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就学剑?掌教说我福祸相依
天机阁长老在雪夜山道上发现一名冻僵的幼童。
孩子怀中的残破剑谱,竟写着“云逍子”三个血字。
掌门收徒的第二天,那本沾血的剑谱忽然无风自翻。
三岁孩童竟看懂了第一页的剑诀。
十岁不到就击败入室二十年的师兄。
全派都在盛赞天降神童之时,只有掌门忧虑地皱紧了眉头。
朔风如刀,粗暴地撕扯着天机阁护山云雾的厚重帘幕,卷起刺骨的雪粉,没头没脑地抽打在崎岖逼仄的山道上。夜色已深墨,唯有山巅“知命殿”几点飘摇的灯火,仿佛天地间仅存的活气,倔强地与这无边的寒寂抗衡。
山路拐角处的青石旁,蜷缩着一小团暗影。
天机阁大长老苏星河须发已积了薄雪,他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袍,精光内敛的眸子锐利地扫过那团异常的阴影,脚步一顿。风雪声灌满耳朵,某种微弱的、有别于风啸的抽噎般的轻响却顽强地钻入他耳中。
不是山魈野兽。
他快步上前,几步便到近前。那团阴影微微动了动,风雪之下,竟是个幼童。不知已蜷了多久,小小的身体覆盖着一层不自然的、即将被新雪覆盖的白霜。孩童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细弱脖颈和后脑已是青紫,冻得狠了,连哆嗦都已没有力气,只余那胸腔深处细若游丝、带着濒死钝感的微弱气声。
苏星河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攥了一把。他俯身,探出手指迅捷搭上孩童冰冷发硬的小手腕。脉息微弱如垂绝的风中烛火,几乎感觉不到。苍老的手小心拂开孩童颈肩的积雪,指尖触及冰凉的皮肤,那触感让他心头又是重重一沉。
“老天真会折腾人……”老人低语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一把扯开自己那件磨得半旧的厚棉袍子前襟,粗粝的手掌轻柔又迅捷地将这濒死的、冻得像块寒冰的孩子整个裹进了自己犹带温热的怀中。那份冰冷隔着他单薄的中衣砭人肌骨,几乎冻得他也一个激灵。
孩子怀里塞着东西,硌着苏星河的前胸。他护着孩子转身欲行,眼角余光扫过孩子紧抱的胸口。
露出来的是一角薄薄的、显然极为古旧的皮料。那皮料边缘破损,有着刀劈火烧般的惨烈痕迹。深褐色的污迹——苏星河在江湖风雪里浸淫大半辈子,一眼便断定那是干涸凝滞的、沉暗发黑的血迹——几乎浸透了整角皮料。
苏星河心头重重一跳。什么物件?值得一个这般幼小的孩童在生死攸关之际死死抱着?
风雪扑打得人睁不开眼。容不得细想,老人真元鼓荡,宽厚的棉袍将怀中的小冰坨更紧地裹住,身影一掠,几个呼吸间便已消失在漫天的风雪里,只留下原地一个小小的雪窝。
天机阁,“问心堂”。
四盏长明灯静静伫立在堂内四角,温暖的、带着奇特凝神香气的火光稳定地跳跃着,终于驱散了纠缠不散的寒意。白宣玉榻边,小小的孩童被几层厚软暖和的云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过分安静的小脸。
孩子的体温恢复了,但并未醒来。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种让人心揪的疲惫。
那本古旧的残破册子,此刻静静置于堂中一方通体温润的墨玉长案上。它太薄了,不过十几页,质地非绢非纸,呈现出一种灰扑扑的、历经岁月侵蚀甚至烈火焚烧的韧性与沧桑感。斑驳的深褐色血痕如同丑陋的藤蔓,死死攀附在封皮和页缘。
坐在案首主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天机阁掌教真人——道玄。他一袭素朴的月白道袍,眉眼间蕴着山川般的沉稳与洞察世事的澄澈。此刻,他那双能洞悉天机的眼睛正凝注于那本摊开的册子首页。
册子首页的右侧,三个字犹如沾着心头血刻上去——云逍子。笔力遒劲狂傲,每一道折笔都带着玉石俱焚、孤绝惨烈的气韵,直欲穿透那古旧坚韧的皮纸。鲜血浸染后的干涸痕迹,更赋予了这三个字一种令人心悸的诅咒般的沉重。
道玄的目光缓缓扫过案前肃立的几名核心长老,声音听不出波澜:“‘云逍子’……诸位长老,此三字,可曾听闻?”
大长老苏星河眉头紧锁,仿佛在记忆深处用力翻找着锈迹斑斑的角落。三长老玄机子,一位向来沉默寡言,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的灰袍老道,眼中也罕见地流露出思索与一丝更深沉的茫然。众人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惑与凝重。
无人听说过。
此物出现在一个濒死的三岁幼童怀中,本身就是一道诡异的、充满不祥气息的巨大谜题。来历、用意、血字的警示、背后的仇雠……皆是未知的阴影。
“剑谱,”三长老玄机子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低哑,打破了大堂内的沉寂,“以古纹秘语混杂着极为基础的先天剑行脉引路图写就……残破至此,前面缺页应是至关重要的总纲起始,只余支离的后续招引与行气路径。”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点在册子首页那些怪诞扭曲的符号与人体经络的简易图案上。“首篇之名……”老人的目光滑过那血字下的三个更小的古篆,“谓之‘天光乍破’……名字霸烈至极。”
道玄沉吟片刻,目光投向白玉榻上沉睡的孩子:“此子……身世如谜,福祸难料。然既怀‘云逍子’之宿名,又已踏过天机阁山门……冥冥之中自有牵连。”他语气低沉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个字都引动堂内长明灯火焰微微摇曳。“……此因果,我们天机阁,承了。”
他站起身,目光环视诸位长老,最终落在那本残破血谱上:“即日起,此子为我天机阁第九代关门弟子,赐名……”
掌教的目光似乎穿透重重空间,又落回榻上那懵懂无知的小脸。“……云逍。”
寒风似乎隔着厚重殿门,轻轻叹息了一声。
时间无声流淌,眨眼已是第二日。
几剂温和却蕴含珍贵药力的灵汤被小心哺入云逍腹中,道玄更是亲手催动一缕至精至纯的真元,如同最温暖灵巧的手指,轻柔地梳理开孩童体内几处被冻气郁积的经络关节。他那小小身体内沉滞的、属于死亡边缘的阴寒,终于被彻底驱散,生命的光泽重新覆盖了生机。
阳光透过高高的雕花窗棂,滤下斜斜的光柱,细小的微尘在其中无声浮沉。
云逍小小的身体裹在厚软的云锦被里,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懵懂的眼睛啊。干净得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新雪,尚未沾染任何尘世尘埃的纯粹。
他醒了。没有哭喊,没有惊惶,只有长久昏迷后的茫然。小小的脑袋在柔软的软枕上转了转,陌生的大殿,跳跃的长明灯火焰,几张同样陌生、表情各异的老人面孔映入眼帘。
掌教道玄坐在床榻边的蒲团上,神色平和如古井无波。大长老苏星河和几位核心长老则静静侍立一旁,目光都落在这个刚刚脱离生死边缘、来历诡异的小生命身上。
“醒了?”苏星河声音放得比安抚受伤小兽还要轻缓温软几分,苍老的脸上努力挤出最大程度的和蔼笑容,“孩子,别怕,这是在知命殿。我们把你从雪窝里带回来的。”
小家伙黑黝黝的眼珠动了动,望着苏星河的笑脸,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番话。他没出声,小手在被子里微微缩紧。
就在这时——
那本置于远处墨玉长案之上的残破血谱,无风!自动!
“哗……哗啦啦……”
薄而坚韧的皮页,极其突兀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珍重小心地捻动,一页接着一页,自行缓缓翻动起来!动作带着一种既滞涩又渴望的节奏,如同挣扎着要从岁月的泥潭中浮起头颅的溺水者。
皮页摩擦过空气,发出如同枯叶坠地,又似老旧门轴碾轧的细微声响。阳光落在其上,映照得那些干涸的血痕和扭曲的文字发出幽沉诡谲的反光。
大殿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方才苏星河刻意营造的温和气氛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碎纸片,荡然无存。所有人的目光——侍立道童的惊恐,大长老苏星河难以掩饰的震愕,几位长老惊疑中更深的凝重,全都死死锁住了那本自行翻动的残谱!仿佛那不是一本书册,而是一头被封印千年、突然苏醒欲扑的凶兽!
只有掌教道玄,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庞上没有任何惊色。他深邃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穿透空气,牢牢钉在案几上翻飞的古册,又倏然回转,像两道凝聚了岁月之重的有形之物,落在了榻上那懵懂的孩子身上。
云逍似乎也被这细微又奇特的声响吸引。他艰难地、像是第一次使用自己这小巧脖颈般,扭过头,费力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视线终于勉强找到了目标——墨玉案上那本正在自己翻动、书页间仿佛流淌着古旧血光的册子。
时间如同粘稠冰冷的蜜糖。诡异的翻页声持续着,带着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节奏。终于,那册子翻到了第一页,“啪嗒”一声轻响,在仿佛凝固成铁石的寂静中荡开,停止了。
翻页停止的位置,正是那血字“云逍子”下方,绘制着扭曲的古纹符号与简易人体经络运行图的“天光乍破”第一篇。
没有人说话。
云逍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摊开的一页之上。他那双纯净得近乎空洞的眸子,缓缓地、在那密集而怪诞的符号图录间移动,毫无阻碍地移动。像一个久经训练的老学究在默读自己熟悉的文字,又像一个懵懂婴儿第一次被线条吸引。
道玄的目光,始终锁在那小小的脸上,捕捉着那双干净瞳孔中细微到极致的变化。
苏星河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强压着翻涌上来的骇浪,声音比刚才更轻,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面对未知的细微颤抖:“孩子,你……你在看什么?认得那些……字画么?”
云逍的小嘴微微张合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小小的、蜷在被子里的手指,仿佛有某种极其微弱的本能驱动,极其缓慢、试探性地蜷曲又松开,模仿出一种……不是握着玩具的虚握,更像是在无形之中,抓握着一柄无影无形的细窄剑柄的姿态?
他的眼神极其专注。
这专注,衬着满堂顶尖修行者投来的、混杂着震骇、审视与隐然警戒的目光,显得如此违和,如此……妖异。
时光如天机峰顶缥缈的流云,静默而恒定地推移。
山间的清风拂过新绿的枝叶,卷起淡淡的草木清气;午后的蝉鸣此起彼伏,奏着只属于盛夏的单调乐章;寒来暑往,经卷阁厚重的藏书被小心取出翻动,又在暮鼓声中安静归位……
日复一日的宗门生活,在知命殿高耸的木梁与云气缭绕的回廊间,如檐下的滴水般规律而平淡。
唯独那一方属于“云逍子”的小小院落里,日子流动得像山涧溪流下奔突的光影。
云逍像是被某种无形而强大的丝线牵引。自那日于墨玉案前凝望残谱无师自通地摆出了一个指诀的姿态,他便被掌教道玄留在身边亲自课业。每日的功课不再只有那些玄奥难懂却字字珠玑的基础引气法诀,更多了无数形态各异的动作。
没有剑。掌教要求他双手平伸,掌心向上,双臂与肩同高,站如生根的古木,一站便是整个时辰。灼灼烈日下,汗水从他那尚显稀疏软细的发间流下,滑过稚嫩的额头、鼻尖、下巴,最终在小小的下巴上汇成滴,砸在脚下的石板地砖上。
“手不可摇动分毫!身如磐石!气凝指尖!”掌教道玄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没有一丝波澜,却如无形的重锤压在云逍肩头,“身与意合,意随剑行!此乃‘起手天光’根基之‘磐石松态’,须磨其躁性,定其心神!”
小童咬着苍白的下唇,浓密的黑睫被汗水浸湿,黏成几绺。胳膊腿都控制不住地开始打颤。那痛与酸顺着骨骼无声尖叫,直要钻到骨髓里去。
旁边侍立捧巾的小道童看得心尖儿都跟着揪了起来。这种近乎酷刑的“锻体筑基”,即便是入门数年、筋骨强健的弟子也需咬牙支撑。而他面前的,只是一个连走路都不太稳当的稚龄幼童!
然而令人心颤的是,云逍从未哭闹。那双纯净眼眸中,似乎燃烧着一种远超于痛苦的执着。
这种诡异的天赋并未因他的年幼而有丝毫打折。那些只有年长弟子在苦修后,于掌教亲自讲解引气口诀后、方才能在识海中艰难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气感”,对于云逍却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
道玄为他讲解宗门最粗浅的引气基础《灵台方寸经》时,只要第一遍念完,小童那清澈懵懂的眼睛里,便会浮现出一种“明白了”的光泽,像是阳光穿透深潭,直达水底。随即盘膝而坐,无需任何刻意引导,周身便会自发氤氲出一层薄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透气场,仿佛整个人与天地间的某种律动隐隐共鸣。
每当这时,掌教道玄的眸光便会变得极其幽深,那份沉重,几乎要压塌知命殿的飞檐斗拱。看着静坐入定的孩子,如同注视着一块被命运洪流推送到眼前的、闪耀着绝世光芒却又布满裂纹的璞玉。那光芒是恩赐,裂纹之下隐藏的,却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寒暑交替,云逍的个头开始抽条,渐渐脱去婴儿肥。
宗门内的议论像山涧里悄然漫涨的水,无声无息地浸润每一个角落。
膳堂里,蒸腾的水雾和饭食香气混杂着低语。
“瞧见没有?又是小师弟!那步法走桩,练气坪上走了三个月?才三个月啊!稳得像我老周打了二十年铁的下盘!啧啧……”一个负责采买的师兄端着大海碗,挤在长凳上,压低了嗓门,用粗短的手指比划着。
邻座的师姐立刻接话,带着唏嘘:“何止步法!听说前两天经卷阁外的演武石试招,三长老让他展示一下刚学的‘流云掌’基本发劲,‘啪’一下!哎哟喂,吓死人,那半尺厚的磨盘青石上面给印了个浅浅的小手印儿!他才七岁半呐!这气劲是怎么练的?”
“天生的!”有人下了定论,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羡慕,也混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敬畏,“咱们这些人苦哈哈地熬着,比不上人家娘胎里带的福气!”
“福气?”旁边一个稍显沉稳的中年弟子轻轻放下木箸,眉头微蹙,“我看未必全是好事。你们没留意掌教真人的神色?每次小师弟有所精进,他老人家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一分……‘福祸相依’,听过没?”
闲言碎语飘过深院高墙,也被刻意或不经意地传入云逍耳中。然而孩童的心,似乎天生被一层坚韧奇特的纱幔笼罩着。那些关于“神童”、“妖孽”、“是福是祸”的议论,落入他耳中,激不起丝毫涟漪。
他单纯而快乐地活着。
宗门小径旁新发现的一丛奇异的、带着淡蓝色斑点的野花;山后崖壁石缝里奋力开出的几朵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像燃烧着金色小火焰的小花;偷偷爬上藏经阁旁那株虬结的、据说是开山祖师亲手植下的老梅树最高枝头,只为摘下那枝开得最盛、香气也最烈的梅花带回去插在掌教师父案头……
他对这些新奇的、美丽的、香喷喷的小东西,倾注了最原始、最鲜活的热忱。这发自本能的探索与热爱,成为枯燥甚至痛苦的修炼日子里,投射进他小小世界最绚丽的光。
那份天纵之资带来的沉重宿命,暂时还未投射到他澄澈的心湖深处。
深秋时节,金风送爽,却也带来一丝入骨的萧瑟寒意。天机阁后山,一处远离主殿喧嚣、依着灵泉崖壁开辟出的古拙石坪——“砺剑坪”。
云逍已经长高了,身量修长,像一株正在猛力抽节的青竹,只是面庞仍带着稚气,眼神清亮得如同被新雨洗过的晨星。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童短褐,裤管卷到小腿,赤着脚,静静地站在石坪中央。
他的对面,是王洪王师兄。
这位在经卷阁已默默值守了二十年的中年师兄,早已迈入沉稳的内门弟子行列,修为扎实,一柄长剑浸淫数十年,剑走沉稳,内蕴刚劲,是年轻弟子心目中可靠的长辈。他那张平日总带着敦厚笑意的脸,此刻在熹微晨光里显得有些紧绷,眼神复杂地看着十步之外那个静静伫立、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跑的少年师弟。
石坪边缘,早已远远近近站满了人。内门弟子、核心弟子,甚至几位平日甚少踏足此地的长老,此刻也都悄然伫立在晨风和薄雾里。苏星河站在最前方,灰白的眉毛拧着,目光紧紧锁在场中二人身上。
“小师弟,”王洪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郑重,“‘归一剑诀’首式‘返璞归真’,要领已悉数告知于你。此非游戏,我……亦当全力施为。你要当心了。”
话音刚落,王洪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那份敦厚感骤然剥落,一股沉凝如山岳,却又隐隐透出锋锐之意的气息瞬间笼罩住整个石坪。他并指如剑,起手竟是以指代剑,直取中宫,剑意瞬间凝练,一指向着云逍当胸刺出!速度不算快,却带着一种不动则已、动则一往无前的磅礴气势!
“归藏正剑·裂石!”他沉喝一声,指尖真元流转如实质,竟带起了低微的破风声!这一指之力,足以点碎寻常山石!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目光死死盯在场中那小小的身影上。
云逍站着没动。
直到那一指裹挟着沉雄力量即将触及胸口衣襟的刹那!
仿佛只是一瞬。不,简直像一片枯叶被突如其来的劲风卷起、翻转!
少年的身体骤然做出一个幅度极小、却快得不可思议的拧转侧身,同时右手不知何时已并成剑指,没有带起丝毫气劲,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那纤细的指尖,却精准无比地、如同预先演练了千万遍一般,轻轻点在王洪迅疾刺来的手腕“神门穴”侧后半寸!
“啪。”
一声极轻微、如同拂去一点尘埃的轻响。
那蓄满沉雄劲力的一指,如同被某种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则引偏了方向,连同王洪整个人蓄势前冲的姿态,都随之微微一滞。所有的凝聚感、锋锐感,在电光石火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那稳如磐石的下盘步法,像是踩在了最滑腻的冰面上,竟不受控制地朝前一个趔趄!虽然只是踉跄了两步便强行稳住,但那份突如其来的失控感,却让石坪周围响起了难以压抑的、混杂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倒吸冷气之声。
死寂!
刚刚还紧张得只剩下风的石坪,此刻陷入一种被冻结般的死寂!
王洪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站稳,低头,死死盯着自己方才被点中的手腕处。那感觉清晰无比:并非多么强大的力量,也并非被截断穴位,而是在力量爆发、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那个微妙到难以言传的间隙,被一柄最细最薄的尖刀,点中了承力的筋络末梢!力道传递瞬间如泥牛入海!
云逍已经收回了手指,又站回了原地,依旧是那副赤足白袍的安静样子,甚至连呼吸都未曾乱上半分。他刚才的眼神甚至没有太多专注决然,反而带着一种仿佛刚刚尝试了一件有趣的新玩具般的、有些懵懂的明亮好奇。
“王师兄……”云逍看着王洪僵硬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声音还带着孩子的柔软,“刚才……那样对吗?师父说那个……就是像小石头掉进水里打了个转儿,就没了力气的地方……”
“哗——!!!”
石坪周围的寂静彻底被点燃!压低的惊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汇聚成巨大的声浪!
“看清了吗?刚……刚才发生了什么?”
“王师兄的裂石指……被……破了?被小师弟这么一指……破了?!”
“‘归一剑诀’!这是‘归一剑诀’首式‘返璞归真’中的‘点石止浪’!点的是劲力传递的薄弱经络!以微破宏,以巧解力!”
“他才入门几年?!‘归一剑诀’才学了多久?!王师兄沉浸其中二十年啊!这怎么可能……是……是碰巧?”
“一次是碰巧!那等时机把握!那等精准!你告诉我这是碰巧?!”
“神童!简直是生而知剑的绝世神童!”
“上苍眷顾我天机阁啊!”有人已然激动得声音发颤。
山呼海啸般的赞誉,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向石坪中央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
然而就在这片赞美与惊叹交织的声浪中,一个苍老、沉重、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喧嚣:
“够了!”
道玄真人不知何时已立于砺剑坪入口的石阶之上。素白道袍被秋风吹拂,神色却如亘古不化的雪峰寒冰,沉冷得令人心悸。他那双仿佛能映照天机流转的深眸,此刻沉沉地钉在云逍身上——在那张因懵懂和些微失措而显得格外稚嫩的脸上——又缓缓扫过激动亢奋的弟子长老们。
那些洋溢在脸上的兴奋和狂喜,在这道目光下,如同被泼了冰水,瞬间僵硬、冷却,继而化作无声的敬畏与迷惑。
知命殿再次回到了它应有的肃穆沉寂之中,空气粘稠得如同冻结的冷油。
弟子和长老们垂手侍立,目光在掌教那张风雨欲来的沉凝面庞和依旧带着几分茫然懵懂的小弟子云逍身上无声来回,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碑。
掌教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在场者的心头。
“天赋惊人?”他缓缓开口,目光终于离开云逍,环视众人,那眼神里没有喜色,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悲悯,“福星高照?”
短暂的停顿,如同风暴前的死寂。
“天道有衡,物极必反!今日惊才绝艳之姿,焉知非是劫火焚身之前的璀璨光华?是前生孽债?是未偿之诅咒?是他人苦寻千载亦难得一刻的恩赐,还是……”掌教的目光最终落回云逍那张干净稚嫩的脸上,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灾殃的化身?”
大殿寂静,唯有掌教的声音如金石相击,铮然回响:“过慧易折,过刚易摧!福既登极,祸必踵至!”
云逍站在大殿中央那片被阳光切割得泾渭分明的光暗交界处。周围的空气像是凝结成了无形的壁障,师父方才那些沉重如万钧之言——什么“劫火”、“孽债”、“祸踵”——对他而言,宛如隔着千重山万重雾的风声,能听见些许奇异的音调,模糊地感知到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气氛,却完全捕捉不到其内在汹涌翻腾的、真正的惊涛骇浪意味着什么。他本能地仰着那张犹带婴儿肥的小脸,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眨巴着,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解。师父怎么皱着眉?是因为师兄们练剑不够努力,让他生气了吗?
一丝极细微的破风声擦过耳际。
云逍小小的耳朵微微一动,几乎是同一瞬间,他那双茫然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倏地迸出一丝纯粹属于小兽捕捉到新奇玩具的光彩。他下意识地朝殿门方向偏了偏头。
一道微弱的金色光影,正从殿门外那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光与缭绕的白色山岚交织处,极其优雅地飘掠进来。
是一只小小的金翼凤蝶。
那薄而坚韧的双翼在殿内散射的光线下流动着丝绸般的光泽,翅膀边缘勾勒着一圈耀眼的金线,在昏暗的大殿背景中划出一道如梦似幻的、忽上忽下的流光轨迹,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
周围的凝重与沉肃,长老们屏住的呼吸、弟子们僵硬的姿态,一切都被孩童眼中这只小小的、飞舞的精灵彻底覆盖了。什么“灾殃”、“福祸”,统统比不上眼前这只翅膀镶着金边、像是从最瑰丽梦境里飞出来的小蝴蝶。
掌教道玄的声音还未散尽,他那沉若深潭、蕴藏着无尽忧虑的审视目光也尚未从云逍身上移开。
然而,那小小的、本应在这沉重压力下僵直的身体,却极其突兀地动了。
没有任何征兆。
云逍忽然踮起那双赤着的小脚丫——脚下的石砖泛着清幽的凉意——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是那种捕捉稍纵即逝猎物时才会有的专注姿态。他朝着那只翩跹的金色凤蝶飘落的方向,伸出右手。
那只小手五指微张,伸向虚空,细瘦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紧绷。指缝间,阳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小小的掌心向上摊开。那动作里没有成年猎手捕捉蝴蝶时的机敏迅捷,反而透着一种孩子气的、近乎天真的笃定——好像那只美丽的蝴蝶就应该理所当然地、轻盈地停落在他小小的掌心里。赤足无声地点在冰凉的光滑石砖上,身体凝成一个极安静、极纯粹又极固执的、定格般的姿态。
掌教道玄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忧思,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看着孩童眼中那与周遭沉郁氛围格格不入的、不染尘埃的明亮和专注,那只执着伸向虚幻美丽的小手……那残谱上狰狞的血字“云逍子”仿佛在无声地灼烧、咆哮。
金蝶盘旋着,最终没有落下,沿着来路穿过殿门,再次融入外面那片被夕阳点燃的流金光晕之中。
云逍踮着脚尖,依旧固执地伸着小手,小小的身影仿佛凝固在追逐那消失光芒的姿势里,遗落在殿内渐渐暗淡的光影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