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铃声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死寂的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压抑了一上午的能量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脚步声、呼喊声、饭盒碰撞的叮当声、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郭阳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食堂方向移动。胃里的空虚感提醒着他需要补充能量，但精神上的疲惫却让他脚步沉重。谭伟像条灵活的泥鳅，从后面挤上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嘿！阳子！还跟那破题较劲呢？脸皱得跟包子似的！”谭伟的大嗓门在嘈杂中依然清晰，带着他特有的、没心没肺的活力，“走走走，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今天听说有红烧排骨，去晚了汤都没得喝！”
郭阳被他勒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前面的人。他没好气地挣脱谭伟的手臂：“轻点！勒死我了。排骨？我看又是‘红烧土豆’吧，几块骨头点缀一下。”话虽这么说，提到吃的，他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食堂里早已人满为患，窗口前排起了长龙。各种饭菜的味道混合着汗味，形成一种独特而浓郁的高三食堂气息。两人艰难地挤到一个相对短些的队伍后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集体性的、略显焦躁的等待。
“哎，刚考完数学，感觉怎么样？最后那道题你蒙了没？”谭伟一边踮着脚往前看，一边用手肘捅了捅郭阳。
“没蒙出来，”郭阳叹了口气，眼前又浮现出那道几何题的狰狞模样，“完全没思路。你呢？”
“我？”谭伟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瞎写了两步，画了个圆，随便标了几个角，然后……果断放弃！检查前面去了。伟哥我深谙‘舍得’之道，死磕难题那是跟自己过不去，拿稳基础分才是王道！”他一脸“我聪明吧”的表情。
郭阳被他逗乐了，沉重的心情稍稍缓解：“你这叫‘战略性放弃’，说得还挺冠冕堂皇。”
“那必须的！”谭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叫智慧！你看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累不累啊？听哥一句劝，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高考算个啥？还能有咱兄弟俩闯不出去的坎儿？”他用力拍了拍郭阳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郭阳又晃了一下。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谭伟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逡巡，像雷达一样扫描着。“诶诶，看那边！”他突然压低声音，用下巴示意食堂入口方向，“快看！‘女神’驾到！”
郭阳的心猛地一跳，顺着谭伟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许娜和几个女生正走进食堂。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卫衣，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的腿型，在灰扑扑的校服人潮中显得格外清爽亮眼。她似乎正和同伴说笑着什么，眉眼弯弯，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食堂里浑浊的空气仿佛都因为她而清新了几分。
“啧啧，真是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啊。”谭伟咂咂嘴，语气里带着纯粹的欣赏和一点点调侃，“阳子，你说咱啥时候能有这待遇？往这儿一站，全场瞩目？”
郭阳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许娜的身影，看着她轻盈地走向女生那边的队伍，心中那份悸动再次翻涌上来，带着一丝苦涩的自惭形秽。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谭伟的话茬，只是默默地看着。
“唉，可惜啊，”谭伟夸张地叹了口气，把郭阳的思绪拉了回来，“女神的世界离咱太远。还是想想红烧排骨实在！……诶，到我们了！快快快！”
两人终于挪到了窗口前。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暂时盖过了其他一切。谭伟果然眼尖，指着一个大盆：“师傅！排骨！多来点汤！”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架势。
打饭的师傅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大勺——果然，土豆居多，零星点缀着几块小小的骨头。谭伟也不在意，乐呵呵地接过餐盘：“谢了师傅！土豆炖得烂，一样香！”
郭阳也打了份差不多的饭菜，外加一个青菜。两人端着餐盘，在人头攒动的食堂里艰难地寻找空位。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发现两个面对面的空位，立刻像抢滩登陆一样冲过去坐下。
刚坐下，谭伟就迫不及待地扒拉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饿死老子了！上午那数学考得，脑细胞死了一半，得赶紧补补！”他吃得狼吞虎咽，毫无形象。
郭阳也饿了，低头吃起来。食堂的饭菜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油大盐重，排骨也确实名不副实。但此刻，饥饿让一切都变得可以接受。
“我说阳子，”谭伟咽下嘴里的饭，喝了口免费的汤，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你注意到没？刚才董贞又给你递笔记了？”
郭阳筷子一顿，点点头：“嗯，上周函数的笔记，她说我没记全。”
“啧啧，”谭伟咂咂嘴，眼神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多好的姑娘啊！细心，体贴，成绩也好。要我说，阳子，你这近水楼台，不考虑考虑？总比惦记那天边的月亮强吧？”他用筷子指了指许娜那边模糊的方向。
郭阳的脸瞬间有些发烫，他瞪了谭伟一眼：“瞎说什么！董贞是好，但我们就是好朋友，同学！别瞎起哄，让人听见不好。”他下意识地朝董贞常坐的位置看了看，没看到人，才松了口气。
“切！装，你就装吧！”谭伟一副“我懂”的表情，“好朋友？人家董贞对你那么好，笔记记得比她自己还用心，傻子才看不出来！也就你，眼睛光盯着许娜了。要我说，许娜那样的，看看就得了，太不接地气，累得慌。董贞多实在！”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郭阳有点恼羞成怒，夹起一块土豆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承认董贞很好，非常好，但那份好更像冬日里温暖的炉火，舒适安心，却无法点燃少年心中那团名为“许娜”的、带着炫目光晕的火焰。那份悸动，不讲道理。
谭伟看他急了，嘿嘿一笑，不再逗他，转而开始吐槽食堂的饭菜，抱怨物理老师的拖堂，畅想高考后要去哪里疯玩。他说话像连珠炮，话题跳跃极快，带着一种天生的乐观和混不吝的痞气。那些关于未来的狂想（比如开网吧、当职业玩家、环游世界），虽然听起来极其不靠谱，却奇异地驱散了郭阳心头的阴霾和因谭伟提起董贞带来的尴尬，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郭阳一边听着谭伟的“胡言乱语”，一边吃着饭，目光偶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飘向许娜所在的方向。她正小口吃着饭，姿态优雅，和身边的女生轻声交谈着，偶尔露出浅笑。那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与周围喧闹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餐盘里油腻的土豆和几块可怜的骨头，一种清晰的界限感油然而生。他埋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谭伟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声音洪亮，充满了烟火气和生命力，像这压抑高三里一道粗粝却不可或缺的背景音。
午休时间短暂得像指间流沙。当催促回教室的预备铃响起时，谭伟正说到他“未来网吧”里要配最高级的电脑。他意犹未尽地扒完最后一口饭，一抹嘴：“走了走了，老张的物理课，迟到又要挨批！下午继续战斗！记住，阳子，咱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高考，小意思！”
他豪气干云地拍着郭阳的背，两人随着重新变得拥挤的人流，再次汇入那条通往教室、通往题海、通往未知未来的狭窄通道。食堂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那份短暂的、带着烟火气的松弛感，也迅速被即将到来的、下午课程的沉重压力所取代。郭阳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准备再次沉入那片无边的墨色题海之中。只有谭伟那句“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豪言壮语，似乎还带着一丝温度，残留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