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雷鸣撕裂的求知夜
万历十二年秋夜,忠州城被暴雨困在墨色的穹庐里。闪电如银蛇般撕裂云层,将秦家宅邸的青瓦白墙映得忽明忽暗,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炸得窗棂嗡嗡作响。秦良玉蜷缩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溜圆,盯着窗外狂舞的雨丝。
“轰隆——”又一道惊雷炸响,照亮了她枕边的《吴子兵法》节本。书页已被翻得卷了边,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记满了批注,其中“凡兵有四机”一段旁,她画了个大大的圈,旁边写着“爹爹说此乃为将根本,然《孙子》云‘兵者,诡道也’,又当如何融会?”
自苗寨归来后,老猎手的“山藤缠树”之法与白杆枪术的融合让她茅塞顿开,却也生出更多困惑。父亲秦葵书房里那部完整的《孙子兵法》成了她心向往之的秘境——那是部线装古本,用桑皮纸印刷,墨色沉厚,据说是祖父从边镇带回的兵书孤本,平日锁在书案的抽屉里,轻易不让人触碰。
“爹爹说‘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可《孙子》开篇便是‘兵者,国之大事’,不知里面还藏着多少玄机……”良玉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角。窗外的雨声越来越急,如同战鼓催征,敲得她心头发痒。
三更梆子响过,雨势稍歇。良玉悄悄坐起身,披了件单衣,赤着脚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父母的房间传来均匀的鼾声,兄长们的屋子也静悄悄的。她咬了咬嘴唇,从枕头下摸出藏好的火折子,揣进怀里,像只灵猫般溜出了房门。
庭院里积雨没了脚踝,凉意顺着小腿直往上窜。她打了个寒噤,却毫不在意,目光死死盯着父亲书房的方向。那扇紧闭的窗扉后,藏着她梦寐以求的兵学奥秘,此刻在她眼中,比任何珠宝都更具吸引力。
二、墨香深处的秘藏
书房的木门上了闩,良玉从发髻里取出一根细发簪,学着平日里看家丁开门的样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探进去。簪子在锁孔里摸索着,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她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吱呀——”门终于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墨香、书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良玉闪身而入,迅速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心脏像擂鼓般咚咚直跳。
闪电再次划破夜空,借着短暂的光亮,她看清了书房的陈设——正面墙上挂着“忠孝传家”的匾额,书案上摊着一卷未写完的文稿,镇纸下压着几张绘制到一半的山川地形图。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从《四书五经》到《史记》《汉书》,琳琅满目。
“《孙子兵法》……”她踮着脚尖,在书架前搜寻,目光扫过“经史子集”的分类,最终落在最顶层一个上了锁的木匣上。那木匣样式古朴,铜锁上刻着细密的云纹,正是父亲平日存放珍本的地方。
良玉的心猛地一跳,搬来一张矮凳,踩上去,伸手去够木匣。就在这时,“轰隆!”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书房的油灯突然“噗”地一声自己亮了——原来桌上的油灯里还剩些灯油,被雷声震得晃了一下,灯芯竟复燃了!
昏黄的灯光骤然亮起,照亮了书架前那个小小的身影。良玉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慌忙回头——只见书案后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
“爹……爹爹?”良玉的声音瞬间变调,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雀儿,手里的木匣“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铜锁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秦葵坐在圈椅里,身上只披了件睡袍,脸色铁青,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她。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部她日思夜想的《孙子兵法》,书页还摊开在“始计篇”。
三、军法如山的祠堂罚
“你半夜三更,潜入书房,意欲何为?”秦葵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砸在良玉心上。
良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我想借《孙子兵法》看看……”
“借?”秦葵猛地一拍书案,案上的墨砚被震得跳了起来,墨汁溅在《孙子兵法》的书页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污渍,“你这是偷!是盗!秦家门风,岂容你如此胡来?!”
良玉吓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辩解。她知道自己理亏,偷书便是偷书,再多借口也是枉然。
秦葵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女儿:“你可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可知‘君子不欺暗室’?你学武习文,难道只学了招式文字,没学做人的根本?”
“我……”良玉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我只是想知道,‘兵者诡道’究竟如何用?老丈的钩镰法,如何与《吴子》中的‘气机’结合?爹爹你总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孙子》里又说‘道天地将法’,这中间的道理,我……我想弄明白……”
她越说越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知道偷书不对,可是爹爹,你教我枪术,教我兵法,却总说‘时机未到’,不肯给我看完整的兵书。我等不及了!我想知道更多,我想以后能像冼夫人那样,保家卫国!”
秦葵看着女儿满脸泪痕,眼神却依旧倔强,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却又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片刻,沉声道:“既然你知道军法,那你可知‘令行禁止’?偷书之罪,按秦家军法,当如何处置?”
良玉一怔,想起父亲以前讲过的秦家祖训:“凡子弟有违军纪、窃盗公物者,罚跪祠堂三日,抄录《忠经》百遍。”她咬了咬牙,叩首道:“孩儿知罪,愿受军法处置。”
“好!”秦葵转身,“跟我来。”
祠堂在秦家宅邸的最后一进,平日里肃穆庄严,此刻在雨夜中更显阴森。秦葵点燃香烛,让良玉跪在祖宗牌位前,冷声道:“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何时想明白‘忠’与‘孝’,何时再起来!”
说完,他转身离去,厚重的祠堂门“吱呀”一声关上,将良玉独自留在摇曳的烛影里。
四、叩首泣血的报国志
祠堂里弥漫着檀香和尘土的味道,秦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火中若隐若现。良玉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膝盖很快就被硌得生疼,雨水和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单衣,寒意刺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梆子敲过了四更,又敲过了五更。雨还在下,只是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良玉的意识渐渐模糊,膝盖的疼痛和身体的寒冷让她几乎支撑不住,但每当她想倒下时,眼前就会浮现出老猎手的钩镰、苗寨的篝火,以及父亲讲述边关战事时眼中的光芒。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她喃喃自语,想起白天在私塾里与先生的辩论,想起苗寨老丈说的“保家卫国”,“如果连兵书都读不到,我拿什么去保家卫国?拿什么去实现爹爹的期望?”
泪水再次涌了出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甘和坚定。她猛地抬起头,对着祖宗牌位,重重地叩下首去——
“咚!”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列祖列宗在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孙女秦良玉,今日偷书无礼,触犯家法,罪该万死!但孙女所求,非为一己之私,实乃为求知兵略,他日若有战端,可执干戈以卫社稷!”
“咚!”又是一声叩首,额角渗出血珠,滴在青砖上,像开出一朵小小的红花。
“爹爹常说,‘男儿当为国捐躯’,可孙女以为,女子亦有报国之心!若此生不能学成本领,上不能安邦定国,下不能保境安民,与山间草木、路边尘土何异?!”
“咚!”第三声叩首,鲜血顺着额头流下,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遍遍地叩首,一遍遍地说着:“良玉愿受任何责罚,只求爹爹成全,教我真本事,让我有朝一日,能为大明江山,洒血沙场!”
祠堂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秦葵披着蓑衣,手里拿着一盏灯笼,雨水从帽檐上滴落,打湿了他的前襟。他站在廊下,听着祠堂内女儿带着血的誓言,握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战死在松潘的武将,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秦家世受国恩,若有子孙,当以忠勇报国。”他想起自己藏在秘阁里的《秦氏兵要》,那是秦家数代人征战沙场的心血结晶,他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将这杀伐之书传给女儿。
“若不能报国,与草木何异……”良玉的话像重锤般敲在他心上。他看着灯笼光下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祠堂紧闭的门,终于,长叹一声,推门而入。
五、秘阁兵书传薪火
“良玉,起来吧。”秦葵的声音不再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良玉抬起头,满脸是血和泪,看见父亲站在面前,连忙又要叩首:“爹爹……”
“别叩了!”秦葵连忙扶住她,看着她额角的伤口,心疼得皱紧了眉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给她涂抹伤口:“你可知,你刚才说的话,若被外人听见,会惹来多大的麻烦?女子谈兵,本就惊世骇俗,你还敢说‘洒血沙场’?”
良玉咬着嘴唇,倔强地说:“但这是我的真心!”
秦葵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怯懦,只有燃烧的报国之志。他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他扶起良玉,走到祠堂东侧的一面墙前,按动了一块不起眼的青砖。
“咔哒”一声,墙面缓缓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秘阁。秘阁里光线昏暗,中央的木架上放着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匣,匣身上用银丝镶嵌着古朴的兵戈图案。
秦葵小心翼翼地取出木匣,放在供桌上,对良玉道:“这是《秦氏兵要》,我秦家世代相传的兵书,里面记载着秦家先祖征战四方的心得,以及独创的‘秦家枪阵’。”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郑重:“此书从不传女眷,亦从不传外姓。但今日,我看你有此志,有此勇,更有此决心,我决定传给你。”
良玉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神秘的木匣,心脏激动得快要跳出来。
秦葵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卷用黄绢包裹的兵书,绢面上用朱砂写着“秦氏兵要”四个大字,笔力雄健,透着一股杀伐之气。他将兵书取出,递给良玉:“记住,此书非为争权夺利,非为逞强好胜,只为‘保境安民’四字。若有一日,你能做到‘以智胜勇,以仁统兵’,方不负我秦家列祖列宗,不负这卷兵书。”
良玉双手接过兵书,只觉触手微凉,黄绢上的朱砂仿佛还带着先辈的体温。她郑重地将兵书抱在怀里,对着父亲,也对着祖宗牌位,深深一拜:“爹爹放心,孙女定当铭记教诲,此生此世,以‘保境安民’为己任,绝不负秦家忠烈之名!”
秦葵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光芒,仿佛看到了秦家的未来,也看到了大明江山的一丝希望。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叹了口气:“罢了,你既已走上这条路,为父便全力支持你。从明日起,除了私塾的功课,我每日再教你一个时辰的《秦氏兵要》。”
“多谢爹爹!”良玉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兵书,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晨曦透过祠堂的窗棂,照在兵书的黄绢上,也照在良玉沾满血污却无比明亮的脸上。
从此,秦家祠堂的秘阁不再是秘密,那卷《秦氏兵要》成为了良玉最珍贵的老师。而那个雨夜的罚跪与叩首,也成为了她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它让她明白了“忠”与“孝”的重量,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报国之路。
当良玉抱着兵书,跟着父亲走出祠堂时,天边的朝霞正绚烂如锦,将忠州城染成一片壮丽的红色。她知道,属于她的兵学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手中的《秦氏兵要》,将是她披荆斩棘的第一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