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闯出去”的誓言像一针强效强心剂，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两人头顶的绝望阴云。但这剂猛药的效力，很快就在新一轮的题海轰炸和模拟考排名面前，显露出了其局限性。决心易立，前路却依旧布满荆棘。
对郭阳来说，最大的荆棘依然是理综，尤其是物理。那些抽象的力、诡异的场、复杂的电路，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越是急于理清，越是缠得更紧。看着模拟卷上刺眼的物理分数，再看看旁边谭伟那张同样惨不忍睹但分数竟还比他高几分的数学卷子（谭伟靠蒙选择题蒙对了几个），一股混杂着不甘和焦虑的邪火就在郭阳胸口乱窜。他像一头困兽，在课桌的方寸之地里，用笔尖疯狂地戳刺着草稿纸，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喂喂喂！阳子！停停停！”一只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郭阳那只近乎自虐的手腕。谭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皱着眉头看着郭阳草稿纸上那一片被笔尖戳得几乎要破掉的狼藉，还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你丫跟纸有仇啊？再戳下去，纸没烂，你先把自己逼疯了！”
郭阳猛地抬头，眼神里还带着未散的戾气和迷茫：“别管我！这道题……”他指着物理卷子上的一道复合场粒子运动题，声音干涩，“…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偏转角度算出来总是差一点？！”
“想不通就他妈别想了！”谭伟一把抽走郭阳手里的笔，动作近乎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你看看你这样子！眼珠子都红了！再想下去，脑子真成浆糊了！走走走！”
“去哪？马上上课了！”郭阳下意识地想抢回笔。
“上个屁课！你这种状态，坐这儿也是白坐！听我的！”谭伟不由分说，拽着郭阳的胳膊就把他从座位上薅了起来，力气大得出奇。他冲着刚进教室、正疑惑看过来的董贞飞快地喊了一句：“董贞，帮我俩跟老张请个假！就说…就说郭阳中暑了，我送他去医务室透透气！”
不等董贞反应，也不顾郭阳微弱的挣扎，谭伟半拖半拽地把人拉出了教室后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郭阳被拽得踉踉跄跄，脑子还懵着。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谭伟拖到了那个老旧、水泥地开裂、篮筐都有些歪斜的篮球场边上。
“给！”谭伟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个磨掉了皮的旧篮球，塞到郭阳怀里，眼神灼灼，“砸！用你最大的力气！把这破球当那该死的物理题！给我狠狠地砸那个破筐！”
郭阳抱着球，愣在原地。球场空旷，只有风吹过铁网围栏的呜呜声。
“愣着干嘛？砸啊！”谭伟吼了一声，自己先冲到篮板下，摆出一个极其夸张的防守姿势，拍着巴掌挑衅，“来啊！阳子！冲我来！把你那憋屈劲儿都使出来！”
看着谭伟那副搞怪又认真的样子，郭阳胸中那团郁结的邪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不再犹豫，低吼一声，运球，冲刺，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朝着谭伟把守的篮下狠狠撞去！
“砰！”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肌肉的碰撞带来一阵闷痛，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释放的快感。
“哐当！”篮球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篮筐，力道之大，震得歪斜的篮筐嗡嗡作响，球远远地弹飞出去。
“再来！”谭伟被撞得龇牙咧嘴，却兴奋地大喊，跑过去捡球。
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校服。没有规则，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身体对抗和一次次用尽全力的投篮、砸筐。每一次肌肉的紧绷与释放，每一次篮球撞击篮板发出的巨响，都像在狠狠捶打那堵压在心头名为“压力”和“挫败”的墙。郭阳嘶吼着，奔跑着，将物理题的狰狞、排名的焦虑、对未来的恐慌，统统倾泻在这片小小的水泥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郭阳终于力竭，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胸膛剧烈起伏，但奇怪的是，之前那种几乎要爆炸的烦躁和窒息感，竟然随着汗水流走了大半。大脑虽然依旧疲惫，却不再是一片灼热的混沌。
谭伟也累得够呛，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郭阳旁边，拧开一瓶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矿泉水，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郭阳：“爽了没？”
郭阳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浇灭了最后一丝燥火。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他看着旁边同样汗流浃背、脸上却带着畅快笑意的谭伟，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谢了，伟哥。”
“谢个屁！”谭伟咧嘴一笑，拍了拍郭阳的肩膀，“记住咱的誓言没？‘一起闯出去’！你丫要是被几道破题逼疯了，谁跟我一起闯？我是你兄弟，不是你老妈子，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憋死！该学学，该疯疯！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郭阳点点头，看着远处教学楼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谭伟，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家伙，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粗粝却也最有效的方式，把他从牛角尖里拽出来，让他重新喘上气。
然而，誓言是双向的。当郭阳从题海的泥沼中暂时挣脱，恢复冷静后，他看向谭伟的目光，也带上了审视和不容置疑的督促。
晚自习的教室，灯火通明，鸦雀无声。郭阳正沉浸在化学方程式的配平中，思路清晰。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斜后方的谭伟。
果然！那家伙又故态复萌了。物理卷子被推到一边，一本皱巴巴的体育杂志堂而皇之地摊在课桌上。谭伟低着头，看得津津有味，手指还无意识地模仿着投篮的动作，嘴角挂着傻笑。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篮球世界里，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和讲台上值班老师锐利的目光。
郭阳眉头一皱。他太了解谭伟了，这家伙聪明，反应快，但就是定力差，容易分心，尤其对数学物理这种需要持续专注的科目，经常半途而废。这样下去，别说“闯出去”，能不能过本科线都悬。
郭阳没说话，只是拿起自己刚刚整理好的、重点清晰、题型典型的数学错题集——这是谭伟最头疼的科目。他站起身，走到谭伟桌边，动作自然地将那本错题集“啪”地一声，精准地盖在了谭伟摊开的体育杂志上。
谭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郭阳，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笑容：“哎呦，阳子？咋了？我这正研究战术呢……”
“研究个屁！”郭阳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眼神锐利地盯着谭伟，“看看表！晚自习过去一半了！你数学错题订正完了？上次月考那道立体几何，你拍胸脯说会了，结果呢？同类型的题刚才小测你又错了！”
谭伟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闪烁，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被盖住的杂志：“那个……我一会儿就……”
“一会儿？”郭阳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感，“‘一会儿’是多久？下课前？还是高考后？谭伟！”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兄弟间才有的恨铁不成钢，“你忘了我们在树底下发的誓了？‘一起闯出去’！你丫现在看杂志，是在闯吗？是在给自己挖坑往里跳！”
郭阳拿起那本错题集，翻到立体几何那一章，指着上面几道被他用红笔圈出、旁边还详细标注了解题思路和易错点的题目：“就这几道！现在！立刻！给我弄明白！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死记硬背也行！弄不明白，今晚别想走！我陪着你！”
他把错题集重重地拍回谭伟面前，然后直接拉过旁边一张空椅子，一屁股坐下，双臂抱胸，一副“我就盯着你”的架势。
谭伟看着郭阳那张严肃得近乎冷酷的脸，又看了看眼前那本密密麻麻、让他头皮发麻的错题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在郭阳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咒骂了一句，但还是认命地、极其不情愿地合上了心爱的体育杂志，把它粗暴地塞进桌洞最深处。然后，他像跟仇人打架一样，恶狠狠地抓过那本错题集，拧着眉头，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开始瞪视那些该死的几何图形和辅助线。
郭阳就坐在旁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化学题。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监督和强大的压力源。每当谭伟的笔停下，眼神开始飘忽，郭阳就会适时地、轻轻地咳嗽一声，或者用笔帽敲敲桌面，目光如电般扫过去。
谭伟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几次想发作，但一抬头对上郭阳那双写满“誓言”和“别想偷懒”的眼睛，再想想林荫道上那紧紧相握的手，那股邪火就莫名地泄了下去。他只能咬牙切齿地、硬着头皮，继续跟那些数学符号死磕。
时间在笔尖下流淌。渐渐地，谭伟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些，笔下的演算虽然依旧潦草，但似乎有了一点章法。郭阳看着，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拿起笔，在谭伟卡壳的地方，轻轻点了一下某个关键条件。
谭伟愣了一下，看看郭阳点的位置，再看看题目，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哦！卧槽！原来要在这里做垂线！我靠，我咋没想到！”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抓起笔唰唰地写起来。
篮球场上的粗粝宣泄，课桌旁无声却强硬的督促。一个负责在对方即将被压力压垮时，用最直接的方式泄压、点燃斗志；另一个则负责在对方惰性复发、偏离航道时，用最坚定的态度将其拉回正轨。他们像两个形状迥异却咬合紧密的齿轮，在高三这台高速运转、冰冷残酷的机器里，用属于兄弟的方式，互相支撑，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朝着“闯出去”的共同目标，一点点地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