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稚剑录 > 第4章
道玄真人将那册沾染“云逍子”血谶的禁谱递给了他唯一的小弟子。
澄澈目光拂过纸上狰狞凶戾的古老文字,云逍却浑然不觉其中的诅咒之力,如初春嫩芽沐浴阳光般轻松。
在道玄深沉的叹息中,他凝神引气,指尖汇聚毫光宛如春日晨曦初透。
那暖意的荧光终于照亮秘谱《天光乍破》被鲜血掩盖已久的玄奥。
然而当云逍指尖微弱天光点在纸页时,窗外的老梅却在深冬枯寒中无声地迸绽出一朵嫣红。
而道玄掌中那一方天机阁主代代相传的古拙印信悄然碎裂。
深冬之雪,并未因日头的缓慢跋涉而显出丝毫疲态。天机峰千仞绝壁之下盘旋翻腾的风雪依旧浩荡,然而高踞于孤峭之巅的知命殿,此刻却有天光垂顾。
金黄色的、温煦的、几近纯粹的朝晖,毫无吝啬地穿过高阔殿宇那繁复层叠的轩窗棂格,慷慨地泼洒进来。光柱明亮耀眼,其间的微尘如被神人指尖拨动的星屑,在空旷而肃穆的大殿中飞舞升腾。光线穿透这悬浮的光尘薄雾,精准而柔和地落在殿中蒲团之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云逍盘膝而坐。宽大的素灰道袍下摆散落在身侧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愈显得他身形单薄。但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在峭壁罅隙里扎下了根、努力向上汲取每一寸光热的小树。那金色光晕落在他脸上,仿佛将他整个人从暗沉沉的殿宇背景里温柔地捧了出来。光润的额角处,昨日青红交错的棍伤擦痕尚未彻底消退,在晨光里显出几分触目的柔弱,却又奇异地被那宁静到极致的眉眼神情化解。浓密如小扇子般的眼睫低垂着,掩住眼底清池般的澄澈,唯余下一种近乎忘我的专注气息弥散出来。阳光的温度悄然渗透了他单薄的肩背衣衫,他浑然不觉身外光影流转,只余下悠长绵密、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呼吸,胸膛随着气息微微起伏,仿佛整个人的“动”都归于了“静”字的一点真髓。整个空旷殿堂沉凝的气机,因他的存在,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和韵律。
道玄真人端坐于他前方丈许开外的殿柱之侧,身影半在光柱之外、半在殿宇的深重阴影里。纯白的云鹤氅衣纤尘不染,垂坠如水,映衬得那张凝肃如古铜塑像的面容愈发深沉。真人目光并未直接落在云逍身上,而是越过殿中那片被阳光点亮的区域,投向了更高远处殿顶描金的法阵符文。然而他整个人仿佛一座与大殿根基融合的山岳,蒲团之下三尺方圆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种庞大而渊深的无形力场沉默地覆盖着这方寸之地——知命殿的核心枢纽所在的气机,如百川归海般,丝丝缕缕汇向这位天机阁的掌舵真人。纵使他闭目入定,殿外一只鸟雀振翅的气流变动,殿内角落一缕檀香的袅袅轨迹,尽在其古井无波的心镜中历历映照。
殿外传来刻意放轻的、细碎的脚步声,似在门口微一踌躇,最终还是没敢打扰这殿宇深处浑然天成的沉凝静谧。
天光在殿宇深处缓慢却无可阻挡地移动,悄无声息地将云逍盘坐的身影缓缓拉长,一点点纳入殿宇后方更为深邃、被历代经文香火浸染得沉重难言的阴影边缘。道玄真人一直端坐如石的身躯,终于在这光影推移到某个界限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如同古钟上沉睡百年的厚厚灰尘,簌簌落下了第一片尘埃。他那两道深锁如刀刻斧凿的浓眉,在这一动之下,似乎也牵扯着眉心那凝聚了不知多少岁月积压的沉郁稍稍松动了一丝缝隙,显露出深处一掠而过的、带着决断锋芒的锐利神光。
时机已至。
真人缓缓抬起了眼帘,目光不再望向飘渺的经文与法阵,而是沉敛下来,如同两泓从极寒深井之中刚刚取出的冰水,彻骨清冽、凝定不移地落到了身前丈许开外——那小小身影被光影推动,已然完全置身于空旷大殿后方那片深沉凝滞的氛围阴影之中。
那片汇聚了天机阁千百年气运灵犀、却又沉淀了如山丘般厚重命理推演痕迹的土地,沉郁如同凝固亿万载的玄冰,此刻正沉默无声地包裹着云逍。少年那张沉静的脸上,那份浑然忘我的专注并未因位置变化而稍有增减,呼吸依旧深长细匀。可在道玄凝神汇聚的目光里,云逍身周那原本与光同尘的微渺气息,已悄然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如同赤子被投入了无形的深海寒泉,来自地脉最深处无形滞重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渗透过来,缠绕着少年此刻仍不设防的心神与气机。
并非排山倒海的巨力倾轧,那压力更像沉厚冰冷的墨色水流,缓慢而无可抗拒地试图从最细微的经络窍穴沁入、包裹。少年体内原本微弱但清透如溪流般的自然气感,被那墨色的沉凝侵染,运转瞬间变得艰涩,甚至隐隐有丝丝缕缕向外弥散的迹象!如同洁净的露水落入泥沼,自然之息在被拖入这片凝滞厚重的法理汪洋中沉没!
云逍眉心的那道浅浅的悬针纹,微不可察地向深处蹙紧了一丝。虽然依旧紧闭双目,沉坠之感让他的小脸透出一抹褪去血色的薄白。
道玄真人端坐不动,只是眼中凝聚的那点锐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真人并非初次目睹弟子在知命殿核心气息中被无形拖拽的情形。此地为宗门枢机所在,气机沉如山岳,等闲年轻弟子若无师长引路护持,仅是第一缕气息的侵扰便足以让他们心旌摇动,气脉逆冲。然而云逍数次在此盘坐,纵使被那股深沉的凝滞拖拽得气息摇摇欲坠,脸上却始终未曾显露出任何与“畏怯”、“挣扎”有关的痕迹,唯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在维持着他与这股沉滞之力的微弱对抗。
他那稚嫩的心神里,或许只将这深重凝滞看作一堵巨大而不甚通透的“墙”吧?孩童的目光不会望向深渊尽头令人心悸的虚无,只会专注于眼前可见的纹理与滞涩。
然而,那如初生藤蔓般脆弱的清灵之机,终究渐渐不支,有被这股万年陈冰碾碎、同化湮灭的迹象。
便在此时,如同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一缕几乎微不可察的气息在道玄真人盘膝而坐的衣袍之下悄然流转。那气息沉稳、精纯、磅礴若渊海潜流,如同沉眠于大地深处的巨大脉搏轻轻搏动了一次。真人袍袖掩盖下的指根处,微有不易察觉的凝结。
这缕气息无声无息弥散开来。没有雷霆万钧的撞击,没有光华万丈的绽放。它所达之处,只是如同暖春惊蛰后唤醒沉睡冻土的生机之泉,所过之处,少年身周那些沉重如山峦倾覆般侵蚀他清气的凝滞阴寒,微微“松动”了一下。
仅仅是这毫厘的松动!
便是这一瞬之间,已足够了!
被那凝滞之海压制得几乎要彻底溃散的、云逍体内那点纯粹如清晨露珠般的自然气机,陡然间捕捉到了那从沉重壁垒中透下的一道微弱天光!那非是力量灌输,更像是在一片窒息的黑暗中划开了一道细缝!
嗡……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幻觉般的轻鸣在云逍意识深处陡然炸开!如同枯寂冰封的深井底层投入一粒蕴藏了生机的奇异种子,一种源于生命本能最深处的悸动被猛烈激发出来!
他全身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刹!
没有预想中面对庞然大物冲击的抗拒和挣扎。他甚至没有立刻调动体内那些正在被冻结的自然灵气去对抗那无形的沉坠。那双始终安静垂落的眼睫极轻微地颤了一下,仿佛感应到那沉凝气息壁垒出现松动时,从内部透出的某种微乎其微的、如同裂缝里流动气旋的空灵轨迹!
几乎是下意识地、如初生小鸟般凭着本能做出的反应——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小指,极其细微地向左后方轻轻偏移了一丝几乎可以忽略的角度。指尖微微一颤,如同蜻蜓尾尖在凝滞不动的水面上弹了一下。几乎同时,胸腔深处那道原本已被压制到极细弱的悠长气息,在穿过那无形缝隙的瞬间,倏然变得清灵了几分,竟带动周遭最靠近少年的几缕厚重凝滞气息,微微“偏转”了一线方向,顺着那缝隙逸出一点微小的、如同漩涡般的痕迹!
如同在万古玄冰的核心深处,陡然绽放出一小片生机流转的旋涡,微小、脆弱,却真实不虚!
云逍紧绷的肩线瞬间松弛下来。那一直深蹙的悬针眉印也奇迹般地舒展开。一丝带着疲惫又释然的、近乎透明的微红重新漫上他略显苍白的小脸。那悠长吐纳再度变得沉静柔韧,竟似比被拖入阴影前更加融入自然,如同倦鸟归林,悄然栖落在那方因松动而显露空隙的气机节点之上。那小小的身躯在幽暗的角落里盘坐,仿佛一枚静卧于泥壤深处的种子,于无声无息间悄然汲取着源自这片天地根基最深处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养分。
道玄真人心湖深处,激荡起无声的巨澜!
他袍袖之下因引动根基气机而悄然凝结的指骨,缓缓松弛开。方才那引动知命殿一丝本源之力只为弟子撬开一线生机缝隙的举动,已触及了某种无形的、维系天地气机平衡的深层禁忌线。然而真人的目光死死锁住幽暗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眼中最初点亮的决断锋芒骤然被某种直指命轮核心的极致推演所取代!
天机衍数!推演!推演!
真人瞳孔深处瞬间有无穷无尽的古奥符号、星宿轨迹、山川大阵虚影疯狂交叠闪现!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冰珠溅射出无数光影碎片!时光的流速在道玄的心念中被无限拉伸、挤压、回溯!须臾千年!
云逍每一次气机变化!每一次在重压下本能寻隙偏移的姿态!每一次细微气旋的引动轨迹!在知命殿这片古老土地上,这孩童三年来点滴汇聚的点滴痕迹,此刻在道玄真人心镜之上被无数倍的聚焦放大、剥离解析、重新组合!如同散落于大地的星屑被无形的伟力牵引着重新排列归位!
那每一个微妙指诀的引动,每一次细微气息偏转的衔接……所有的碎片最终都在意识推演的瀚海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贯注、淬炼,然后陡然指向一个方向!
是那本残谱!那卷在意识风暴中轰然铺展开、血淋淋如魔咒撕裂天地的——浸透了“云逍子”诅咒文字的残破秘籍!
那首页之上狂放潦草如古藤虬结的扭曲血字——“天光乍破”,如同魔鬼的烙印,带着吞噬人灵魂的诅咒之力,骤然在道玄真人心湖最深处爆发出滔天的血浪!
道玄整个身躯刹那间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巨锤当胸砸中!
血浪滔天!诅咒如雷!那三个字仿佛在咆哮,撕裂一切可能的生路!
然,真人眸光深处疯狂推演的光芒不退反进!他心神所化的虚淡目光死死盯住那本展开的残谱首页——不是看那刺目的血字,而是穿透一切混乱表象、直接锁定在那简陋粗犷、甚至毫不起眼的人体气机图谱之上!
意识推演瞬间被压缩凝固,凝聚成一道极致犀利、洞穿时空迷雾的寒光!
就在这寒光触及那简陋图谱的刹那——
轰!
异变陡生!
道玄真人意识深处的图景骤然被一片纯粹而柔和的白光彻底吞噬!那暴戾的血色诅咒、那厚重的黑暗沉坠、那纷繁的推演轨迹……统统消失无踪!唯有那一点诞生于重重壁垒罅隙之中的、属于云逍的微末白光,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那残破图谱的指引下骤然爆发!
白光所过之处,血字诅咒如沸汤泼雪般消融退散!坚逾金刚的沉凝壁垒发出无数细微冰裂的呻吟!一个……一条……两条……三道崭新的,截然不同于世间所有天机阁传承、充满了野性生机与纯粹力量韵律的气息路径,被那道看似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白光强行点亮、贯通于空无之中!
仿佛亘古笼罩的永夜寒幕,被一道源自生命底层的初生之曦强行撕裂!
“天光乍破,破而后立……”
一个遥远得如同来自开天辟地之时的宏大声音,似叹息又似道喝,混在破晓的号角声中,骤然在道玄意识深处炸响!
真人盘坐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仰,宽大道袍被无形的气浪冲击得无风自动,向后方猎猎拂卷开来!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浊气自他七窍之中瞬间喷薄而出,又在瞬息间被自身深厚无比的精纯根基生生压回体内!他整个面庞一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被瞬间夺走了光华,只有眉心那一道悬针般的紧蹙痕迹骤然变得殷红如血珠欲滴!
枯坐殿中,一霎千年!
当道玄真人僵硬如石塑的面容终于牵动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时,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里,所有疯狂的推演痕迹已然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洞彻本源后的沉寂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仿佛刚刚从一场耗尽心血跨越生死轮回的苦战硝烟中脱身而出,带着一身风霜刀剑刻出的萧索与锐利。那股从他心窍深处强行逼出的浊气虽被压回,却在体内经络中留下了难以抚平的激荡余悸,如同冰河解冻时深处暗流永不停歇的碰撞撕裂之痛。
他缓缓抬手。那动作艰难得如同提举万钧玄冰。枯瘦的指节微曲,抵住了自己左边眉骨之上,靠近鬓角处一个极其微小、宛如被无形针刺留下的微凹血点。
血点并不深,只是皮肤表面一道几乎细不可察的破裂之痕。指尖触上,一丝微弱的灼热感伴随着神经末梢被牵引般的细锐刺痛蓦然传来。
但道玄的眼中,映出的却绝非仅是皮肤表面的伤痕。方才意识深处,那源自“云逍子”诅咒的滔天血戾意念,正是在此处强行突破了他护持心神的本源壁垒,留下了一道意识层面才可感知的“隙”。
此隙虽浅,却直通道基。如冰层之微隙,下通渊海,永不能合。此后,他便如同一座千寻冰川孤悬于浩荡黑海之上,永需分出一缕心神化作镇海之锚,死死钉在此处,阻止那诅咒意念以这丝隙缝为桥梁,源源不断地冲刷消融他的道基根基。分心镇海,如同背负枷锁攀援绝壁。
然而真人的目光,此刻却并未停驻在这痛楚与枷锁上分毫。
在那场意识之中近乎同归于尽、燃烧了元神本源才得以抵达终点核心的疯狂推演里,他终于攫取到那一缕几乎被万古血咒彻底遮蔽住的微末天光!云逍,是他穷尽毕生推演、最终在无望诅咒里硬生生撕出的唯一生门!纵使代价是他道基之上永留一道蚀刻般缝隙,他也只能沿着这条被天机点亮的、充斥着毁灭与未知的道路走下去。
别无选择。
“呼……”
一口绵长沉重、如同穿透了千年玄铁的气息,从道玄真人口中缓缓吐出。这气息并不浑浊,却带着一种浸透了铁与冰的金属腥味和彻骨寒意,在空旷的大殿中弥散开来。殿中悬垂的法幡一角无风而动,随即又沉寂了下去。
真人的目光,终于彻底沉落,牢牢锁住前方幽暗角落里那方小小的灰色蒲团。他的神情已彻底凝固,无悲无喜,眉宇间凝聚着万载不移的决心,每一寸肌理都绷紧到极致,仿佛承载着整座天机峰沉重宿命的古老石雕。
“云逍。”道玄开口唤道。那声音不高,沉厚得像从万丈幽深的海沟深处震荡上涌,带着无可置疑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寂冷力量,瞬间便驱散了殿中所有温煦阳光所能带来的柔暖气息。空气骤然凝结,连飞舞的微尘都为之静止悬停。
端坐于蒲团上的小身影,如蒙雷击般微微一颤,肩胛骨下意识地挺起又放下。那双浓密的眼睫,如同蝶翼被惊扰般急速扑闪了几下,终于掀开了眼帘。
清澈见底的眸子,仿佛刚刚被唤醒的静水湖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沉凝气机洗礼后的恍惚,望向声音的来源。额角那道青红相间的擦痕在殿中幽暗处显得尤为醒目,如同白玉微瑕。
“随为师来。”没有训斥,没有赞赏,更无任何情绪铺陈,只有一道指令,简洁冷硬如同寒石掷地。
道玄已然从原地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形在背后映照进来的晨光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一道矗立的碑拓。他没有再看云逍一眼,只是转身,那一身素白的云鹤氅衣袍袖纹丝不动,足下无声,迈步朝着知命大殿那幽深无尽、只有几盏微弱铜灯提供晦暗照明的最深处走去。每一步踏出,如同敲击在冰面上的沉重鼓点,敲碎了笼罩大殿的寂静,也碾过云逍心头那点尚未消散的沉凝余韵。
他最后落座的位置已彻底坠入阴影。冰寒刺骨的凝滞气息从身下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又在这道简单指令的驱赶下,骤然变得格外清晰沉重。云逍微微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唇,小脸绷紧。
片刻的静默,仿佛连空气都凝滞成冰。最终,他依言起身,小小的身影在空旷大殿中站起,显得有些渺小而孤立。细碎的布鞋摩擦声在近乎死寂的大殿中异常清晰。他努力挺直脊背,试图驱散那份刺骨的寒意,抬步跟了上去。
前方道玄的身影行走在光影与幽暗的交界处,宽阔高大的背影如同移动的山壁,将他完全笼罩在无形的阴影之下。空气变得沉重,如同灌了水银。脚下的金砖似乎比刚才更加寒冷,从脚底侵彻而上。
终于,他们来到了大殿尽头。两侧是层叠耸立着藏经法卷的古老巨大乌木书架,如同一道道沉默矗立的黑色峭壁,散发着陈年檀香混合着卷牍墨迹沉淀的、难以言喻的肃穆气息。在层层法架最为幽深的底处,一扇通体乌黑、形制厚重、看不出是何等材质铸成的巨大门户静静矗立着。
那门没有寻常的锁具,只是边缘处隐隐可见与殿壁纹理融为一体的细密符箓刻痕。门板上没有任何雕饰,通体浑凝如一整块亿万年墨玉打磨出的磐石,吸纳着周围所有微弱的光线,沉暗得几乎要融化进阴影里去。一种跨越了时间的沧桑与隔绝内外的森严气息扑面而来,牢牢禁锢着门后不为人知的隐秘。仅仅只是立于门前,便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让人几乎窒息。
道玄真人并未停顿。他行至门前数步之遥,微微扬手。宽大的袍袖之下,枯瘦的手指捻成了一个异常奇诡的手印:拇指内扣无名指第三节,食指压中指第二指节关节,小指微微上翘,如同捏住了一颗无形的水滴。
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凝练而纯粹的古老气机,如同从沉睡中醒来的微光溪流,从他指印核心之处无声流淌而出。这微光气机并未扩散,亦无煊赫声威,只是精准地流淌、缠绕、点向那扇巨大的墨玉门户上某个绝对幽暗的点。
如同沉眠万古的古兽骤然睁开了眼睛!
嗡——!
一声低沉悠长的颤鸣毫无征兆地从那扇乌沉沉的门内传出!仿佛某种与大地山川相连的庞然古物被这缕微渺气息所触动,发出了震动骨髓的浑厚回响。随着这声响,那原本浑然一体、深沉无光的墨玉门户表面,骤然流转起一层迷离温润、如同水银流动的光晕!无数极其细微、玄奥莫测的古老符文在那光晕中次第亮起,如同夜空中突然被点燃的星辰,沿着某种庞大深晦的轨迹流转、勾连、交织……最后汇聚于中心!
轰隆……
石门仿佛被那无数符文点亮的炽烈光点融化了中心。那厚重如山的墨玉般石门竟然毫无声息地向上方缓缓滑开,没有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宛如沉入地底水脉般轻盈自如。
一股远比殿外幽暗深处更加森冷、潮湿、如同沉淀了整座山脉千百年沉寂精魄的奇异气息,从豁然洞开的门内空间里扑面涌出!那气息并无阴邪戾气,却有着纯粹如亘古冰川的寒冷与厚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近乎消逝于时间深渊中的淡淡墨香与檀烟余烬混合而成的陈旧气味。这气息直接穿透了衣衫,侵入肌肤血肉,让人神魂都为之一沉!
石门之后并非漆黑的甬道。一眼望去,那似乎是一间方方正正、高度惊人的巨大石室。石室四壁并非天然岩石,而是浑然一体、色泽深青如深海寒铁、隐约带着水波般流动暗纹的巨型壁面。在这寒铁壁面的中心偏下位置,平整而光滑,如同一面巨大冰冷的深潭冻在了时光尽头。石室深处隐约可见数个极为巨大的石质平台堆叠成塔状,轮廓厚重如山,散发着跨越漫长岁月洗礼后才有的冷硬沉寂气韵。
寒气如无形的水波扑面而来,云逍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飞快地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耳朵尖,目光带着一丝谨慎的好奇,望向石室内那片弥漫着亘古寒意的巨大空间。
道玄真人早已迈步而入。在这宏阔寂静如墓穴般的石室内,他的背影也被周围的森然气氛同化得愈发孤寂肃杀。他并未回首等待,径自走向石室正对着门口方向最深处。在靠近那座巨大堆叠石台的侧面阴影里,另有一个较为低矮的乌玉小案静静陈放。
玉案质地与门口石门如出一辙,冰冷沁骨。案上极为空寂,唯有一物——一册形貌简陋异常的残破纸卷。纸卷并非精良书画所用的宣纸或绢帛,更像是某种粗砺如树皮的厚硬纤维压制而成,边缘参差如被野兽啃噬过无数次,呈一种沉郁干涸的血迹般的暗褐色泽。它静静卧在那片寒玉中央,如同一块被时光彻底抛弃的干枯骸骨。
真人行至那乌玉矮案之侧,袍袖在寒气里拂动无声。他并未回头,只是低沉的声音如同从墓穴深处传来,在这巨大石室里激起轻微的回响,愈发显得空旷压抑:
“此乃传功密地。非有召,不可入。”与其是纯粹的禁令,无任何商榷余地。他的目光,却已沉沉落在那方暗褐色纸卷之上,目光复杂幽深得令人心悸。“过来,叩拜古卷。”
他的话语并无雷霆之势,却似蕴藏着足以压断山梁的沉凝力量。云逍只觉周遭寒气仿佛在真人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往下一沉!如同无形冰山倾覆!他微微吸了一口寒气,不敢多言,快步走到道玄身侧,在距乌玉矮案两步之遥处停下。无需多言,他已然明白了那卷暗褐色古卷的重要性——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压,凝聚了这片寒室地脉中沉淀的所有古老气息。
小小的身影,在乌玉案前那片冰冷的青金石地面上,端端正正地跪拜下去。膝盖触及地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渗透了并不厚实的衣裤布料,直透进骨头里。额头虔诚地触碰到冰得刺骨的青金石地面时,他全身都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整个石室寂静无声,唯有寒气低语。云逍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保持住叩拜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冰寒的气息仿佛要将他的膝盖与额头冻结在这片古老的石头上。
“礼毕。起身,立在一侧。”几息之后,道玄真人的声音传来,比那石壁更冷硬几分。那股无形压力似乎随之减轻了少许。
云逍依言起身,微小的布鞋移动声在寂静中无限放大。他默默退到矮案右侧,垂手肃立,将那小小身影尽力隐匿在师尊巨大的影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无处不在的彻骨寒流和无形压力。冰冷刺骨的寒意仍从脚底青金石地面汩汩涌入四肢百骸,他轻轻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垂落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孩童难以抑制的好奇,悄悄瞥向乌玉案上那本暗褐色的怪异书卷。
书卷封皮是粗糙如树皮的厚硬纤维,上面没有笔,没有墨,更没有文字或者图案,只有一块更加深暗、几乎如同烧焦烙印上去的、不规则的大片暗红色痕迹,在幽冷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腻滑光泽。整册书卷躺在那,像一块刚从万年冻土里挖出的、干涸凝固的泥浆块。
此时,道玄真人终于转过了身。他那双承载了太多深邃情绪的眸子,如同寒夜星辰,缓缓投注在云逍身上,仿佛要穿透他那颗不设防的心。然而真人的目光深处翻涌的复杂心绪——那交织着期待、忧惧、决断与无尽推演之重的目光——却全然超出了年幼孩童所能理解的范畴。
道玄缓缓伸出手。那只蕴含了天地精粹的手掌悬停在了暗褐色书卷之上,指间凝而不发的气机无形流转。他开口了,每一个字都似在冰层上艰难跋涉般凝重:
“此卷……名《天光乍破》。”话音微顿,似乎在咀嚼这名字里蕴含的未知重量,“乃上古残篇,非我阁正统路数,内中行气运力之法霸道诡奇,且字句染血,戾气深沉……”真人目光锐利如刻刀,深深刮过云逍额角那道仍未散去的青红淤痕,加重了语气,“于寻常弟子眼中,此为绝险毒火,触之必遭反噬,轻则经脉寸断,重则神魂俱损!即便强行参悟,道途亦将永坠邪魔沉沦之途,万劫不复!你可明白?”
云逍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那些“反噬”、“经脉寸断”、“神魂俱损”、“万劫不复”的字眼在他澄澈的心湖里激不起半点惊涛骇浪。他唯一捕捉到的,是师尊口中那本书的“霸道诡奇”,以及那“戾气深沉”四字所代表的……不同于日常所见的力量。一种如同初春清晨溪边发现了一株从未见过的奇特小草那般,混杂着敬畏与纯粹探索的本能好奇,悄然盖过了所有可怕的警告。他点了点头,小小的下颌绷紧,清澈的眸子依旧望向那卷静躺的书册:“弟子……明白了。”
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流露出丝毫该有的恐惧。似乎师尊那些郑重至极的警告之词,只是提醒他这卷“东西”很特别,需要小心对待而已。
道玄看着他干净得如同无瑕琉璃的双眼深处,那丝几乎微不可察、独属于孩童对未知力量天然好奇的光点,只觉得胸中那股淤积了许久的沉闷浊气再次猛烈翻涌!喉头微微一窒。此子心境之纯净,不染尘世俗见,竟至如此地步!这本应是最契合推演所求大道的“赤子璞玉”,偏偏又与那卷血染不祥的禁忌之物纠缠至深!
“祸福自召……”真人低沉的喟叹如同宿命的哀鸣,在空旷寒冷的巨大石室里微弱地回荡开。这四个字重如千钧,蕴含着他毕生推演所见的大恐怖与大无奈。他看着云逍懵懂安静仰起的小脸,那额角淤痕在幽冷石壁背景中格外刺目。这卷书是深渊,亦是险路,却是真人以半崩道基为代价,推演出的唯一生门!
他不能再言说那血谶诅咒、那“云逍子”名字如同附骨之蛆般缠绕在这孩童未来命运之上的恐怖阴影。此刻说出来,那巨大压力足以将云逍尚未强韧的心境碾成齑粉,瞬间摧毁这唯一的生门!他只能背负着这道枷锁,将云逍……推向这卷充满了不祥血色的《天光乍破》之前。
不再有丝毫犹豫!道玄真人的枯掌向下一压,指尖凝练无匹的无形气机如同神人持针,精准刺破乌玉案上那卷暗褐色书卷周围弥漫的沉重禁制气息。
呼——
一声低微的、如同封存古墓千年的气息终于得以溢散的喟叹之声响起。
那册暗褐色、如同泥块的残破古卷,就在道玄真人无形气机压下的瞬间,竟仿佛久困古墓的老物骤然重见天光般,通体猛地一震!粗糙书页表面凝结的那层古老灰暗的封存气息在真人指尖触及的刹那,如同薄冰遇骄阳般无声消融褪去!
随着那层灰暗的“死气”褪去,它真正的底色骤然显露无遗——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如同陈年血痂被硬生生掀开般不均匀的深褐色!大片大片黏腻丑陋的血污浸染斑块依旧附着其上,颜色深暗几近于墨黑,边缘处则过渡成一种类似铁锈在湿气中不断蔓延又干涸凝结成的、更加令人心悸的酱紫色污迹。
更令人脊背发冷的是,在那深褐干涸的血迹之上,以极其狂放又饱含了某种扭曲狂乱、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怨戾气息的笔触,硬生生地刻写着三个大字!
那字迹不是寻常墨迹书写,更像是用某种尖锐之物蘸着滚烫的、带着强大负面执念的鲜血,如同刮骨刻髓般在粗劣的皮纸上生生撕裂出来!笔画粗犷扭曲如古藤狂舞,每一道边缘都带着撕裂纤维形成的毛刺碎屑,仿佛字本身都透出惨烈血腥的咆哮!
——“云逍子”!
这三个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地狱血海中灼烧过万载的滚烫烙铁,猛地印在了云逍的眼底!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又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无形的尖叫与怨毒在书卷周围疯狂搅动!一股森寒彻骨、直透神魂的粘稠恶意瞬间将云逍包裹缠绕!
云逍小小的身躯如同被那无形的恶念长针刺透,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几乎屏住了呼吸。不是源于恐惧的畏缩,那清澈瞳孔深处映出的,竟是浓重的……纯粹的好奇!
就像在古木缝隙里发现了一群从未见过的、模样狰狞却又极其精致奇异的小虫!
他看到那三个扭曲血字的时候,丝毫没有体悟到其中蕴含的诅咒深渊和那足以让宗师心神动摇崩溃的恐怖意念。他眼中闪烁的仅仅是专注凝神的光彩,如同细究一片被寒霜雕琢过的奇异树叶纹理!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狂放撕裂般的笔画,仿佛在研究某种前所未见的神秘线条组合。随即,他看到了书卷那触目惊心的陈旧血迹!云逍小脸上那纯粹的好奇里终于掺杂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心疼?
是的,心疼!如同自己偷偷收藏在石桌角落、舍不得被任何人磕碰的鸟雀斑斓羽毛或是温润卵石,被粗暴地弄脏了!他甚至下意识地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眉头都跟着蹙起了一点点。
“师父……”云逍仰起小脸,清澈的眼中带着毫无掩饰的困惑和一点点的担忧,指向乌玉案上那令人望之生畏的书卷,认真地问,“这是什么凶兽的血?这么久了还没洗干净?抹在书上,这书岂不是……很难受?也……脏了。”那语气,像在惋惜一块被弄污的美玉。
轰!
道玄真人只觉得胸口如同被无形的天雷之锤猛然凿穿!眼前甚至黑了一瞬!
此子!当真……
真人伫立在寒室之中,素白的衣袍边缘仿佛都被那凝固的气息侵染上了一层薄霜。他看向云逍的目光已然穿透了孩童不染尘滓的眸子,直抵那纯粹如初生苍穹的心性本质。孩子眼中映出的,只有线条、血色污迹的客观模样,唯独感受不到那铭刻在血痕之上的滔天咒念!
仿佛那卷沾染了万年怨戾的凶物,在云逍澄澈的心湖镜面上,仅仅投下了一片抽象奇异的倒影!是赤子无知无畏的心境天然过滤、消解了这惊天凶戾?还是说……某种更加未知、更深的命运纠缠……在这污血与名字之间早已存在?
道玄猛地合上了眼帘!方才瞬息间在意识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几乎让他立足不稳!真人体内精纯的本源气息剧烈激荡奔涌,强行压下那直冲顶门的心神巨震。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煎熬的沉凝之后,道玄才缓缓地、一点点地重新睁开双眼。他眼底那片近乎枯竭的深邃之海已被强行平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与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他迎着云逍那双澄澈见底、唯有困惑不解的纯真眸子,缓缓地、几乎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比这密室的万载寒铁之壁更加沉重坚硬:
“此卷……是我天机一脉故老相传的密卷,其上血污文字,非是寻常兽血。”真人话中有意避开“云逍子”三字的锋芒,只点血污,“其内所载真意,亦非寻常法门。”他枯槁的手指向那卷《天光乍破》缓缓点去,指尖隔着半尺空气,仿佛触抚着一块极烫的烙铁,又像是在指出一条通往地狱血海的不归歧途。
“此刻,由你之身,取其精粹,为我……也是为你自己……寻一线破境之机!”
这寥寥数语,字字千钧,几乎耗尽了他毕生推演苦撑至此的坚韧意志!这便是他为这命悬一线因果线上寻到的唯一生门!以云逍这天生不染血咒的心灵为炉,引那焚天戾念为薪火,煅烧《天光乍破》!
“取其精粹”四字,更是将自己与云逍彻底捆绑于这唯一的凶险道路!
云逍仰着小脸,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师尊的话语似懂非懂,“破境之机”似乎意指某种更厉害的本事?这与他在后山枯木缝隙里采蘑菇、观察新芽时那种发现新奇事物的感觉……隐隐有某种遥远的相似。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乌玉案上那本血迹斑斑、笔画扭曲的奇书。
脏?确实脏得很。但师父说是密卷……应该……也很厉害吧?孩童心底那份赤子般纯粹而盲目的崇敬再次占据了主导。
“嗯!”云逍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的困惑很快被一种郑重的、近乎执行庄严任务的严肃所取代。他上前一步,靠近乌玉案边,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小小的手掌微凉,动作却异常轻柔小心,像是在捧取一片沾满露珠的轻薄蝴蝶翅膀。右手拇指、食指的指腹轻轻捏住了书页粗糙厚实的边缘,左手同步稳托书底。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与对待雨后新发的透明小伞状菌菇并无不同,唯恐稍微用力就会损坏。
指尖触及那硬挺冰冷的粗砺表皮,一股远比青金石地面更加沉凝、如同浓缩了古墓阴寒的冷意顺着指尖直透心脉,让他又微微打了个寒噤。
那浓烈的、如同血海深处沉淀了万载的怨戾粘稠气息,随着书卷被他触碰,瞬间在他周周更加汹涌地弥漫、缠绕过来!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之吻舔舐他的肌肤神魂!
可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映着的依旧是书卷本身粗劣的肌理与笔画的走向。至于那些无形的阴寒与诅咒带来的灵魂战栗?于他而言,不过是捧起一块冻土块时手脚必然感到的刺骨冰凉罢了。
他谨慎地托着书卷,缓缓将其在冰冷的乌玉案面上摊开。目光直接越过那首页触目惊心的三个狂乱血字——“云逍子”,落在了下方那些同样潦草狂放、力道几乎要刺穿纸背、用扭曲线条勾勒出的几行大字之上。那扭曲的线条虽狂,却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如同癫狂巨兽的爪痕留痕!云逍的目光专注地沿着那些狂乱的笔画轨迹扫动,口中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模仿了一下其中一道笔画起笔和转折时那种一泻千里的锐利感。那些被诅咒怨念浸透的字迹本身所传达的意念对他来说虚无缥缈,远不如线条本身所呈现的、那种粗野力量所带来的新奇更吸引人。
他的目光很快便被书页下方那些同样扭曲潦草、充满即兴爆发笔触的人体气脉运行图录所牢牢吸引。几道粗黑的血色线条贯穿人身核心轮廓,在胸腹之间盘旋交错,形成几个如同狂草般的节点,旁边则密密麻麻标注着更多如同符咒般繁复怪异的、无人能懂的上古文字注释!
这古怪粗放的图像非但没有引起任何不适和排斥,反而强烈地勾起了云逍的好奇心!
“师父,这些……画的是什么呀?好多歪歪扭扭的线,”云逍抬起小脸,纯粹求知的目光望向道玄,伸出一根同样沾染着陈旧书卷墨土痕迹的手指,指向那首页中央一个由混乱线条标示的关键节点位置,那个位置在道家的标注里应是“膻中”,只是那狂放的图示毫无精确可言,更像一团打结的毛线。“它们……都在乱转?是不是……就像那些雨后冒出来的小绿点虫子,在地上绕弯弯?”语气里充满了天马行空的童稚想象和无畏无畏的疑问。
轰——!
道玄真人方才勉强压下的心头巨震再次猛轰而来!云逍指尖所落之处,正是首页图谱所标示的《天光乍破》第一重——破虚妄之障最核心的窍穴节点!
此窍位于人心胸腹交汇之膻中区域,于寻常人而言,如同沉眠混沌。修行者需以大毅力、大勇决,将体内气机汇聚冲击此一点,撞破那无形隔膜、方能引动一丝至纯初生之光破开内外壁垒!此为全篇立意根基之所在!亦是诸法之始!这关窍之法若不成,一切后续皆为虚妄!
此法凶戾霸道!寻常根基稍弱者,强冲此关,气血倒灌,轻则呕血断经,重则当场毙命!即便根基深厚者,冲击之时亦需有师长在旁护持疏导,且必然伴随撕裂魂魄般的极致苦楚!
此子!他竟觉得……像雨后冒出来的、胡乱绕弯的绿点小虫?
道玄眼中翻卷起惊涛骇浪!他深深吸了一口寒气,如同将这石室内万载寒玉的气息都吸入了肺腑。那无形枷锁带来的沉重压力如同山岳压顶!他强迫自己再度平复。云逍这纯粹的心境,是否恰好是对抗那滔天戾念的最佳“法衣”?他无法回答!只能逼迫自己沿着这条唯一的道路向前!
“此为……行气之门。”道玄的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铁渣,“需以心驭气,引周身内息……冲贯此点。”真人伸出枯瘦一指,指尖距离书页上那混乱的节点图示尚有尺余,却凝若实质的气息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圆形焦点!那正是《天光乍破》第一重真意核心所在!气机凝聚之点!
云逍的目光随着师尊那隔着空气凝指定点的动作移去。他看着那个无形却如同实质点亮的中心点。小小的眉头又微微蹙起,似乎在困惑。下一刻,他竟直接伸出左手——正是那刚刚小心翼翼捧起过书卷、此刻沾染了墨土血痕与冰冷书卷阴寒气息的小手。
他没有做出任何运功的姿态,小手只是极其自然地悬停在身前、靠近自己胸腹中线偏上一些的位置——正是那膻中气海大窍之所在。五指自然地摊开,松松地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如同准备承接山泉流水的掌心弧度。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水滴坠落入潭的声响。
道玄真人瞳孔骤缩如针尖!就在云逍指尖悬定、掌心虚拢成弧的刹那,他枯坐如石的身躯猛地一震!
云逍动作随意稚拙,毫无任何刻意的凝神提气痕迹!仿佛只是随意朝着自己胸前虚空捧起一把并不存在的清泉水!
然而!
就在他掌心虚虚拢成那个极不规则、毫无严谨角度可言的弧度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波动陡然以他悬定的掌心为中心荡漾开来!那波动并非纯粹的力量爆发,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然空灵!如同春日黄昏倦鸟归林时掀动树叶的微风!微渺!
更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丝微风般的涟漪荡漾开去之时,虚空中竟陡然生出了极其细微、难以描述的阻力被牵引搅动的感觉!并非对抗与冲撞,更像是那无形的沉滞气脉,被一只看不见的、灵巧到不可思议的手在无形之中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点极为幽渺的缝隙……在那膻中大窍壁垒最深处,仿佛被一缕微不可察的风拂过、又或者被一枚无形的种子在冰层内部悄然顶开了一道裂痕!
那道缝隙!竟与道玄真人于意识推演深处撕裂出来的、通往《天光乍破》生门的唯一缝隙轮廓惊人神似!
道玄紧握的双拳之中,指甲已深深地刺入掌心肌肤!冰冷的微痛竟无法抑制住从胸腔深处直冲喉头的那股带着血腥味的激越气息!
赤子!这孩童天然无意间的举动,竟契合了《天光乍破》中最为艰深、也最为凶险的“洞虚引窍”的无上法意!那份无拘无束、直指本源的空灵纯粹,岂不正是这门凶戾古法梦寐以求的“引子”?!
然而……那本残谱封面上扭曲淋漓的“云逍子”三个血字骤然在他识海中再次放大!带着撕裂耳膜的怨毒咆哮!这引子与那血字的滔天诅咒,究竟是天命,还是天谴?
再无退路!
道玄的声音穿透了石室深处压顶的寒铁之墙,低沉、凝定如坠星:“凝神内守,忘其形骸!只记心田深处,那一丝引动风絮、拂开冰隙的……‘力’!引动它,莫要拘泥于路径形迹,只凭……那一念灵犀!”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镌刀,在寒室深处刻下不可动摇的指令。目光穿透了重重无形的压力,死死钉在云逍那悬停在胸前、虚笼的掌心之上。
云逍小小的身体如同接收了指令的精准傀儡,并无思考那“风絮”、“冰隙”所指何为。他所知的,只是刚才自己伸手过去时,胸口深处似乎有个极其微渺、如同蛛丝颤动的点,伴随着掌心轻轻拢合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春泉初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煦感倏然拂过脏腑。
他依言收回了心神内视。孩童心念纯粹如一泓清水,没有沉重大山般的“功业”负担,亦无对未知凶险的焦灼恐慌。他所有的“专注”,都如最初观察雨后山菌初绽的透明菌伞那般,好奇又耐心地投注在心田深处那一点微渺的感应之上。
那感觉极其微弱,如同春日晨雾里偶然捕捉到的一线初阳暖意。
他试图用最细微的意识去接触它、唤醒它……如同用指尖去点破一滴悬挂在草尖的剔透露珠的表面张力。
殿宇深处寒气侵骨。巨大石室内回荡着无声的心跳,与石壁万年沉淀的冷寂交织。云逍闭着眼,小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专注。他小小的胸口起伏节奏变慢了,每一次吐纳悠长细密得如同微风滑过冰面。
不知过了多久。
一点毫芒,突兀地于空无中点亮!在那小小的、虚笼着的掌心深处,一丝暖意悄然升起!微弱得如同黑夜荒原尽头闪烁的孤星萤火,却蕴含着纯粹如初生晨曦的本源之“意”!它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带着一种穿透层层时空帷幕的固执韧性,不容忽视!
光芒渐渐凝聚,不再是无形的暖意,而是如同实质的、极其微小的一粒晶莹光点!它安静地盘旋在云逍掌心悬拢之处的寸许虚空位置。没有骇人的能量波动,只有一层温暖得令人心安的极淡光晕以它为圆心晕染开来,像一颗落入深潭中心、扰动一丝暖意涟漪的星子。这微芒太淡了,若有若无,仿佛在深邃冰海中点燃的第一缕烛火,随时会湮灭于无形的寒流。
道玄真人枯寂的眼底深处,如同无波古井中投入了一枚星辰!那星辰燃起的光点虽然微弱到极致,却瞬间照亮了他推演中那条唯一生路的方向!
是它!就是这缕至纯无垢的“初生真灵”之光!《天光乍破》所追求的大道本源核心!它能破开一切邪障沉滞!
道玄没有丝毫停顿,气息早已凝聚至巅毫的枯槁手掌抬起!指诀引动,一道凝练如冰钻般的本源气息无声激射而出,跨越咫尺距离!这道气息并非强行灌输力量,而是如同绝世剑客在悬崖钢丝上精准借力、引导平衡的轻盈一引!
嗤——
微不可察的破空声!
道玄真人所引导的那缕冰钻般的气息精准至极地点在了云逍掌心上方寸许、那粒微弱毫芒的核心位置!这一触,如同在星火上精准地添了一捧油!又如同剑尖极速掠过紧绷的弓弦!
嗡!!!
云逍掌心悬空处那一粒本就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微芒光点,在道玄精纯气息这一碰之下,如同彻底苏醒的古神骤然睁开了眼睛!光华瞬间暴涨!
一点纯粹的、温暖得如同黎明时分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天光般的炽白光芒,在他小小的掌心虚空处猛烈绽放开来!
光芒不烈,却带着一种洞穿万古沉暗的神性光辉!它猛然间爆发出来的瞬间,仿佛将周围数尺的寒气与黑暗逼退!
那缕光芒被道玄真人所引动的气机精准地带引着——引向了方向!
云逍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注入了沛然的巨力,又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推动牵引!他虚笼在胸前的左手瞬间绷紧!
咻——!
那缕纯净炽白的光芒从他掌心爆发开来,如同一道破开沉夜的晨曦之剑,沿着他虚拢的掌指轨迹,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地射向身前——重重地点在了乌玉案上摊开的《天光乍破》残谱首页中央!
噗!
一声如同滚油煎雪的奇异声音在冷室中响起!
云逍指尖那一点微末的天光真髓,如同世间最锋利的矛尖、最灼热的烙铁,骤然点在那图谱中央那团被狂乱血污线条标注出的、扭曲气旋节点之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如同万物被冻结在时光刹那!
预想中的天崩地裂、戾气反噬并未发生!
那一点天光,真真正正地点在了《天光乍破》最核心的真意图谱窍穴之上!
光芒接触破旧纸页的瞬间——
嗤啦!
如同薄冰被春风撕开细微裂痕的声音轻轻响起!
那本浸染了无数诅咒血污、连书页都如同凝固在万载黑血中的残破古卷,被天光点中的那一刹——
其上原本凝固干涸、深深嵌入纤维内部的无数暗褐血污,如同被投入炉火炙烤的凝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消融!如同冰雪骄阳,一层层灰败沉凝的污浊之气被那炽白温暖的光芒彻底蒸腾而起,化作无数细微到几近不可见的黑色烟丝,飞速从古籍表面逸散开去!如同被岁月封印得太久的恶念在光照下骤然魂飞魄散!
随着污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剥离,那首页之上狂放扭曲的符文线条——那些之前如同被浓墨覆盖、混为一团漆黑混沌的轨迹——开始逐渐变得清晰!甚至比污浊消褪的速度更加明亮!
线条在发光!如同有流淌着熔金的溪流顺着那些潦草而充满原始力量感的笔触重新流淌激活!
最奇异的变化,发生在页页图谱之上原本被血污覆盖、从未清晰显露过的上古文字注释之上!那些繁复如同虫豸篆刻的神秘文字,随着污秽被驱散,也在光芒流过的瞬间被重新点染!一笔一划,陡然变得神异非凡,如同深藏在地脉深处的夜光宝石被突然唤醒,每一个文字的边缘都流淌出极其微弱的、不同色彩的晶莹光晕!
暗沉的青铁寒光、温莹的翡翠绿意、流转的熔金光泽、深邃的星辰银辉……无数上古难以言喻的玄奥道妙符文真意,在这一缕天光的穿透之下,如同被洗去了尘封万载的污秽泥沙,重现其本质的光泽神采!
这些流转异彩的古奥文字,与上方那条被天光彻底激活、流淌着熔金般炽烈力量气息的潦草符文轨迹,相互辉映交织,构成了前所未见的、真正蕴含了《天光乍破》本源力量法则的玄奥秘箓!
尘封万古的凶戾之器褪去血污,它真正的、夺天地造化神功的璀璨本质终于在道玄真人面前,撕开了血咒蒙蔽万载的面纱!
这一刻,道玄眼中凝固如万古寒冰的心境骤然被一股炽烈滚烫的光芒洞穿!
他的推演没错!这微末天光……当真是破劫之门!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如天海倒悬的刹那!
异变陡生!
云逍指尖那点微末天光点在纸页上的瞬间,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极其霸道的、冰冷狂烈如同从地狱深渊里爆发喷涌出的至恶气息,毫无征兆地顺着那天光点落之处、沿着他点出的指尖猛地倒灌而入!
那力量根本无视他纤细脆弱的经络屏障,如同滔天血河决堤倒灌!它沿着孩童体内尚未稳固的微弱气机路径疯狂上溯,带着撕碎一切生机与光明的绝对恶意,直冲眉心祖窍!这并非寻常反噬,更像是诅咒意志被彻底激怒后玉石俱焚的绝杀反击!
轰!
云逍整个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轰在胸口!他双目陡然睁圆,里面还残留着对指尖光芒的惊异!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喉咙深处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一抹触目惊心的暗红,瞬间溢出紧抿的唇角!那原本清澈如水晶的眸光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濒临碎裂的灰翳!
剧痛!撕裂!冰冷的黑暗吞噬而来!
“噗——!”
一口血雾终于无可抑制地喷吐出来!猩红的血点如同凄艳的花朵,带着破碎的生机碎片,溅落在冰冷乌黑的玉案上,落在那刚刚才被纯净天光洗去污秽、显出玄奥符文的《天光乍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