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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段时日,谢珩沉溺在深深的自责愧疚中,身体日渐虚弱,病来如山倒。
躺在榻上,他在意识昏沉间,似乎看到我不是那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金蝉子。
依旧是记忆深处,那个穿着素雅衣裙,眉眼温柔含笑的阿蝉。
我坐在床边,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伸手轻轻探向他的额头,眼中满是熟悉的关切和心疼。
谢珩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那只手,想要留住这虚幻的温暖。
然而,指尖所触,只有冰冷的空气和虚无,幻影消散,只留下更深的绝望。
爹,你怎么样了
谢煜舟趴在床边,小脸上满是泪痕,紧紧抓着他滚烫的手,眼里满是恐惧和无助。
谢珩反复执拗地喃喃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阿、阿蝉,回来......
看着父亲神志不清的模样,谢煜舟再也忍不住哭出来,我这就去找娘回来。
随后,他便朝着城外大佛寺的方向不顾一切地跑去。
佛寺外,谢煜舟哭喊着要冲进去找娘亲时,被守门的僧人拦住。
他没再硬闯,却也没有离开,随即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上。
从旭日东升,到暮色四合。
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膝盖早已麻木,脸色苍白,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
而就在他摇摇欲坠时,那扇殿门终于打开。
他却在我出来时愣住,那眉宇间再无半分昔日身为人母的慈爱,令他有些陌生。
沉默半晌,他扑过去,紧紧攥住了那月白佛袍的一角,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仰着小脸,泪水汹涌而出,语气哀求,娘,爹如今重病在床,医师说他忧思过重,身体衰败,已时日无多了,求您跟我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我微微垂眸,指尖捻动着腕间光滑的佛珠,声音空灵而遥远,带着一种斩断尘缘的决然。
我已脱离俗尘,不会再下山,这一切也都是他该受的。
随即,在谢煜舟绝望的哭喊声中,我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留恋。
谢煜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瘫软在地,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曾经那个阿娘再也回不来了。
回到府中后,他踏入父亲的卧房。
病榻上,谢珩的气息微弱,枯瘦的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方褪色的旧锦帕。
那是很久以前,我亲手为他绣的,他紧紧抓着这仅存的关于我的念想不愿放手。
又一日。
晨光熹微,谢珩的气色竟好转些许,眼神也恢复了些清明。
下人将他搀扶到庭院中,他倚靠着合昏树枯败的树干坐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曾经盛开的花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枯败的枝桠在风中萧瑟地摇晃,毫无生机。
树下,落花铺了满地,如同破碎的过往。
他颤抖着手从地上拾起一朵枯萎蜷缩的花,放在掌心。
他低低苦笑着,眼中泛起泪水,就像他和我的情缘,终难敌宿命凋零,再不负往昔半分。
此时,天边朝霞漫天,如当初佛寺那日的霞光。
谢珩浑浊的眼中映着那片绚烂,仿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嘴唇翕动,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盼喃喃,阿蝉是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满庭死寂,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紧握着枯花的手也终究无力垂下。
意识彻底消失前,只有那无边的悔恨与自我憎恶,如同永恒的诅咒,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风吹过,卷起地上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满身。
谢煜舟扑到树下,却只触到父亲再无生息的身体。
他伏在父亲身上,哭喊声撕心裂肺,不断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庭院里。
彼时,佛寺禅房内,我睁开眼望向远处,片刻后又阖上,一切终究归于寂静。
多年以后,又是花开时节。
庭院里,一方简朴的墓碑静立在树下,谢煜舟站在那里抬头望向满树繁花。
如今,年年岁岁花复盛,岁岁年年人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