乱的能量灰烬无声地扭曲着,像一块沾染了不同颜料的脏污抹布。其中混杂着鲁索的战士斗气、诺伊斯那丝可怜的血能、沃夫狂暴的兽人血脉因子,以及那亿万年积尘中被汲取出的、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混乱死灵怨力。无数细微的、尖小的灵魂碎片在其中沉浮、湮灭。
手掌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拂,仿佛驱赶微不足道的飞蝇。
那团悬浮的混沌能量发出无声的哀鸣,瞬间凝固成一种如同劣质矿石的黯淡灰黑结晶体,然后——啪嗒!
轻飘飘地坠落尘埃,混入污垢,再不见踪影。
连成为餐前小点的资格都没有。连充当灰尘的价值都欠奉。一丝涟漪都未曾在那只手上留下。
祭坛顶端的身影,微微偏了下头,视线似乎第一次落在了脚下的尘埃——不,是落在了那三个几乎被抽干了某种“存在本源”、瘫软在地如同破碎皮囊般的蝼蚁身上。
一个念头在那三位闯入者彻底混沌模糊的意识海洋中无声炸开。
【杂音。污浊。】
【太吵。】
这念头并非声音,更非语言。它是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冰冷意志审判!是宣告!是抹除存在意义的最高裁决!
噗!噗!噗!
鲁索、诺伊斯、沃夫僵直抽搐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扁在地上的三颗烂番茄!鲜血混合着肉糜、破碎的内脏和骨骼碎渣猛然从他们皮肤毛孔、七窍中喷爆开来!
狂暴无比的冲击力!血肉炸裂!
猩红、粘稠、滚烫的颜料般猛地泼溅向四面八方!染红了祭坛冰冷的黑色基座!飞溅的血点甚至拉出长长的红痕,迸射到残破廊柱的高处!浓重的、带着浓郁生腥气的血雾瞬间升腾弥漫开来!
喷溅!爆炸!粉碎!
血雾弥漫,在祭坛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一幅狰狞残酷的泼墨画。
但在这片血肉的狼藉之上,那只刚刚拂去尘埃的手,缓缓抬起食指,悬停在弥漫开的浓重血雾之上。
指尖微微一勾。
嗡——
空气中,粘稠弥漫、带着绝望灵魂余温的血雾猛地一凝!仿佛时光在这一瞬间被短暂地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如同万流归海。
四面八方泼洒溅出的所有血浆、肉糜碎末、骨渣…甚至那浓烈得化不开的生魂怨气…在某种绝对意志的支配下,骤然倒卷!
猩红的洪流瞬间脱离了物理束缚,无视惯性与距离,向悬在半空的那根食指疯狂汇聚!血珠、肉粒、骨片被无形之力挤压、凝聚、纯化…
眨眼间,一团苹果大小、晶莹剔透到极致、仿佛世间最纯粹的红宝石凝练而成的浑圆血球,在埃拉瑞克指尖悬浮着,滴溜溜旋转。它内部氤氲着迷蒙的光芒,仿佛将整个生命宇宙的血色精华都压缩于此。
刚才还在喷溅喷发的毁灭场面,此刻只剩下一片诡异的清界。祭坛基座上那些刺眼的猩红与狼藉彻底消失,只留下三处微微下陷、被某种力量瞬间高温碳化、呈现出怪异黑褐色印记的人形轮廓。连一丝残骸,一缕气息都不复存在。
真正的抹除。
那根修长的手指缓缓垂下。指尖上旋转的血精珠无声地隐入其皮肤之下,如同融入深海的雨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成了这微不足道的“清理”,埃拉瑞克才真正将目光投向这片阔别已久的“旧巢”。
视线扫过巨大祭坛的狰狞裂口,扫过断裂的石制王座残骸,扫过远处倾颓断裂、直刺黑暗穹顶的巨大廊柱…每一寸被时间啃噬的痕迹都映在他如永夜星辰般深邃无波的眸子里。
没有愤怒,没有惋惜,只有审视。
他抬起右手,指尖随意地拂过那凝固在王座扶手断裂处、早已干涸成黑紫色痂壳的古老血迹。
【不够。】
【太脆弱。】
第二个念头无声滑过意识海。不是针对方才的蝼蚁,而是针对这个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的“世界”。
他垂下手,迈开脚步。
没有犹豫,没有对路径的探寻,仿佛这座倾颓于无尽时光之中的迷宫般庞大废墟,对他而言不过是晨间行走的后花园。身形微动,无声地穿过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向着感知到的那一丝极微弱波动来源的方向——石梁之上,那个还在“准备”的老鼠——飘然而去。
衣袂拂过腐朽的空气,带不起一丝尘埃。
所过之处,连弥漫万年的死寂都被重新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