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每一次挣扎着想要醒来,都像是要把自己从一锅滚烫、粘稠的金属熔浆里拔出来。耳边是永恒的噪音:尖锐、刺耳,仿佛有无数把生锈的铁锉在疯狂地刮擦着金属内壁,一下,又一下,直抵骨髓深处,要把脑浆都搅成冰冷的碎屑。更深处,是凄厉得变了调的嘶吼,分不清是谁的,也许是自己的,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在那片没有尽头的金属地狱里被反复碾压、撕裂。
“零…”
一个名字,或者说,一个冰冷的编号,带着蛇类特有的滑腻湿冷感,缠绕上来,勒紧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消毒药水的混合气味,那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气味。
“啊——!”
甲猛地从冰冷的床板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窗外,惨淡的灰白色光线刚刚渗入,勉强勾勒出这间斗室的轮廓。狭小,低矮,像个被遗忘的杂物间。墙壁斑驳,墙角堆满了层层叠叠的金属残骸——扭曲的齿轮、断裂的轴承、布满凹痕的仪器外壳、纠缠成团的导线……它们沉默地堆积着,散发出机油、灰尘和金属氧化后特有的、淡淡的铁腥气。这里是木叶村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廉价出租屋的最顶层,一个被阳光遗忘的角落。他为自己编织的身份,是远方一个被山贼洗劫的小村里唯一的幸存者,流落至此,仅求一口饭吃。
他叫甲。一个简单到随时可以抛弃的名字。
急促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左臂内侧传来熟悉的、针扎似的锐痛。他低头,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看到一小片皮肤正不正常地闪烁着,那是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类似水银或劣质合金的光泽。它像活物一样微微起伏,每一次脉动都带来更深切的刺痛。
“该死…”
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右手猛地攥紧左臂,指甲深深掐进皮肤,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感去压制那非人的异变。力量在失控的边缘游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指下肌肉和骨骼的硬度在非自然地增强,仿佛皮肤下包裹的不是血肉,而是某种冰冷的金属构架。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将那诡异的金属光泽和失控的力量硬生生压了回去。
剧痛如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恐惧。他松开手,左臂内侧只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和一点微不可察的、暂时消退的金属色斑驳。
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
他摸索着,从冰冷的枕头下抽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金属片。不知是什么设备的残骸,表面布满划痕和凹坑,触手冰凉。他将这冰冷的金属紧紧贴在汗湿的额头上。一种奇异的、非人的平静感,如同冰水注入灼热的血管,瞬间抚平了噩梦带来的剧烈悸动和残留的恐惧。金属的冰冷仿佛能吸走灵魂里的灼热与混乱。他闭着眼,感受着那份纯粹的、无生命的冰凉,它比任何安慰都更有效,也更令他心底发寒。
他需要这份冰冷,又本能地抗拒着这份冰冷的本质。
窗外,木叶村在晨曦中渐渐苏醒,人声、车马的喧哗隐约传来,那是属于活人的、充满烟火气的世界。而他,甲,只是蜷缩在这堆冰冷废铁中的一抹阴影,一个努力模仿着人类呼吸的、失败的残次品。
***
木叶医院后勤部的气味,是甲每天生活的底色。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试图掩盖其他更糟糕的味道,但总是徒劳。汗味、排泄物的酸腐气、血液的甜腥气,还有各种药物混合发酵后的怪异气息,最终都败给了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重的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
这里是医院庞大躯体最阴暗的肠子,处理着它消化后产生的所有污秽和残渣。
甲沉默地站在巨大的金属滑槽前。滑槽深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是更大型的粉碎设备在下方工作。他戴着厚实的、沾满污垢的帆布手套,动作精准而机械,将一筐筐沾满暗褐色干涸血迹、脓液和各种不明粘稠污物的废弃手术器械、针头、碎裂的玻璃药瓶,以及扭曲变形的金属托盘,倾倒入滑槽。沉重的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后勤处理间里回荡。刺鼻的气味浓烈得几乎能凝结成实体。
几个同样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杂役在远处搬运着污物桶,他们刻意避开了甲所在的区域,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疏离,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被处理的废弃物。甲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或者说早已麻木。他只是专注地完成手头的工作,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处理完滑槽边的污物,他推起一辆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平板推车,走向更深处。那里是报废医疗设备的临时堆放点。断裂的病床支架、外壳碎裂扭曲的心电图机、屏幕布满蛛网裂痕的监护仪、扭曲成麻花状的输液架……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型战争的金属残骸,堆积如山。
这才是他的“宝地”。
甲的目光扫过这座散发着机油和绝望气息的垃圾山,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转瞬即逝。他放下推车,开始在废铁堆里“淘宝”。他的动作不再像之前处理污物时那样纯粹的机械,带上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筛选感。
他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掠过断裂的线缆接口,触碰着变形的齿轮和轴承。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递回来。并非触觉上的温度或纹理,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回响”。他能“感觉”到一块外壳下某个精密齿轮的断裂点,能“感觉”到一根看似完好的导线内部因为反复弯折而产生的金属疲劳,能“感觉”到一块电路板上某个焦黑芯片散发出的、残留的微弱能量紊乱。
这种“感觉”无需思考,如同呼吸般自然,是他在这片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很快,他的推车上就多了几件“战利品”:一个外壳严重凹陷变形、但内部核心部件似乎尚存的心电监护仪主模块;一个布满裂纹、但光学镜片意外完好的内窥镜前端;几块大小不一、含有稀有金属触点或微型精密齿轮的电路板。
就在他试图将一块沉重的、锈死的金属底座从废铁堆里拖出来时,意外发生了。过度堆积的废品山发出了危险的呻吟。一块扭曲变形的合金板,带着撕裂的锋利边缘,从上方松动、滑落,带着沉闷的风声,直直砸向甲的后背!
危险感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的脊椎。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猛地转身,左臂下意识地向上格挡!
砰!
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让甲踉跄着后退一步,踩在散落的零件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预想中手臂骨折的剧痛没有传来。相反,撞击点传来一种沉闷的、仿佛砸在厚实橡胶垫上的感觉。他低头,瞳孔骤然收缩。
那块沉重的、边缘锋利的合金板,此刻正被他抬起的左小臂牢牢挡住。帆布手套的布料被轻易撕裂,露出了下面的皮肤。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那块撞击点的皮肤,此刻正清晰地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类似磨砂不锈钢的哑光色泽!而且,合金板撞击点周围的金属,竟然向内凹陷下去一个清晰的手肘形状!虽然不深,但在那灰暗的金属表面上异常刺眼!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
“喂!那边!搞什么呢?这么大动静!”
远处传来一个粗犷的喊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快速接近。
甲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暴露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比刚才的撞击更让他窒息。他猛地将左臂收回,用撕裂的帆布手套残片死死盖住那片异常发光的皮肤,同时身体迅速侧移,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推车上那块凹陷的合金板。
“没…没事!”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被惊吓后的沙哑,“东西堆得太高,滑了一块下来。”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油腻工装裤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过来,是维修科的组长松本。他狐疑地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又看了看脸色有些发白、微微低着头的甲。
“搞什么名堂!小心点!砸坏了东西或者伤到人,你担得起吗?”
松本不耐烦地呵斥着,目光在甲身上和他身后推车上的废品堆扫视着,“又捡这些破烂?说了多少次,报废品就是报废品!别想着偷懒!赶紧把这片清理干净!”
他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显然对甲这种沉默寡言的“捡垃圾”行为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嫌麻烦。
“是。”
甲低声应道,紧绷的身体丝毫不敢放松,直到松本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这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小臂,那片异常的金属光泽正在快速消退,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留下撞击带来的、大片的青紫色淤痕和微微的灼热感。他抬起那块肇事的合金板,看着上面那个清晰的手肘状凹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力量…失控了。而且,差点暴露。
他迅速将那块凹陷的合金板塞进推车最底层,用其他破烂严严实实地盖住。他需要更小心。必须更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