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混杂着粉笔灰、汗水以及无数参考书油墨的沉闷气味。高三（七）班的教室，像一艘在题海风暴中艰难前行的巨轮，甲板上挤满了沉默的水手，每个人都低着头，在各自的战壕里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永不停歇。
郭阳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摊在桌上的数学模拟卷一角。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最后一道大题上，那些扭曲的几何图形和复杂的函数符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思路如同陷入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讲台上方挂着的石英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咚咚作响。离交卷还有十五分钟，这道价值二十分的压轴题，他依然毫无头绪。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因紧张和压力带来的痉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抬头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下来，将每个人脸上熬夜的痕迹照得无处遁形——眼下的乌青，额头的痘痘，干裂的嘴唇。窗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铅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偶尔有飞鸟掠过，也只是匆匆一瞥，带不来丝毫生气。
这就是高三。一个被试卷、排名、倒计时和无声呐喊填满的时空。梦想被压缩成具体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分数，未来悬在每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上，沉重得让人直不起腰。郭阳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焦躁，再次低下头，强迫自己盯着那道题。数字和符号在眼前模糊、扭曲、旋转。他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窒息。
就在这时，一只纸团精准地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啪”地一声轻响，落在他的草稿纸上。
郭阳被惊得一颤，几乎是本能地，迅速用胳膊压住纸团，警惕地抬头看向讲台。班主任老张正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演算另一道题的解法，粉笔灰簌簌落下。
他松了口气，悄悄展开纸团。上面是熟悉的、带着点潦草劲儿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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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别跟那破几何较劲了！死磕也没用，不如留着脑子检查前面的。猜猜老张中午吃的啥？我赌是韭菜盒子，味儿都飘过来了！——伟哥”
是谭伟。郭阳嘴角忍不住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丝微弱的暖流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他侧过头，越过两排课桌，看到斜后方的谭伟正冲他挤眉弄眼，还做了个夸张的捂鼻子动作。这家伙，永远能在最紧绷的时刻，找到插科打诨的空隙。谭伟的存在，就像这沉闷高压舱里一个不合时宜却无比珍贵的泄压阀。郭阳没回纸条，只是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闹，但紧绷的肩膀却悄然放松了一点点。
重新把注意力拉回试卷，郭阳放弃了那道几何题，开始检查前面的填空和选择。时间紧迫，容不得犹豫。他刚检查完两道题，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
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是许娜。
她正从隔壁班的窗前走过，手里捧着一个粉色的保温杯，大概是去办公室接热水。乌黑柔顺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脖颈。初秋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她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身边女伴说话，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春日枝头初绽的梨花，清新又遥远。她步履轻盈，与教室里死气沉沉的氛围格格不入，像一道骤然划破铅灰色天幕的亮光。
郭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手中的笔早已停下。刚才那道折磨他的几何题带来的烦躁，以及谭伟纸条带来的短暂轻松，瞬间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取代——是悸动，是憧憬，是少年心底最隐秘的欢喜，也是在巨大压力下被无限放大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卑微。许娜，就是他灰暗高三里一抹遥不可及的、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景。仅仅是她无意间的一瞥，也能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迅速低下头，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根和加速的心跳，假装继续检查试卷。然而，草稿纸上，刚刚列出的算式旁边，不知何时被他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N”字。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如同救命的号角，也像新一轮冲锋的指令。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混杂着解脱和疲惫的叹息声、桌椅挪动的刺啦声、以及迫不及待的交头接耳声。
“完了完了，最后那道大题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选择题第三题选C还是D？我好像涂错了！”
“老张这次题也太变态了吧！”
郭阳麻木地随着人流把试卷传到前排，身体像散了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只想让大脑彻底放空几分钟。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的手，轻轻地将一本笔记本推到了他摊开的数学书旁边。
郭阳睁开眼。
是董贞。她坐在他斜前方的位置，此刻正安静地转过身来。她的眼神清澈平静，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湖水，没有许娜那种夺目的光彩，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给，”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这是上周函数专题的笔记，我看你那天好像没记全。重点和易错点我都标红了。”
郭阳愣了一下，看着那本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的笔记，封面上还贴心地写着“函数综合（重点版）”。一股暖意悄然涌上心头，驱散了方才因许娜而起的慌乱和试卷带来的沮丧。不同于谭伟的插科打诨带来的短暂放松，董贞的举动是细水长流的、无声的支撑。她总是这样，像空气一样自然存在，在他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他恰好需要的东西。
“啊…谢谢。”郭阳接过笔记本，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张，有些笨拙地道谢。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那天笔记没记全。
董贞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没再多说什么，安静地转回身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郭阳翻开笔记，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重点突出，思路清晰。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像一块小小的磐石，暂时压住了他心中翻腾的焦虑与迷茫。他握着笔记本，目光扫过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扫过喧闹的教室，扫过谭伟正跟人争论答案的后脑勺，扫过董贞低头看书的沉静侧影，最后，又不由自主地飘向许娜班级的方向。
高三的齿轮，在喘息未定中，又将被下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再次狠狠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