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被粗暴地撕去一页,露出那个刺眼的猩红数字:**30**。高考倒计时三十天。这个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高三(七)班每个人的视网膜上,也沉甸甸地压在郭阳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教室像个巨大的、持续加压的罐头。空气凝滞,混杂着汗味、风油精的刺鼻清凉和旧书纸张的霉味。头顶的吊扇徒劳地旋转,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搅动的热风非但没能带来凉爽,反而将粘稠的焦虑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毛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连绵不绝,如同无数只蚕在啃噬桑叶,也啃噬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和希望。
郭阳盯着眼前摊开的理综模拟卷。物理最后一道电磁感应大题,复杂的线圈缠绕着诡异的磁场变化图,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卷面,吐着信子嘲笑着他的无能。思路如同陷入泥沼的轮胎,疯狂空转,只溅起绝望的泥浆。时间一分一秒无情流逝,窗外的天色在压抑的云层下显得格外昏暗。胃部熟悉的绞痛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唤醒麻木的大脑,却只换来更深的无力。
“操!”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斜后方传来,带着浓重的烦躁和挫败感。是谭伟。他狠狠地把笔拍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啪”一声,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不满地抬头瞥了一眼,随即又麻木地埋下头去。
郭阳侧过身,看到谭伟正烦躁地抓着他那头本就有些凌乱的短发,面前的数学卷子上,最后两道大题几乎一片空白,只有几个孤零零的数字和胡乱涂抹的线条。谭伟抬起头,眼神里是郭阳从未见过的焦灼和一丝……茫然。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平时总是带着点痞气和满不在乎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嘴角向下耷拉着。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在那一瞬间读懂了对方眼底深处同样的恐慌和挣扎——那是被名为“高考”的巨兽逼到悬崖边缘的困兽,发出的无声嘶鸣。什么兄弟义气、插科打诨,在绝对的压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却又预示着下一场酷刑的开始。人群如同泄洪般涌出教室,奔向厕所或走廊,贪婪地攫取那几分钟珍贵的、可以暂时逃离书本的自由空气。
郭阳没动,依旧盯着那道该死的物理题。谭伟也没动,他烦躁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郭阳桌边,声音沙哑:“阳子,出去透口气?憋死了。”
郭阳没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他需要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牢笼,哪怕只是一分钟。
他们没去拥挤的走廊,而是默契地拐向了教学楼后面那条相对僻静、通往老旧篮球场的林荫道。这里远离了教室的喧嚣,只有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略显阴沉的树影,以及远处球场上隐约传来的、有气无力的拍球声。
沉默地走了一段,远离了教学楼的喧嚣,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被摇晃过的碳酸饮料,急需一个出口。
“妈的!”谭伟猛地一脚踢飞了路边一个空瘪的易拉罐,罐子哐当哐当地滚出老远,撞在墙角,发出刺耳的噪音。“这他妈是人过的日子吗?老子快被逼疯了!天天做卷子,天天考试,天天倒数!这破题!老子真想一把火把这堆破书全烧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眼眶微微发红。
郭阳停下脚步,靠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上,冰凉的树皮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一丝凉意,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燥火。他看着谭伟发泄,没有劝阻。他自己何尝不想怒吼?何尝不想撕碎那些永远做不完的试卷?他只是更习惯将这些东西死死压在心底,用沉默去对抗。
“烧了又能怎么样?”郭阳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烧了,三十天后,我们拿什么去考?拿什么……离开这里?”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梧桐树稀疏的枝叶,望向远处。视野的尽头,是环绕着小县城的、连绵起伏的、灰蒙蒙的山峦。它们像一道巨大而沉默的屏障,将这个小小的世界与外面隔绝开来。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巷,每一缕炊烟,但此刻,这些熟悉的景象却像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离开?”谭伟喘着粗气,也靠在了旁边的树上,顺着郭阳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沉默的山,“对,离开!老子他妈做梦都想离开这破地方!”他用力锤了一下树干,震得树叶簌簌作响,“受够了!受够了一模二模三模!受够了老师天天念叨重点线!受够了家里老头老娘那期望的眼神,看得老子心慌!受够了这小地方,一眼就能望到头!”
“望到头……”郭阳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头泛起巨大的苦涩。是啊,小县城的生活轨迹似乎早已被预设好:考上个普通大学,或者考不上,回来托关系找个工厂或小单位,结婚,生子,守着父母,然后重复父辈的生活……这种“安稳”,在此刻渴望挣脱束缚的少年心中,无异于一种缓慢的窒息。
“阳子,”谭伟转过头,眼神灼灼地盯着郭阳,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我们不能待在这儿!绝对不能!这地方……会把人活活闷死!”他伸手指着远处模糊的城市方向,虽然根本看不见,“外面!外面肯定不一样!有高楼大厦,有霓虹灯,有数不清的机会!只要我们能考出去!只要我们能拿到那张该死的录取通知书!”
郭阳的心脏被谭伟的话狠狠撞击了一下。“考出去”这三个字,像黑暗中擦亮的一簇火星。是啊,高考,这令人憎恶的独木桥,此刻却成了他们唯一看得见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吊桥。
“对,考出去。”郭阳的声音不再低沉,带上了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坚定。他站直了身体,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谭伟同样燃烧着渴望的脸上。“谭伟,我们得出去!离开这四面都是水泥墙的地方!去外面!去……海的那边!”他脑海中闪过地理课本上蔚蓝的海洋图片,那是自由和未知的象征。
“海的那边?”谭伟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重新注入了熟悉的、混不吝的生气,尽管眼眶还带着红,“好!阳子,说定了!一起!咱们兄弟俩,一起闯出去!管他什么狗屁倒计时,管他什么难题!拼了!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他猛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悬在半空,眼神灼灼地盯着郭阳。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郭阳心中的冰层。他看着谭伟伸出的手,那不再仅仅是插科打诨的兄弟情谊,而是在绝望深渊边缘伸出的、带着同样滚烫求生欲和野心的援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从脚底升起。
“好!一起闯出去!”郭阳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谭伟的手掌上!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林荫道上显得格外响亮。两只年轻、带着薄茧和汗水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传递着滚烫的温度和孤注一掷的决心。这不是儿戏的拉钩上吊,而是在残酷现实面前,两个被逼入绝境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向命运发出的、最原始也最响亮的战吼!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们的誓言伴奏。远处球场上,篮球落地的声音似乎也多了几分力量。倒计时三十天的阴霾,似乎被这紧紧相握的两只手,短暂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来一丝名为“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