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声断喝,仿佛有无形的巨力,将所有嘈杂、混乱、惊慌都死死按在了原地。
衙役们的手僵在半空,距离田野的破烂衣衫不过数寸。
王腾张着嘴,脸上的怒骂凝固成一个滑稽的表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堂下那个瘦弱的身影上,以及堂上那个站起身、脸色变幻不定的县令身上。
田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成了!
赌对了!这位张大人,果然吃这一套!
那道悬在头顶的【横死街头】的灰色命运,似乎都黯淡了一分。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必须把这场戏演到极致。
“铛!”
田野再次敲响了手中的破锣,那声音在此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他无视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继续用那疯癫的调子唱了起来。
“王家有子不肖腾,老父心忧气难平!”
这一句,比之前所有都更加直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腾的心口。
“欲传家宝与贤婿,逆子怀恨夜不明……”
唱到这里,田野的动作变得更加怪诞,他像一只提线的木偶,四肢僵硬地晃动,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王腾。
“你……你血口喷人!”王腾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指着田野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疯子!胡说八道!我爹什么时候要把家宝给别人了!你这是污蔑!污蔑!”
他的声音凄厉,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大人!杀了他!快杀了他这个妖言惑众的疯子!”王腾转向堂上,几乎是在哀求。
“住口!”
张居正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他的目光没有看王腾,而是死死锁在田野身上,那眼神里不再是震惊,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索欲,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奇珍。
“让他唱完!”
这四个字,掷地有声,不带一丝感情,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腾的叫嚣戛然而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能怨毒地瞪着田野。
衙役们悄然后退,围观的百姓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公堂,成了田野一个人的舞台。
得到了县令的“许可”,田野心中大定。
【考中秀才】的命运线效果仍在,无数华美的辞藻与精妙的韵律在他脑中翻涌,再结合眼前的情景,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唱得更疯,更癫,调子也愈发高亢。
“铛!一计不成再生计,贼心不死夜难眠!”
“铛!巧言令色哄老父,谎称玉佩已失窃!”
“铛!可怜老汉信亲子,怒火攻心赴黄泉!”
一句句,一声声,如泣如诉,又如尖刀利刃,将王腾伪装的孝子面具一片片刮下,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人群中已经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先是骗!骗不过就偷!偷了还要贼喊捉贼!最后活活气死了自己的亲爹!
所有看向王腾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与厌恶。
王腾浑身筛糠似的抖动,汗水浸透了衣背,他想反驳,却在张居正冰冷的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田野的表演,也进入了尾声。
他将那面破锣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敲下最后一槌!
“铛——!”
悠长的锣音中,他唱出了最后一句。
“玉佩本在逆子手,贼喊捉贼天下羞!”
唱罢,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双眼一翻,手中的铜锣和锣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一倒,瘫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四肢抽搐,嘴里发出“嘿嘿……嘿嘿……”的傻笑,彻底变成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疯子。
演戏,就要演全套。
一个高人,点破天机之后,自然要回归“疯癫”的本相。
公堂上,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结局震撼得无以复加。
唯有张居正,他没有看地上装疯的田野,也没有理会那个摇摇欲坠的王腾。
他缓缓坐下,双眼微闭,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那疯癫的唱词,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王家有子不肖腾……”
“腾挪闪躲夜不明……”
“盗走家传和田玉……”
“佩于腰间心不惊……”
“父辈恩情皆忘却……”
“怒发冲冠气难平……”
“而今公堂来对峙……”
“亡于不孝是真情……”
不对,不是这样。
张居正的眉头紧锁,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什么。
那唱词看似粗鄙,却字字珠玑,直指核心。但以这小乞丐展现出的文采,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他将那几句关键的唱词在心中重新排列组合。
王家有子不肖腾……
盗走……
佩于……
父……
怒……
而……
亡……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迷雾!
张居正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剧烈收缩。
他将那几句唱词的第一个字连了起来!
王!腾!盗!佩!父!怒!而!亡!
“藏头诗!”
张居正失声惊呼,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因为动作太猛,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官帽椅。
他看向地上那个还在流着口水傻笑的“疯子”,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欣赏,而是惊骇!是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疯子!
这分明是胸藏锦绣、算无遗策,借疯癫之名,行揭露之实的旷世奇人!
以乐府之体为骨,以血案冤情为肉,再以藏头诗为魂!
此等才情,此等胆魄,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乞丐,就是当朝的翰林学士,又有几人能及?
“来人!”张居正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在!”几名衙役躬身应道。
“搜王腾的身!给本官仔仔细细地搜!”
命令一出,王腾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连喊冤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冲了上去,将他从地上架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开始仔细搜查。
衣袖、前襟、腰带、夹层……
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遍。
围观的百姓伸长了脖子,所有人都想亲眼见证那块“传家宝”被搜出来的瞬间。
然而,片刻之后,衙役站直了身体,对堂上拱手。
“回禀大人,没有。”
“什么?”张居正一愣。
王腾也愣住了,随即,绝望的脸上涌现出狂喜。
他连滚带爬地跪到堂前,磕头如捣蒜。
“大人!冤枉啊!草民是冤枉的!他就是个疯子,他说的都是胡话!草民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玉佩!他是污蔑!他是血口喷人啊!”
局势,似乎又反转了。
张居正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难道自己的判断错了?这首藏头诗,只是一个巧合?
不,不可能!
那字字泣血的指控,那精妙绝伦的构思,绝不可能是巧合!
可东西在哪儿呢?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僵局,王腾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时候。
那个躺在地上装疯卖傻的田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歪着头,像个天真的孩童,伸出黑乎乎的手指,直挺挺地指向王腾的脚。
“宝贝……宝贝藏在脚底下……”
“咯咯咯…┐(`)┌…”
他发出一连串痴傻而又诡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