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山的晨光与枪影
万历十年的初夏,忠州的暑气已渐渐蒸腾。天刚蒙蒙亮,秦家后院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六岁的秦良玉猫着腰溜出来,小辫子在脑后晃荡,像只偷跑出笼的灵猴。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根削得光滑的白蜡树枝——那是父亲秦葵昨日在后山寻来的,说是给她做枪杆的材料。
后山在秦家宅邸的西北方,隔着一片茂密的柏树林。此刻晨雾尚未散尽,松针和腐叶的气息混着露水的湿润,在空气中弥漫。良玉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竹林,脚下的碎石路被露水打湿,走起来有些滑,但她走得又快又稳,小小的身子在晨雾中穿梭,像一抹灵动的影子。
“良玉!慢些跑!”身后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
良玉回头,见秦葵背着一个竹篓,手里拿着一把柴刀,正快步跟上来。他今日换了身便于劳作的短打,额角还带着汗珠,显然是刚从书房过来。良玉停下脚步,仰着小脸看他,鼻尖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爹爹,你看我把白蜡枝带来了!”
秦葵走到她面前,放下竹篓,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笑道:“急什么?练枪如治学,需得一步一个脚印。”他说着,从竹篓里取出一把小斧头和几卷粗麻线,“来,爹爹今日教你做杆枪。”
两人来到后山一片开阔的空地上。这里长着几棵碗口粗的白蜡树,枝叶繁茂,在头顶撑起一片绿荫。秦葵选中一棵枝干挺直的白蜡树,用柴刀砍去旁枝,然后将良玉带来的那根白蜡枝放在地上,比量了一下长度——正好到良玉的肩膀,是最适合她的尺寸。
“白蜡树,”秦葵用斧头轻轻敲了敲树干,对良玉说,“木质坚韧,弹性极佳,最适合做枪杆。你看,”他折下一段细枝,用力弯曲,那枝条弯成一个圆弧,却并未折断,“若用松木、柏木,早断了。这便是‘刚柔并济’,如为将者,需有刚性,亦需有韧性。”
良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却紧紧盯着父亲的动作。秦葵将白蜡枝的两端削尖,又用随身携带的细砂纸仔细打磨,直到枝身光滑如镜,没有一丝毛刺。然后,他从竹篓里取出一块硬木,用斧头削出一个三棱形的枪头,又用麻线将枪头紧紧绑在白蜡枝的顶端。
“好了,”秦葵将做好的木枪递给良玉,“试试吧。”
那木枪比良玉想象的要轻一些,白蜡枝的天然纹理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握在手里,有种温润的触感。良玉深吸一口气,想起父亲以前教过的握枪姿势——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掌心空握,如抱鸡蛋。她稳稳地握住枪杆,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四平马”架势。
秦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架势,他只在前日给邦屏、邦翰演示过一次,没想到良玉竟默默记在了心里。更让他惊讶的是,良玉小小的身子站在那里,竟如磐石般稳固,小小的脸上神情肃穆,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顽皮。
二、初握枪杆的神来之笔
“枪乃百兵之祖,”秦葵绕着良玉走了一圈,缓缓说道,“其法,刺为要,挑、拨、扫、拿,皆由此生。你先试试‘中平枪’,这是枪术中最基础,也最关键的招式。”
他拿起另一根树枝,亲自演示了一遍:“看,枪尖直指前方,高与胸齐,不偏不倚,如临大敌。此谓‘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妨’。”
良玉点点头,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木枪缓缓前刺。她的力气不大,动作却异常沉稳,枪尖稳稳地指向正前方的一棵老松树,枪杆在她手中几乎没有晃动。秦葵在一旁暗暗点头,这孩子的臂力和控制力,远超同龄孩童。
两人在树荫下练了半个时辰,良玉已能熟练做出刺、挑、拨几个基本动作。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贴在脸颊上,但她一声不吭,眼神始终专注。秦葵看着她,心中既有欣慰,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孩子对兵器的天赋和痴迷,实在超乎寻常,将来作为女子,不知是福是祸。
“歇会儿吧,”秦葵放下树枝,从竹篓里取出水囊递给她,“喝口水,爹爹给你讲个故事。”
良玉接过水囊,小口喝着水,好奇地看着父亲。秦葵指了指远处的山峰,缓缓说道:“从前,蜀地有位名将,叫吴玠,他曾用一种‘叠阵’大败金兵。那叠阵之中,便以长枪兵居前,如林如墙,敌骑虽猛,亦难突破。”
他顿了顿,看着良玉亮晶晶的眼睛,继续道:“长枪之利,在于集群而用。但为将者,需知变通。就像这白蜡杆,单看柔软,若成千上万根聚在一起,便可成为坚不可摧的屏障。”
正说着,一只山雀“扑棱棱”从头顶的树枝上飞过,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嘲笑这父女俩的严肃。良玉下意识地抬起头,手中的木枪也随之扬起。
秦葵笑道:“怎么?想打鸟?”
良玉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秦葵却来了兴致,指着不远处一棵矮树上的山雀,说道:“你看那只雀儿,若你是将军,敌军斥候如雀,在阵前窥探,你当如何?”
良玉眨了眨眼睛,重新握紧木枪,脚步缓缓移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山雀。那山雀浑然不觉,还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啄食着树籽。
突然,良玉动了!她脚下发力,身形如箭般前冲,手中木枪同时扬起,手腕猛地一抖——这一抖,竟暗含了几分巧劲,与她之前练习的“挑”式截然不同。
只听“嗖”的一声,木枪的钝头如灵蛇出洞,精准地挑向山雀落脚的枝条。那山雀反应极快,“扑棱”一声展翅欲飞,却不料良玉的枪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看似缓慢,却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山雀的
flight
path
上。
“噗”的一声轻响,山雀被枪尖轻轻一挑,竟从空中跌落下来,扑腾着翅膀落在草地上。
秦葵惊呆了。他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看着那只在草地上扑腾的山雀,又看看手中木枪尚未收回、一脸惊讶的女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一枪,快、准、狠,尤其是最后那一下“旋挑”,完全超出了他所教的范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灵动与巧劲,仿佛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本能反应。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精妙的动作?
良玉也有些发愣,她看着自己的木枪,又看看地上的山雀,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刚才那一瞬间,她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手便自己动了起来。
“爹爹……”她小声唤道,有些担心自己闯了祸。
秦葵这才回过神,他快步走到良玉面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她的木枪,又看了看那只已经被吓傻的山雀,喃喃道:“怪了……真是怪了……”他抬起头,看着良玉,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良玉,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良玉歪着头,想了想,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要快,还要让它躲不开……”
秦葵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那股忧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兴奋所取代。他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散发出惊人的光芒。这孩子,果然是天生的将才!
三、五虎断门与野路子
从那天起,秦葵对良玉的教学更加用心了。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教她基础招式,开始将一些更复杂的枪术套路融入教学。而良玉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往往是秦葵演示一遍,她便能记住七八分。
然而,良玉的“野路子”也渐渐多了起来。
秦家的兄长们秦邦屏、秦邦翰已经开始学习秦家祖传的“五虎断门枪”。这套枪术刚猛霸道,共有五式,模仿虎之扑、掀、剪、扫、撞,讲究力贯枪尖,势不可挡。每当兄长们在庭院里练习时,良玉总会找个隐蔽的地方,偷偷观察。
她发现,“五虎断门枪”虽然威力十足,但招式之间的衔接略显生硬,尤其是在面对“盾牌”之类的防御时,往往需要硬拼蛮力。良玉想起父亲讲的“刚柔并济”,又想起那日在后山挑落山雀时的感觉,心中渐渐有了想法。
这天午后,兄长们又在练枪。良玉躲在假山后面,手里握着那根白蜡木枪,默默地比划着。邦屏使的是“猛虎扑食”,枪尖如猛虎下山,带着呼呼风声;邦翰用的是“黑虎剪尾”,枪杆横扫,势大力沉。
良玉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中,竟将他们的招式拆解开,又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组合。她发现,如果在“扑”式之后,不直接用“掀”,而是手腕一旋,用枪尖画一个小圈,似乎能更快地破解对方的防守。
她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跑到后院的空地上,开始练习自己琢磨出来的新招式。她先是模仿“猛虎扑食”的气势,枪尖前刺,然后手腕猛地向内一旋,枪尖在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圆弧,紧接着顺势上挑——这便是她自创的“旋挑破盾”。
她找了一块半人高的大青石当作“盾牌”,反复练习这一招。起初,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枪尖常常偏离目标,但练了几十次后,她渐渐找到了感觉,手腕的旋转越来越流畅,枪尖总能准确地挑向“盾牌”的边缘。
“你在做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良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脸色有些阴沉。
秦葵刚才在书房看书,听见后院有动静,出来一看,竟见女儿在练一套他从未教过的古怪招式,动作虽然灵动,却透着一股“野”劲儿,完全不符合正规枪术的法度。
良玉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小声说:“我……我看大哥二哥练‘五虎断门枪’,自己琢磨着玩……”
“琢磨着玩?”秦葵眉头紧锁,拿起良玉的木枪,“枪术乃杀人技,岂容你如此儿戏!你这招式,成何体统?花里胡哨,毫无章法,简直是野路子!”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厉:“良玉,为父教你枪术,是让你将来保家卫国,不是让你瞎胡闹!从今日起,不许再练这些旁门左道,给我好好练习正规招式!”
良玉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眼圈一下子红了,但她咬着嘴唇,没有哭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父亲,小声却坚定地说:“爹爹,你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打仗的时候,敌人不会按套路来,为什么枪术就一定要一成不变呢?”
秦葵愣住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他确实给良玉讲过。他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能把兵法理论运用到枪术练习中,还反驳得如此有理有据。
他看着女儿倔强的小脸,刚才的怒火不知不觉消了大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苛责了。良玉的“野路子”虽然不合章法,却体现了她对兵法的理解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恰恰是许多循规蹈矩的武将所缺乏的。
秦葵叹了口气,蹲下身,语气缓和了许多:“良玉,你说得对,兵法确实讲究灵活变通。但‘变’的基础,是‘不变’。你连基本功都没扎牢,就想着变,如同空中楼阁,根基不稳。”
他拿起木枪,亲自演示了一遍“五虎断门枪”的基本招式,然后说:“你看,‘五虎断门枪’看似刚猛,其实每一招都暗含变化。就像这‘猛虎扑食’,看似直来直去,但若在刺出的瞬间手腕微颤,便可化为‘毒蛇吐信’,让人防不胜防。”
良玉认真地看着父亲的动作,若有所思。秦葵继续道:“你自创的‘旋挑破盾’,想法很好,说明你动了脑子。但你看,”他用木枪挑向那块大青石,“若你在旋挑的同时,脚下再配合一个滑步,便可借势近身,威力更大。”
说着,他将良玉的“旋挑”与正规枪术中的步法结合起来,演示了一遍。良玉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爹爹,我懂了!”她接过木枪,按照父亲说的,重新练习起来。这一次,她不再一味追求动作的花哨,而是更加注重基本功的扎实,同时又不局限于固定的招式,尝试着在规范中融入自己的想法。
秦葵站在一旁,看着女儿专注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将来或许真的会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作为父亲,他既要引导她打好基础,又要保护她那份难能可贵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后院的空地上,将良玉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她还在不知疲倦地练习着,小小的身子不知疲倦地腾挪、跳跃,手中的白蜡木枪在晚风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枪尖偶尔挑落一片落叶,仿佛在演练着未来战场上的锋芒。
秦葵靠在廊柱上,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属于秦良玉的“试锋芒”,才刚刚开始。而这白蜡树下的每一次挥枪,每一滴汗水,都将成为她未来驰骋沙场的基石。或许,正如良玉所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真正的将才,从来都不是墨守成规的,而是能在规矩中求变,在变中求胜。
想到这里,秦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转身走向书房,决定从今晚开始,多给良玉讲讲历代名将的战例,尤其是那些善于变通、以少胜多的战例。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天赋,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来滋养。
而在后院的白蜡树下,六岁的秦良玉还在全神贯注地练习着,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野路子”已经引起了父亲的深思,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将与手中的这杆白蜡枪紧紧相连,在历史的长河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