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稚剑录 > 第6章
血咒封印后,云逍的经脉如同被劫火焚尽的荒原。
他握着那柄“血锋”,却发觉灵力运转滞涩不堪。
道玄真人根基已毁,枯坐青玉台闭目调息。
然而云逍并未察觉,那些熔炼入体的诅咒金砂,
让他凝出的剑气莫名带上一种斩破万法的锋锐气息……
宗门大课上,他枯坐角落听道玄带伤讲解《南华经》,
一枚古旧八卦盘忽被云逍无意引动,骤然金光万丈——
师兄们惊愕地看见,原本重伤的师尊眼中,
竟浮现一丝久违的笑影。
石室内,幽光寒彻,道玄真人那柄尘拂静静搁置在青玉台边沿,白玉手柄黯淡无光。真人盘坐于冰冷的青玉台上,如同一尊剥落了所有彩绘与灵韵的泥塑,周身再无半分可称得上“气势”的存在。那身沾着斑斑赤金的云鹤氅衣,只衬得他的脸色愈发枯槁灰败,如同一捧将熄的冷灰,眉宇间凝着深刻的沟壑,那是道基崩裂后,魂魄深处无法弥合的裂痕。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体内山倾海覆后的废墟,发出残风过败瓦似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静室中清晰得刺耳。
蜷缩在乌玉案角的云逍,鼻息平稳悠长,只是面色依旧白得骇人,不见一丝血气。他指尖微微动了一下,细密的汗珠不知何时布满了光洁的额头,眉头紧蹙,似乎在昏沉中依然被某些无形的东西所困扰。
那冷灰色的梦境里,是滔天的血浪无声涌动,黏稠得让人窒息。他本能地逃,身体却如陷泥沼,每一丝挣扎都消耗着残剩无几的力气。就在即将被那无尽暗红淹没的刹那,一道微弱却顽强的暖意,仿佛冰原上悄然浮现的星火,硬生生撕开粘稠的黑暗。
云逍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灌入肺腑,像是带着极北之地刮来的碎冰碴子,冰冷刺骨,激得他浑身一颤,瞬间从那昏聩的泥沼里挣脱出来。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巨大石室穹顶,那些嶙峋的青黑石棱沉默地向下延伸,如远古巨兽的肋骨,压得人难以喘息。身下是冰冷的青金石地面,寒意透过薄薄的弟子服直刺骨髓。空气里没有硝烟,没有血腥味,只剩下万载寒玉本身散发的、仿佛冻结了时间的冰冷气息,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焦金气味,淡得像错觉,是那场惊天动地的能量风暴残留的最后证明,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
身体的知觉缓慢而沉重地回归。经脉里空荡荡的,前所未有的空旷感,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山洪,将所有的植被沃土洗刷一空,只剩下干涸龟裂、布满狰狞沟壑的河床,满目荒凉。每一次念头微动,试图调动那若有若无、本该丝丝缕缕盘旋于丹田的本元之气时,都如同在淤泥厚重的沼泽里徒劳地拖拽破败腐朽的沉船,生涩、滞重,全不似从前运转《天光乍破》导引诀时那份如臂使指、心意圆融的清透。每一次内视,那片丹田气海都沉寂如深潭死水,甚至比未曾引气入体时还要死寂几分。
死寂。
一丝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绕上他尚未完全恢复清明的心神。他想撑起身体,尝试着动一动,哪怕是蜷缩的手指,然而四肢百骸传来的回应,却是大片难以言喻的酸软和深处骨髓的冰冷,仿佛这副躯壳已经风干了太久,轻易动弹不得。
就在心神被这可怕空寂攫住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扫过身前的乌玉案面。
那里空空如也。
曾经摊开的、暗褐色的《天光乍破》禁谱,已然消失无踪。光滑如镜的冰凉石面上,唯有一片片细小而凌乱的水痕蜿蜒交错——那是他之前呕出的血沫混着冷汗浸染留下的印记。乌玉冰冷,血痕暗沉,彼此浸润,扭曲晕染出一幅残酷的抽象地图。
血痕边缘,几点凝固如墨的暗红触目惊心。正是那最后挣扎时,从喉管里撞出,溅在古卷首页的污迹。
《天光乍破》…被拿走了?云逍的心猛地一沉,那点刚萌芽的暖意几乎冻住。那书,道玄真人最终抚摸着它,说出了决定他命运的言语。
他艰难地偏过头。
青玉台上,那袭染着血梅的灰败身影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唯有死寂石室内,真人深长而微弱的气息时断时续,如同风中之烛,维系着最后一点未熄灭的光亮。青玉台冰冷的表面光洁依旧,倒映着穹顶深处亘古不散的幽暗,真人枯坐其上,像被封印在时间琥珀里的神祇,威势尽敛,徒留一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云逍的目光扫过那只搭在膝上、骨节异常扭曲、食指和小指软软垂落的手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来。指骨断裂…那是在对抗血咒时承受山岳之压的代价?
道玄最后的话语猛地撞入脑海,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与铁血:“…亦掌这柄‘血锋’!…若遇强敌…以此咒焚之!”
血锋!血锋在何处?
云逍胸口剧烈起伏,强行扭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急迫地向自己身侧、后背扫去。视线掠过冰凉的青金石地面、自己蜷曲的腿边…一道微弱的、内蕴着血线的乌光,撞入眼帘。
就在他方才扑倒的臂弯外侧,紧贴着冰冷石地,安静地横卧着一物。
通体乌沉,质感非金非玉,沉重得似乎连光线都能吸噬一空。长约尺半,形制古朴近拙,既像一柄短剑的雏形,又似一块粗砺的戒尺。握柄处仅以最简单的螺旋纹理缠绕,既无护手,剑身更无开刃的痕迹,粗糙厚重到了极点。
然而,云逍的瞳孔却在那剑身之上死死凝固!
一丝极淡、却又触目惊心的暗红,如同有生命的血虫,深深地潜藏在剑身内里,沿着那仿佛自然生成的、古朴的螺旋纹路缓慢流转、沉浮!血线游走时,剑体乌沉的外壳便悄然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戾之煞,仅仅是目光触及,便如芒刺在背!
是它!在石室外惊鸿一瞥,在道玄掌心吞吐幽芒,在咒言最终指向的凶物!
“血锋”!
寒意再次自尾椎骨炸起,沿着脊梁骨飞速窜遍全身。云逍死死盯着那柄凶兵,身体绷紧,牙齿几乎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东西…是镇压?是封印?还是……另一个诅咒的开始?
本能驱使他远离那柄气息诡异的血锋,远离那如同浸满污血的历史碎片。可身体的酸软无力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任那丝潜藏的暗红妖异地闪动,像一个沉默的烙印,一个甩脱不掉的梦魇。
道玄真人的气息依旧微弱,却不再如风中残烛飘忽。每一次悠长的吐纳,都牵引着石室内沉寂的寒气形成一个微不可察的涡流。真人周身的枯槁颓败之中,似乎沉淀下一点重如山岳的静默。枯坐的身影像一座经历了大地震后、勉强维持着旧有形态并未彻底垮塌的雪峰,冰层破碎,岩层塌陷,但主峰犹在,将溃而未溃。
云逍的心仿佛也随着那微弱的呼吸节奏一点点沉静下来。他看着真人斑驳染血的衣袍,看着那碎裂垂落的手指,看着青玉台冰冷光洁表面映出的灰败倒影。
那不是他熟悉的不怒而威的师尊,那是一座…被强行砍伐掉所有繁枝茂叶,只剩下深扎地底、焦黑虬结树桩的残木。纵使如此惨烈,那残木却透出更加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撑开了一方庇护的天地。
师尊……是为了他才落得如此境地。为镇压他体内的血咒……为凝炼那道打入《天光乍破》卷轴中的逆天之符!
纷乱惊怖的思绪被这沉重的事实冲开一道缝隙,愧疚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汹涌倒灌。他再没有看向那诡异的血锋,只是蜷紧了身体,将整张苍白的小脸深深埋进了冰冷的袖子里,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品尝到了一丝温热的咸腥。
殿外。天机峰顶,寒雪未融。刺骨的罡风卷起青石广场上残留的碎雪冰晶,像无数细小磨刀石般刮擦着殿门外的巨柱,发出沙沙刺耳的锐响。殿阁檐角悬挂的巨大冰棱如同倒悬的霜牙,闪烁着凛冽的幽芒。
倏忽,一点极其细微、却无比温暖明亮的金色,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厚重铅灰云层的阻隔,精准无比地投落在这片山寒水瘦的峰顶雪域。光芒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庭前那株虬枝盘踞的古梅树根部的皑皑积雪之上。
融雪的声音轻柔响起,细小的水滴顺着焦黑扭曲的枝干无声滑落。
枝杈上,那一簇簇在逆命冬寒中迸裂盛开的殷红花苞,饱吸着这缕穿云而来的微薄暖阳,沉甸甸地压着枯瘦的黑枝,悄然无声间,已是怒放!新蕊娇艳欲滴,如同滚烫的心头血凝固而成,迎着冰冷刺骨的风刀霜剑,在漫天铅灰与肃杀之中盛放,绽放出孤绝而凛冽的灼灼生机。
数日后。天光初绽。
稀薄但纯粹的晨光挣扎着刺破雪后清冽冰冷的空气,从石室穹顶高处那仅有的几处极狭窄的采光石棱缝隙间努力挤入,顽强地投下几道淡金色的光柱。光柱内细小的尘埃飞舞,如同凝固时光里泛起的微末涟漪。
云逍站在光柱之外接近石壁的阴影处,穿着稍显宽大的天机阁制式青布弟子服——领口袖口已因洗濯次数过多而微微泛白。他握着一柄最寻常不过的桃木剑,剑首系着几缕半新不旧的杏黄丝绦,正是每个天机阁初入门弟子都会领到、用以演练基础剑式、涵养身心的器胚“青萍”。
他双脚不丁不八地分开,沉腰坠肘,依着入门基础导引剑式的规矩起手。动作很标准,每一个姿势都尽力做到毫厘不差,透着一股少年人的认真,甚至是执拗的倔强。
然而,当他试图调动丹田那如死水般沉寂的气机,用意念去引导、去灌注剑身,演练那套早已烂熟于胸的“流云初引”时,无形的滞涩感骤然显现!
意念仿佛陷入粘稠的胶状物之中,凝滞不前。
剑刃指向之处,本该随着心意流转而自然浮现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意牵引——那种心意微动,周身寸许空气便随之微微波动的境界,此刻半分也无!他的身体和意念似乎在空荡的经脉间各自为政。内观丹田,那口曾被视为力量源泉的气海,空空荡荡,只有一片破碎后强行弥合的苍白死寂。每一次鼓动精神,试图从那片死寂之中“抽取”力量灌注于剑身时,都像是用尽全力对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呼喊,连一丝回声都被吞噬殆尽。
空。无。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在不自觉间微微急促。云逍抿紧了唇,剑尖在虚空中划过,动作虽然依旧标准,却沉重而迟滞,如同一具被无形丝线缠绕拉扯的木偶,再也显不出一分“流云”的轻灵自在之意。仿佛连身体里那点残存的活力,也在那场血咒风暴中被一并抽空。
不甘与一丝慌乱悄然爬上心尖。他深吸一口石室中冰冷彻骨的空气,强自压下烦躁,强迫自己沉静下来。
抛却一切杂念,只余下剑!流云初引剑诀里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心法口诀,此刻如同唯一的救命稻草。流云者,无心而至柔,莫之能阻。
他缓缓阖上眼帘,不再试图从死寂的丹田调动根本不存在的气。全身的意念微如星尘,丝丝缕缕沉入持剑的手腕、小臂、肩背、腰腿,甚至每一处细微筋肉关节之中,感受着最纯粹的“形”!剑身的重量,纹理摩擦指尖的感觉,手臂挥动间空气从皮肤表层拂过的触感…尽最大可能将剑诀中每一式的轨迹以最纯粹的肉身力量、最精准的姿态重演!
流云初引,松沉为根。
第一式,“引气归元”。双足如钉入大地,剑尖垂指,自小腹丹田处徐徐向上,意引九天清气入泥丸…动作缓慢到近乎凝滞。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自空无的丹田深处泛起,宛如针扎。
云逍咬着牙,动作丝毫不变。意念如退潮之水,迅速从那些虚无缥缈之地收束回自身掌控的皮肉筋骨之中。
第二式,“云开见日”。拧腰旋身,手腕翻动,剑尖自下而上斜撩,破开前方沉沉障碍。
剑尖划过虚空。这一次,心神沉凝在形体动作本身,那一丝迟滞感似乎淡了一点点。没有气感牵引,但纯粹的肉身驱动这柄桃木剑,却也能划破空气,发出细微的“哧”的一声轻响。微弱,却真切!
云逍精神为之一振,动作不由自主快了一丝。
第三式,“风行水散”。剑势走圆弧,如行云流水,步随身转,剑随步移。
就在他拧身、挥臂,剑式自然而然的转折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带着某种非它不可的锋锐意志——仿佛凝聚着无数沉重金屑的纯粹杀伐之性——骤然在他心意沉凝至极、手腕自然发力牵引剑锋的刹那,自他持剑手臂的经脉深处,那曾寸寸崩裂又被强行弥合的地方,一缕锐气无端窜出!
嗤!
一声极其短促、刺耳欲裂的裂帛声毫无征兆地在静室中炸响!尖锐得如同实质的针,猛地刺破了石室中的沉凝!
他挥出的青萍剑尖之前,一缕空气被凭空“撕”开!如同无形的厚茧被撕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笔直锋利的切口!切口边缘,空气甚至出现了极其短暂而细微的折射扭曲现象,如同水面被快刀切开瞬间的视觉残留!
空气利刃一闪即逝!甚至连一息都未能维持!但在那白驹过隙的瞬间,剑尖所指,三尺开外,一道原本斜斜投落石壁的淡金色晨光光柱,竟被从中间位置生生“切断”!
金色的尘埃之舞骤然一乱!被斩断的光柱上半部分,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黯淡、散乱,如同被撞碎的琉璃镜面!而下半部分,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冰冷的石壁上,纹丝不动!一道无形的、笔直如尺的“黑暗缝隙”,将那一道完整的金色光柱分割成了上下两截!
青萍剑身陡然传回一股极强的震荡力道,如同剑尖撞上了无形的钢板!云逍手腕巨震,五指一麻,那柄精致坚韧的桃木剑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剑身剧烈颤抖!剑首系着的杏黄丝绦无风自动,狂乱飘舞!
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逆意冲撞而回,沿着持剑的手臂直撞胸膺!云逍胸口如遭重锤,闷哼一声,踉跄向后倒退两步,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又惊疑不定地望向那被“斩断”而后恢复如常的光柱,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那是什么?!不是灵力!绝对不是!灵力的波动如水流、如云雾,哪怕再锋锐的剑气,也会有流转轨迹可循!刚才那股力量,却如同一柄无形无影、只为斩断一切障碍而生的裁决之刃!暴戾!纯粹!带着一种绝不允许任何事物阻拦的森然杀伐意志!
它从何而来?
惊魂未定间,云逍下意识地试图再次运转心法,沉心体察体内那空无死寂的经脉气海。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自四肢百骸被强行弥合的无数细微裂痕深处悄然浮现。如同浑浊江河之下埋藏的金砂,不随水波流动,却又不可忽视地存在着。
莫非……是那被天光熔炼过的诅咒金砂?!道玄真人为护他性命根基,不惜引动地脉镇压,最后强行抽离灌注古卷的恐怖洪流,难道……并未干净?!
念及此处,他猛地抬头望向青玉台方向!目光里交织着恐惧与探寻。
青玉台上,真人眼帘微启,眸光却未看向云逍,反而落在虚空中那道被短暂“斩”断又弥合如初的晨光光柱之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光柱尘埃的扰动,看到了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几不可察地,道玄真人那僵死的手指轻轻搭在膝上枯槁如松树皮的手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节。
……
知命大殿深处,一间尘封许久的偏殿。殿中格局开阔,虽深埋于万载寒玉岩层之中,四壁却不见寻常石室的粗粗棱角。整座殿堂竟是由巨大无比、浑然一体的淡青色暖玉镂空雕琢而成,温润玉质中沁着丝丝缕缕的赤金纹路,如同流动不息的熔岩脉络。殿顶数枚大如鹅卵、散发出柔和白光的“月魄珠”镶嵌于玉质穹顶之下,光芒均匀洒落,照亮下方巨大的书阁。
数不清的青玉书案呈回字形排列,案上摆放着数以万计的玉简、兽骨、帛书、纸卷,每一片都承载着天机阁万年来积累的海量经典秘录。典籍散发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宏大驳杂却又宁静致远的“道蕴”之场。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纸、玉石、古墨混杂的清冷气味,并不呛人,反而有种让人心神沉淀的力量。
这里是天机阁最重要的底蕴所在之一——藏经阁的外阁。唯有筑基期以上弟子持有特制玉符,方能在特定时间进入阅览抄录。
大殿一角,被高高垒起的几摞巨大青玉书匣投下浓重阴影,构成一处相对独立的僻静空间。这里光线略显晦暗,只有头顶一枚较大的月魄珠透过书匣缝隙投下一圈相对明亮的光斑。
云逍跪坐在光斑之外的地面上。面前摊开一卷泛黄陈旧、边角多有残破的厚厚纸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虫鸟古篆墨迹——《南华经·内篇》的手抄本残卷。经文所述精微玄妙,义理深奥,远不是他这般年纪、修为尚浅者能够轻易理解。
他垂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竹篾编织的精巧书套边缘一条细微的裂缝上,小心地从身旁特制的玉盒中拈出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青玉“书页”。此物名曰“补经笺”,乃是天机阁特制修复典籍所用之物。指尖灌注了全部心神,将一丝薄弱的灵息——几乎全凭意志催动——艰难地凝于指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缕气息在“补经笺”边缘无声流动,将一缕早已用山泉水混合了几种灵草草浆调成的极淡浆糊,缓慢而精准地渡注入书套裂缝之中。
指尖微微颤抖。每次将那微弱的气息逼出指尖,都如同推着万斤巨石在泥沼中移动。
“道在屎溺…”
一个平缓无波的声音,带着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意,毫无征兆地在云逍头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响起,仿佛来自书匣之后的虚空,“…瓦甓…蝼蚁…”
云逍手腕一抖,指尖那缕原本流转精细到毫巅的气息骤然一乱,“滋”的一声细微轻响,修补竹篾裂缝的半滴浆糊被他气息带偏了半分,沾染到古经文抄本边缘一点点污渍。他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一片青玉般的袍角垂落在面前书卷上方,冰冷气息触手可及。
再往上。高瘦如同千年苍松枝干的身影逆光而立,眉骨高耸,鼻梁挺直,双唇薄如刀锋,紧紧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连目光都如同冻住的玉髓,冰冷、坚硬、毫无温度。天机阁大师兄,玄诚子。向来以法度森严、秉直不阿著称,寻常弟子见了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大师兄。”云逍慌忙应声,想要起身行礼。
“跪着。”玄诚子的声音平淡到听不出任何命令的意味,却如同冰冷的敕令砸下。他那毫无温度的目光,越过云逍因紧张而绷紧的肩背,落在那卷《南华经·内篇》残卷上一小点晕开的污痕上,“此卷虽抄本,亦是前人手泽道传。弄污经卷,心不在此,理之何存?”
最后一个字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云逍心头激起冰冷的寒意。
“弟子……”云逍张口欲辩,喉头却一阵发紧。他心不在此?他确实没能立刻领会到“道在屎溺”的精微…但他明明在尽力修补书套。
“汝等浅尝之辈,视《南华》为虚无飘渺戏言?”玄诚子的目光终于从那点污渍上移开,第一次落到云逍低垂的脸上。那双冰冷的眼瞳里不见丝毫怒火,只有沉凝如万载寒潭的平静。“物无可无不可。有用之用,固形役物;无用之用,忘形达虚。其材自天,其用在我。岂是区区匠气所能窥测?”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在空旷静谧的书阁一角,字句却带着奇特的共鸣,清晰冷硬地撞击着云逍的耳膜与心神。“有用之用”,说的是有形的功能;“无用之用”,指向的却是超越具体形质的境界。这看似在斥责他弄污经书,字字句句却又似乎在点拨什么!那冰冷的目光深处,似乎并非指责?
云逍的心神被这突兀的诘问与奇特的道理猛烈一撞!刹那间,血咒倒灌、魔血熔金、道玄师尊裂道基引动地脉抗衡天道…一幅幅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他体内空荡荡的丹田,那曾被视作无用的顽铁碎片般的诅咒金砂…他强自抑制情绪,深深吸了一口书阁中冰冷洁净的空气,将那股混乱压回识海底层。低头,声音低微但异常清晰:“弟子愚钝…不敢轻慢真经。道体唯真,存乎一心。是弟子心浮气躁,未能契合道旨,当自省之。”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眼前依旧存在、如冰峰压顶般的大师兄身影,径直俯下身,取出玉盒中一块微带湿润的软玉棉,小心翼翼地、极尽轻柔地去吸附擦拭古卷边缘那一点小小的污痕,全神贯注,再无旁骛。仿佛周遭一切,包括那位散发着无形威压的大师兄,都已不复存在。
那点污痕被他专注的神态和不计成本倾注的微弱灵力,一丝丝消解。
云逍埋头清理残卷的刹那,并未察觉玄诚子笼在冰冷青玉色袍袖下的手,那指缝间扣着一枚寸许大小、通体黝黑、隐泛幽蓝古光的龟甲。龟甲纹路天成,并非后天刻录,表面纵横交错的沟壑如同凝固的暗夜星图,深邃古奥,内蕴天机,乃是玄诚子自启蒙时期用以感悟天地灵机共鸣的灵引。
此刻,这枚沉寂如石盘般的古老龟甲,在云逍全神贯注低头清理污渍、毫无灵力外泄的瞬间,微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斩破一切滞碍余韵的锐气,不受控制地从云逍专注到极点的姿态中微微散逸出来。
嗡!
龟甲上那些沉凝如死水的先天纹路竟骤然游动!幽蓝古光如水中晕染的墨线瞬息万变!一个极其细小的图案在那龟甲中央的古朴裂痕核心一闪而逝!形似利刃出鞘!
玄诚子冻玉般的双眸瞳孔深处,一丝几乎无法被感知的涟漪蓦然漾开!视线陡然变得锐利如电,死死锁在跪在地上、几乎与冰冷玉质地砖融为一体的少年后背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粗布青衫,看清那空寂气海之下潜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锋锐余烬!那锐气绝非凡品!没有灵力的根基,却偏偏能引动他手中这块以先天灵机为底本、感通万物元真波动的古灵龟甲自主震颤!
这个已被宣告根基尽毁、前途断绝的小师弟……
云逍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用指尖催动那微弱得近乎可怜的气息,包裹着温软的玉石棉,将那点墨迹一丝丝引渡吸附。
玄诚子袖中,那枚龟甲已然恢复死寂,幽蓝古光内敛深沉。他收回了锐利如实质的目光,脸上再无丝毫波澜,如同方才的异动只是云逍心神被经文冲击而产生的片刻幻觉。
“清浊自分,唯在一心。”
玄诚子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如同宣判,又似点破,“…心驰有用,则形乱,形乱则神驰…”
他不再看云逍一眼,冰冷沉实的云履无声无息,转过身,径直穿过由巨大书匣组成的幽深甬道,走向殿阁深处更浩如烟海的典藏之所。那袭青玉袍角如同凝固的寒潭水纹,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海壁垒之后,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冰寒道韵气息在原地缓慢弥散。
“心驰有用,则形乱,形乱则神驰……”
云逍低声咀嚼着这两句真言,玄诚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书卷堆叠的幽暗甬道中。他缓缓直起身,指尖离开古卷边缘,那点细微的污痕在极致专注和灵气的吸附下已微不可察,近乎被抚平。然而玄诚子离去时那冰冷的声线,却像无形的刻痕留在他心头。“用”与“心”,如一道锋锐的裂痕在他空荡的识海中亮起。
青玉殿阁内沉静如潭水,月魄珠柔和的光芒无私地洒落在每一册典籍的脊背上。云逍默默将手中沾着墨痕的玉石棉放回玉盒,又取出另一块干净的轻轻按压古卷,确认再无墨迹晕染。做完这一切,他才小心翼翼地卷起厚厚的手抄本,以古旧的黄帛重新包裹,置入那已经修补完好的竹篾书套内。
他将修复妥当的经卷捧在胸前,步履放得极轻,沿着巨大的青玉书架所形成的甬道向深处走去。脚步声在这静谧空间内轻微回荡。
绕过一排高达丈许的《星辰注疏》书匣,前方豁然开朗。殿阁核心处,一片巨大的圆形空间显露出来。穹顶月魄珠光芒汇聚,将下方一方占地数丈、材质温润暗含金丝的上古黄玉平台照得温润通透,平台上以极其古老的刀凿手法刻满了先天八卦卦象以及周天星宿图纹,透着一股苍茫古朴的气息。平台上并非书简堆积,而是散乱放着几个颜色各异、散发着浓郁草木精华气息的蒲团。
七八个身着天机阁青布长衫的弟子正盘坐于蒲团之上,姿态端正,气息沉凝。虽不言不语,但每个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都远非外门、初入门弟子可比,隐隐有灵气内蕴之相,显然都已踏入筑基境界,是宗门年轻一代的中坚力量。他们或闭目存神,感应玉台自身流溢的淡淡道韵;或手持玉简以指摩挲文字,神识沟通其中蕴藏的真意。整个区域笼罩在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悟道氛围中。
云逍并未踏上那光芒笼罩的黄玉道台,只是抱着那卷残经,在平台下方最边缘的阴影处安静地跪坐下来,将身体靠在冰冷微凉的书架石础之上,将那卷刚修好的古卷轻轻放在身侧地面,随后双手平放于膝前,指节下意识扣紧了几分粗糙的布料。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头,试图融入这片沉静的角落。内里那份空无与这满溢着道蕴、凝聚着修为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每一次吐纳都显得笨拙而突兀。
平台之上,一名梳着道髻的圆脸青年似乎有所感应,微微侧过头,视线扫过云逍所在的角落,认出那安静跪坐的身影后,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混杂着复杂情绪的光芒。他轻轻撞了一下身旁一位面容清瘦、气质文秀的同伴,嘴唇无声翕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那清瘦的弟子亦抬起头,目光远远投来。云逍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疏离,那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俯视,也包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对已无望道途同门的审视。随即,那清瘦弟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悲悯和漠然混杂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重又将注意力投入自己手中一枚流光内敛的白玉简。
无声的冷漠比大声的嘲讽更令人窒息。云逍的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扣紧了粗糙的青布,直到微凉的布料被指节勒出深深的褶皱。
平台另一侧,一位面如冠玉、气质温润的青年修士感受到同门目光的异动,也抬起了头。他目光澄澈平和,看到跪坐于阴影里的云逍时,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惋惜和讶异。他没有流露出疏离或审视,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但他身旁的另一位圆滚滚、脸上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弟子就没这般淡然了。
“哎呀!他怎么能……”圆脸弟子低声惊呼了半句,随即意识到不妥,声音戛然而止,只是伸出一根圆乎乎的指头偷偷指向云逍的方向,小圆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了惊诧和不赞同!似乎惊讶于云逍竟敢未经许可出现在这核心区域。他身边的温润青年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用目光止住了同门失仪的动作。
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云逍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唯恐自己身上那份残留的寒意会扰乱平台上那精纯平和的道韵流转。他强行收敛心神,目光落在身侧那卷放在冰冷石地上的《南华经》书套上,竹篾编织的纹路在他眼中扭曲模糊起来。真能忘形达虚吗?还是形散神驰本就是定数?
沙……沙……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如同薄冰碎裂,清晰地从黄玉平台另一侧深处传来。那声音很慢,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停顿。平台上七八位筑基弟子闻声,几乎同时神色一凛!迅速放下手中玉简书册,整肃身形,齐齐垂首敛目,面向脚步声来处,气息恭敬肃穆。
云逍的心脏猛地一跳,也匆忙抬起头。
平台边缘一道略高的石阶之上,道玄真人的身影缓缓显露。数日不见,那枯槁灰败之态并未有丝毫好转。宽大的袍袖下骨节嶙峋的双手拢在身前,每一步迈出,身形都微不可察地一顿,似乎在无声地承受着源自魂魄深处的崩裂之痛。但他腰背依旧挺直,如同一柄折断了大半、却依旧倔强地维持着最后尊严的长枪。面如朽木,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深处,燃着一点几近枯竭、却依旧不肯熄灭的灼灼之火,扫过平台上的诸弟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他在那块面朝着所有弟子、材质最为普通的蒲团上,极其缓慢,却也极其稳定地坐了下去。没有开口。仅仅是他坐定的姿态,便已抽空了石室角落跪坐着的云逍最后一丝力气,让他几乎软倒在冰冷的石础之上。巨大的疲惫仿佛隔着虚空,传递了过来。
“今日…不讲先天,不论术法……”
道玄真人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粗糙的岩壁,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枯败腐朽的脏腑深处艰难拔出,“……说一则旧言。《南华经·逍遥游》所载……无用……如何?”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那嘶哑中透出的疲惫与沉重仿佛比万载寒玉还要冰寒刺骨。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云逍的呼吸完全停滞了!他猛地抬起头,不顾会引来所有注视,视线死死锁定平台上那道枯槁如朽木般的身影!
道玄真人的目光并未偏移半分,只以手缓缓拂过置于腿上的几页泛黄古帛。
巨大的黄玉平台上,气息骤然变得极为复杂。
以那温润青年为首,大部分弟子的神色瞬间变为凝重而专注,屏息以待,连那圆脸的弟子也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齐之南,…有冥灵者…”
道玄真人依旧垂目看着膝上古帛,声音嘶哑低沉,如幽魂独语,“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经文晦涩无比,阐述着生命形态的奇异变化与天道造化之意。那枯槁沉滞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仿佛每一个发音都在消磨着所剩无几的根基元气。
温润青年修士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随着真人的每一个字移动,手指下意识地在膝上轻叩,似乎在推演此异种与“无用”之论的玄关。
清瘦文秀的弟子脸上悲悯之色更浓,低低叹息一声,微微摇头,似乎已然明了师尊提及此“无用之大用”所指向的某种无力回天的心境,目光不由又向角落处那个黯淡的身影扫去。圆脸弟子忍不住又看了云逍一眼,嘴唇翕动,显然想说什么,被温润青年以眼神严厉制止。
道玄真人的声音如同凝固了时间,在艰涩前行:“……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他枯槁的手指缓缓划过古帛,点在“覆杯之水”四字之上。那指尖仿佛蕴含着超越尘世的智慧与力量,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孤寂。他抬起头,浑浊中透出星光的眼眸似乎扫过所有弟子,却又仿佛穿透了他们,投向某个遥远的虚空。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声音愈发沙哑断续,那枯槁的面容上,浓重的疲惫如同山倾压在眉宇之间。仿佛接下来每一个字,都正竭尽全力,燃尽最后一点心灯余烬。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
最后一个带着天道宏音的余韵字句尚未完全落下——
嗡!
一声极其突兀、却又无比纯粹的金铁微鸣毫无征兆地骤然刺破平台沉静!那声响异常独特,宛如万古之前破开混沌的第一缕锋锐!
声音的来源清晰无比!
正是云逍跪坐之处!正是他放在身侧、那卷刚刚修复好的《南华经》古卷竹篾书套之内!
嗡鸣并非竹篾书套本身发出,而更像是某种深蕴于书套纹理、气息,或者夹层深处的物事受到强烈牵引而复苏!
云逍浑身剧震!愕然低头!
就在他左手侧阴影里,那卷平平无奇的古籍书套边缘,一道极其细微的金芒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厚的竹篾纹理,如暗夜流光般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