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盛赞他为绝世道宗。
掌教却神色凝重:“天道有衡,物极必反!”
三岁懂剑谱,七岁印掌印,十岁拜师兄。
云逍不懂师父的忧惧,只专注山间野花和飞舞的金蝶。
稚嫩的手指在睡梦中自发摆出剑诀姿态。
道玄真人闭目暗叹:“祸福自召,生死自取。”
晨光并非刀剑,却自有其锋锐,剖开天机峰顶最后一缕执拗不散的夜色,将微寒的澄澈播撒在知命殿青灰色的瓦楞间。檐角的风铎,应和着山巅涌动的清气,叮铃——叮铃——,声音不大,却将殿内那沉淀了一宿的凝重与无声的揣测,敲得微微松动了些许。
道玄真人没有再看石坪中央犹自发懵的小弟子云逍。他收回那重若万钧的目光,拂袖转身,素白的道袍下摆掠过冰冷光滑的殿砖,只留一道沉凝得如同铁铸的背影。不需片语,侍立道童已垂手趋步,悄然在前引路。大殿内那些僵立如泥塑木胎的人,才仿佛被那拂袖的风悄然解了定身咒,活泛了几分,却只敢交换着敬畏而困惑的眼神,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石坪上,砺剑坪弟子们彼此默然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拘谨,朝云逍和王洪走去。
方才还如山岳般沉稳的王洪,此刻面皮上依然残留着一丝惊色褪去后的苍白。那双敦厚手掌,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仿佛要擦掉方才那轻若鸿毛一指带来的、铭心刻骨的失控感。他看向云逍的目光,早已褪去所有长者的随意与敦厚,只剩下一种混杂着震动、迷惑的深重探究。“云逍师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低哑。
云逍这才像从懵懂中完全清醒过来,仰着小脸,眼神清亮依旧,只是里面那份懵懂的好奇变成了些微的担忧:“王师兄,刚才……我是不是做得不对?你还好吗?”他犹豫了一下,声音轻了几分,“是不是弄疼你了?”
王洪嘴角扯动,想笑,却只牵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纹路。他用力摇摇头,深深吸了口微寒的晨风。“没,没有……做得……太……”他想说“太好了”,可这词放在眼前这小小人儿身上,竟显得如此别扭。“很对。”他最终挤出一个更准确些的词,声音依旧沉甸甸的,如同被刚才那一指戳进心里去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堵得慌。
“云逍!”苏星河的声音响起。大长老已大步走近,灰白的须发在晨风里微动,神情倒比王洪松弛许多。他伸出手,粗糙的大掌落到云逍还带着软茸茸发丝的头顶,力道恰到好处地摩挲了一下。那份属于他独有的、带着火气与草叶味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走。别戳着了,带你回去吃朝食。今天膳房的桂花米糕蒸得特别好,灶头老周专门留的,去晚了可要被那些毛猴子抢没了!”
孩童的心性到底如初生的藤蔓,攀爬着最近的阳光。那令人昏沉不安的凝重氛围、那些听不懂的“灾殃”、“福祸”,在膳房氤氲的米面甜香和“桂花糕”三个字的召唤下,立刻被抛到了脑后。云逍眼睛倏地亮了,先前所有懵懂、担忧全化成了纯粹的期待。他嗯了一声,小手反手抓住了苏星河宽大的袍袖,仰着脸,眼巴巴地问:“大长老,米糕上……桂花……撒得多不多?”
苏星河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得在石坪上荡开一圈回音,冲散了所有残存的紧张:“多!多得能把你这小牙都糊上!”他带着云逍便走,那背影带着种无言的护卫感。
只留下王洪在原地,怅然若失地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渐融入山道石阶的林影晨色中。砺剑坪上的风有些凉了,吹着他背后微微汗湿的衣料,刺得人一个激灵。方才那快如闪电、却又重若泰山的一“点”之感,在骨髓深处隐隐作痛。
云逍的世界,在知命殿后方那方小小的院落里重新缓慢地流淌开来。庭院不大,一棵虬结苍劲的老梅树便占据了小半天空,遒劲黝黑的枝干刺向深秋的碧空。树下石桌冰凉,桌上空落落的紫砂茶壶旁,还随意搁着几只色彩斑斓的山雀翎羽、几块圆润温润带着奇异纹路的河滩石——那是孩童的宝藏。
然而,真正改变这院落氛围的,是掌教道玄真人日复一日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弟子长老,往往是晨光熹微露重、或是暮鼓初动霞染之时,那素白的身影便无声地立在院中老梅的垂荫下。
时间在这里被重新赋予了重量,精确得如同沙漏里每一颗下坠的沙砾。站桩,成了这片小天地最初的律动。双腿分开,微蹲,沉臀塌腰。掌心却非通常的朝下敛气,而是极其怪异地向上翻开,虎口却微微内扣,虚虚环抱,指尖遥遥相向,形成一个引而未发、看似全无防御却透着难言张力的姿态。这姿态与任何一部天机阁的入门筑基法诀都不同。
“静立如磐石,掌纳如渊谷。指悬而未发,神凝于无形。”道玄的声音是冷的,像淬火的精钢,字字清晰地在院里砸下印记。他站立于旁,目光如鹰隼般盯在云逍不断调整姿势的身体每一处细微关窍。小小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被秋风吹过,便是一个瑟缩。手臂颤得厉害,虎口的内扣松了,手腕下意识微微下沉寻求支撑——这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松懈,立刻招来一道凝实的锐气隔空点在他手腕内侧的“阳谷穴”上,力道不大,却痛得他整条手臂的细小经络都抽搐了一下。小小的抽气声硬生生咽了下去。
“意动,则形散!形散,剑必偏,隙自生!”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汗水浸透后背单薄的道童服,黏腻地贴在脊梁骨上。云逍重新绷紧几近脱力的腰背,重新扣紧那虎口。那份疲惫深入骨髓,仿佛要将那小小的脊柱都榨干所有的韧性才肯罢休。痛苦在尖叫,全身的骨头都在酸涩地呻吟抗议,他咬住下唇,牙齿在嫩肉上留下清晰的印痕,唯一支撑他站直的,是那双眸子深处近乎野兽般的专注。他不懂“渊谷”,不懂“无形”,只懂师父的目光是严苛的尺,丈量着他每一寸坚持与动摇的距离。汗水终于汇聚,沿着小小的下巴,啪嗒一声,跌在脚下的青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初雪悄然而至的日子,晨间的院落里结着一层薄脆的清霜。云逍单薄的肩头微微耸动,努力抑制着被寒气激起的本能瑟缩。鼻尖冻得通红,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白汽。掌教并未再指点站桩,负手立于檐下,灰蒙蒙的天光在他身上投下模糊的轮廓。他只是缓缓念诵,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古朴而悠远的韵律,仿佛古老山岳在低语:“……气起关元,循任督而游,如云出岫,似水行渊,澄心静意,抱元守一……”
他面前摊开的,是那部《灵台方寸经》残卷。经文字句古奥,词义艰深。寻常弟子,纵是天资聪颖,也需师长不厌其烦,掰开揉碎,反复剖析指正,耗费数月光阴,才堪堪把握一丝“气感”的模糊踪迹。
云逍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沾了点白霜的小脸上。风拂过,几粒晶莹的雪沫落在他细软发黄的额发上,他毫无所觉。随着掌教的诵经声,他那小小的胸脯起伏的节奏渐渐放缓,直至悠长而绵密。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难以触摸、却分明存在的静谧“场”。那场无形无质,但庭院里缓缓飘落的雪花,在离他身体尺许范围时,轨迹竟微不可察地发生了一丝丝偏转,如同被一层极其柔和的水壁轻轻推开。
道玄的诵经声止歇了。
云逍依旧闭目盘坐。
道玄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这孩子身上,那层“场”的存在感极其微弱,纯粹得不带半分后天修炼的刻意痕迹,仿佛他天生就该处在这方天地气机流动的某个节点之上。掌教眼中无喜,无惊,那份沉重只是如同经冬的积雪,越积越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连带着呼吸也似乎裹上了寒意。
时光就在这极度的动与静、极致的累与悟中悄然流淌,无声地在老梅树的年轮上刻下又一道痕迹。
云逍的身量在不易察觉地拔高,单薄的肩膀开始有了些撑起道袍的棱角,只是面孔犹带青涩。那份属于孩童的赤子之心,仿佛被风雨锤炼得更为坚韧,却并未被痛苦磨去半分明亮。痛苦是属于晨风暮霜下的筋骨嘶鸣,是属于紫砂茶壶旁那份无法言说却咬牙挺立的沉默。快乐,则化作了他在修炼间隙,于这小小院落内外如小兽般孜孜不倦的寻觅。
晨光穿过梅枝的罅隙,在微湿的石阶上,他发现一株顶着细小晶莹露珠的蓝色小花,花瓣上细细的脉络在光线下仿佛透明的脉络图。他立刻欣喜地矮下身,伸出手指想去轻轻触那露珠,指尖刚靠近,露珠便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他赶紧屏息凝神,指肚只敢极其轻微地蹭蹭那柔软薄嫩的花瓣,屏息的专注劲儿,竟仿佛不下于面对掌教考校时的凝重。
一只翅膀边缘缀着艳丽金属光泽的不知名大蜂嗡鸣着飞过眼前,那翅膀高速振动的轨迹和阳光下闪动的色彩令他目眩神迷。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追了两步,鼻息浅浅,唯恐惊扰,看着它最终落在老梅树一块斑驳的树皮上,细细的、沾着花粉的后腿在缝隙里灵巧地刮蹭着。他看得入迷,浑然不觉练功后手臂的酸麻。那专注的样子,引得在角落收拾笔墨的年轻道童也忍俊不禁。
最奇特的发现来自一个雨后的黄昏。雨丝刚歇,天光微醺。他在院外墙角半埋在泥土里的陈年枯木根部发现了一小撮茸茸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菇菌,极其小巧,只有黄豆大小,却圆润可爱,水珠挂在上面,晶莹剔透得如同玉屑凝成。云逍蹲在泥泞里看了好久,湿了鞋袜裤腿也浑然不觉。他伸出小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其中一朵最小的。那奇特的柔韧弹性让他惊奇地睁大了眼。他小心翼翼地拔起一小簇,顾不上擦手上的泥巴,捧着便往掌教居住的“问玄静室”跑。
问玄静室内,古拙凝香。青玉案上,一方端砚里墨汁半凝,几卷翻开的古册置于其上。道玄正对着一卷色泽晦暗陈旧的古卷沉思,指尖划过残损处模糊的字迹。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小小的身影喘着气停在门槛外。
“师父!师父您看!”云逍的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雀跃,他微微喘息着,小心地摊开沾满泥污的小手,掌心躺着那几朵湿润润的白菌。献宝似的,又带着点紧张,“雨……雨滴子!长在木头缝里,软软的,弹弹的!”
道玄目光从古卷上移开,落在孩童沾了雨水泥泞的脸上,那双眸子亮得如同山涧洗过的星辰。视线微微下移,扫过他小手中那几朵微不足道的菌类,没有斥责脏污,也没有评价这渺小之物。只是眉宇间那长久笼罩的沉郁,似乎被眼前这纯粹的、不掺杂质的“鲜活”悄然地冲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缝隙。那份鲜活所带来的触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微澜,却又在心底沉甸甸地拉出长长的涟漪。他沉默片刻,声音依旧是那个掌教的声音,只是不易察觉地柔缓了那么一丝:“……雨后山菌,常生于朽木阴湿之处,取其水土生气。此物稚嫩,半刻香便萎,莫污了手,去洗净吧。”他没有笑,但眼神里那份属于掌教的、洞穿世事的冷硬,在孩童捧来的“新雨滴子”面前,无可避免地软化了一瞬。
云逍得了这不算评价的评价,也足够满意了,脆声应了句:“是,师父!”转身又一溜烟跑掉了,很快,院子一角便传来水缸边哗啦啦清洗的声音,还有小童快活的、不成调的哼唱。那哼唱声细细碎碎地钻进静室,搅动着里面沉淀千年的古卷气息。
门帘微动,苏星河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进一缕微湿的草木清气。他看着玉案旁的道玄依旧凝视着古卷,只是那神情,却与方才那潭水死寂的沉重有了微妙的区别。苏星河自己也舒了口气,仿佛那孩童的哼唱也驱散了他胸中一些块垒。“师弟心性之纯,倒是我辈修行中人渐行渐远之物。”他感慨一句,话似褒奖,却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只是……那‘云逍子’三字如影随形,这孩子这份纯白……能守得住否?天道……”他话没说完,但道玄知道他未尽之意。纯白,在沾染宿命的画布上,往往是劫数之前最悲怆的无暇。
道玄的目光终于从古卷上抬起,望向院落角落里正仔细清洗那些小蘑菇的云逍。隔着雨痕斑驳的窗棂格,小童的身影朦胧在淡淡的暮气里。许久,掌教低沉的声音才在静室内响起,带着一种勘破却又无奈的味道:
“心田种道,道自生根,福也?祸也?终归‘自召’二字。然‘召’者,起心动念处,又岂尽由得己身?”
窗外,最后一缕晚霞被墨蓝色的天幕彻底吞噬。夜,更深了。
日子如同天机峰腰缠绕的云雾,无声地升腾、弥漫、流散。又是一个初雪纷扬的凛冽时节,寒风吹过山崖松柏,发出阵阵低沉悠长的松涛声。
经卷阁旁的传功静室,门楣上悬着隶书的“静坐”牌匾,古朴肃穆。室内,长条的云石地面光滑如镜,隐隐倒映着头顶的楠木梁柱和墙边灯架上安稳燃烧的灯烛。
这一次,盘膝而坐的是静室外堂的几名入室有年头的师兄。他们是真正的中坚力量,修为已登堂入室,气质沉稳。他们对面,隔着两丈之地,云逍独自一人盘坐于蒲团之上。他身量抽高了些,不再是前两年的小小一团,少年身姿显出一种初具轮廓的挺秀。身上是最普通的灰色棉布道袍,宽大得有些空荡。双手自然搭在膝盖上,闭目垂帘,呼吸细缓悠长,几乎与室内沉淀下来的寂静融为一体。
这次考校的内容并非剑法步法,而是基础的静定功夫与气息流转感应——《灵台方寸经》更深一层所要求的,是对身周丈许之内气流微弱变化的捕捉。主持考校的三长老玄机子立于一侧,灰袍静垂,面色古井无波。
“以指代气,循《方寸》引气图路,点其‘肩井’!”玄机子声音不高,带着金石之质,打破凝固的寂静。他话音落点清晰,却未言明指向何人。这是考校的惯例,同时也有考校应变反应之意。
肃立在中间的一位师兄闻声而动。他动作迅捷却沉稳,右臂倏然抬起,食指中指并拢如剑,真元流转指尖,凝而不散,虽未发动攻势,指尖却透出一股无形的牵引之力,刹那间便指向两丈外云逍左肩的“肩井”大穴!这一指迅捷精纯,显出他扎实的功底,引动空气发出细微的“嗤”声。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原本静如石像的云逍仿佛感知到了空气中那一缕极其细微的气机牵引。他没有睁眼,肩膀极其自然地微微一沉,动作幅度微小得如同被风吹动了羽毛,却又流畅精准如同演练过千遍!恰恰避开指尖锋芒所指的气机最前冲之点。
这一沉巧妙至极,既非大幅闪避显出慌乱,又非硬碰强行截断,竟像是对方指尖带起的那缕气劲原本走向就该如此偏转一下,带动了他的身体做出最自然不过的微小调整!那师兄指尖凝聚的气劲竟如同击在了虚不受力的云絮上,那份引而不发的牵引感陡然一空!
那师兄瞳孔微微一缩,点出的剑指停在半空,心中那股凝实圆融的感觉出现了刹那的空隙,极其细微,却被他自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指,竟失了目标!更让他惊愕的是,在自己引动对方动作的瞬间,他竟隐隐捕捉到身侧另一个气息的波动,极其轻微而果断,如同蛰伏的云龙微微一舒爪牙!他下意识以为那是同门配合夹击的信号!
然而就在这念头电闪而过的一瞬——
“咄!”玄机子长老第二声敕令发出,指向截然相反的方向!“气转膻中,绕‘神阙’过‘丹田’!”
那刚刚感知到同门气机波动的师兄,心头那丝空感尚未平复,便本能地朝着那波动传来的方向下意识望去!他的身体被这微小的牵引力和长老指令的急转方向同时作用,内息在极速调转中竟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混乱和凝滞!虽只是刹那,对已入室修炼多年、根基深厚的他而言,这份微小的凝滞也是前所未遇的狼狈!
玄机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目光却锐利如针,刺在云逍肩头那个刚刚自然沉落复位的微小弧度上。室内几个入室师兄的目光彼此一碰,那震惊如同投入湖水中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这并非力量或速度的碾压,而是那份洞悉气机流转、于无声处拨弦引动全局的掌控……太年轻了,才几岁?这份洞察与引导,简直如同传说中的先天道体,气感之敏锐,远非他们苦修数十年所能企及。
静室内依旧无声,唯有灯烛火焰在无声地跃动。
夜深得如同浓墨泼就,雪下得更紧了几分。风从天机阁四周高耸陡峭的崖壁上掠过,卷起细密的雪粉,发出嘶嘶的哨音,最终凝结成寒冰,包裹住每一块突出的岩石。知命殿灯火已熄,唯有后山深处那栋独立的“问玄静室”窗棂上,还残留着一豆微弱的橙黄色灯光,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恍如寒夜海中的孤岛礁石。
暖炉里埋着暗红的炭火,温吞地驱散些侵入骨髓的寒意。静室内陈设古朴。青玉长案一角,那几卷色泽晦暗的古籍被郑重收拢。案头正中静静摆放的,正是那本边缘破败、页角浸染着无法洗脱的深褐色干涸血痕的残谱。
炉火的微光跳动在封皮那三个触目惊心的血字之上——“云逍子”。每一道笔划都似蕴着万般不甘与怨毒,凝固的墨色和暗红混合,在光线下透出一种沉重如铅、又如诅咒般的幽暗光泽。
道玄坐在蒲团上,身影被炉火在身后墙上拉得狭长而扭曲。他并未打坐调息,只是闭目凝神,似在老僧入定,又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推演与追索。
一个接一个模糊的光影碎片如同沉埋多年的记忆之鱼,在这片深邃黑暗的意识之海里翻腾搅动。
他“看”到风雪狂暴的天机山道上,那蜷缩在石壁旁、几乎被冻成冰坨的幼小身影,胸口死死护着一个染血的凸起……残谱无风自翻,书页摩擦声如鬼泣,襁褓中的稚子茫然抬首……晨光下,稚童稳稳托举如同磐石的怪异起手式,小小的身体仿佛扎根在大地脉络……七岁孩童在试功石上按出的浅小手印,那指力透入青石的微痕极其古怪,并非蛮力击打,更像是某种瞬间钻入缝隙的劲力……砺剑坪上,那轻灵无比“点石止浪”一指,惊鸿一瞥,王洪踉跄失态……直至传功静室内,那看似随意却牵引全局的微沉肩……
所有的画面,最终都与案头这本浸透不详血字的残谱重叠、交织。残谱首页,“天光乍破”那几个被血痕浸透的扭曲古纹和简陋的人体行气图在光影里不断放大、旋转……
道玄的眼皮微微颤动。他试图捕捉每一次云逍引动那奇诡力量时眼底的情绪。没有杀意,没有愤恨,没有任何属于“劫”的气息。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本能,一种对“破绽”或“阻碍”瞬间存在的天然洞察与最直接流畅的运用,如同孩童发现挡住路的石子,下意识便用脚踢开。那眼神里是未谙世事的澄澈,像山涧的清溪。
这本该是天道至理的体现,返璞归真。
可……
“云逍子!”
那狰狞的血字如同在意识中无声地炸开,带着腥风扑面!
炉火里一块炭突然哔剥地爆出几点火星,光线骤然明灭一下。
道玄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眸光锐利如划破黑暗的冷电,直射案上残谱!额角一缕被虚汗浸湿的白发在炉火微光下分外显眼。方才意识推演深处掠过的那一线恐怖惊悸,让这修行百载、心境早已古井无波的掌教真人,也骤然感到心脏似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攫了一把!
寒夜无声,唯有窗外风雪呼啸更紧,宛如万鬼齐嚎。
许久许久,道玄才缓缓松开方才下意识攥紧的袍袖。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肺腑间仿佛都渗入了冰冷的铁锈味道。他抬袖,动作有些滞涩地拂去额角沁出的那一层细密冷汗。目光再次落向那血谱时,只剩下一片看透千古沧桑的、凝重的苍茫。
“福祸相依……”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静室内回荡,干涩得像是两块锈铁摩擦,“……祸福自召,生死自取。万般执念,起心动念处……孽缘因果,便已种下……岂能尽由己身?”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墙,望向那山脊对面、被风雪完全覆盖的小小院落方向。那片澄澈懵懂的眼神,那不知世事疾苦的专注……如同一株刚抽芽的幼苗,却已扎根于流沙暗涌的诅咒之地。
道玄终于缓慢而沉重地站起身。他行至窗边,望着外面混沌一片的风雪。雪片疯狂地扑打在糊着薄绵纸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寒风在每一个缝隙里钻挤咆哮。他推开了一点窗缝。
呜——!
刺骨的雪风立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带着冰冷的铁器味道和碎雪粒子,狂猛地灌入静室!炉火的火苗被猛烈地压低、扭曲,几近熄灭。案上残谱无风而动,书页哗啦轻响了几声。寒意瞬间包裹了道玄全身的道袍,那素白的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
窗外的黑暗中,唯有漫天呼啸的风雪主宰一切。
道玄站在那彻骨的寒冷里,纹丝未动,任凭道袍下摆在狂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他凝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混沌暗夜。眼里的光芒沉凝如万丈寒潭底部的玄冰,寒冷,深寂,却又似乎映照着某种亘古如一的、冷漠运转的轨迹。
他抬起手,指向窗外那方模糊院落的方向。指尖在剧烈灌入的风雪中异常稳定,仿佛指引着深海中唯一漂浮的孤舟。嘴唇微动,无声的气息融入暴风雪的低鸣之中:
“祸福……自召……”
云逍的院落早已被积雪覆盖。低矮的石墙、虬结的老梅、方正的青石地面,都在一片纯白之下沉沉睡去,仿佛被寒冷封印。屋内的土炕烧得很暖和,烘着新换的洁净干草秸秆,散发着干燥温暖的草木气息。
云逍睡得正沉。白日里静坐引气、站桩行功耗去的心神,在此刻彻底松缓下来。小小的身躯裹在厚厚的、带着阳光香气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睡得红扑扑的脸蛋。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随着平缓的呼吸微微颤动,嘴角还带着一丝无忧无虑的、近乎透明的浅浅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屋子里很静,只有幼童轻柔绵长的呼吸声,伴着屋外隐隐约约永无止息的风雪呼啸。
睡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光影中闪现。或许是一道难以捉摸的弧线?一个需要瞬间填补的空隙?一个模糊的指引方向?
炕上沉睡的小童无意识地动了一下。那只露在被子外的小手——手指纤细而带着孩童的柔嫩——忽然微微蜷缩了一下。
随即,几根手指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睡梦中的慵懒意味,缓缓舒展开来。拇指与食指微微虚扣,其余三指自然弯曲成弧。那并非任何天机阁基础剑诀的姿态,也不同于“天光乍破”那虚抱成圆、掌心向天的古怪起手式,却隐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指向感,仿佛有无形之物在这方寸指掌间被悄然引动、拨转方向。
那姿态……竟与白日里传功静室中,他肩膀微沉、化解那“肩井”一指的气机牵引时,身体细微调整的指掌微曲走向……有着某种神似!
指尖在温暖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那奇异的、透着引动之韵的指诀静静维持了片刻。
窗外,更深处的风雪声似乎被无形的隔膜屏蔽了。小小的卧房里暖意融融,只有幼童平缓安然的呼吸和炉火余烬偶尔一丝几乎不可闻的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