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历二年的忠州春色
明万历二年的春天,忠州城被包裹在一片湿漉漉的雾霭里。长江如一条苍青色的巨蟒,自西向东劈开川蜀的层峦叠嶂,在忠州城南甩出一道雄浑的弧线,江水拍打着嶙峋的礁石,溅起的水汽漫过码头边林立的商船,将半城的吊脚楼都洇染得迷离朦胧。秦家位于城北的高岗上,一院青瓦白墙的宅邸半掩在苍翠的柏树林中,远远望去,恰似水墨画里用淡墨皴出的一角屋檐,透着几分儒生之家的清寂,又隐隐藏着些不与寻常的硬朗。
此刻正是谷雨时节,院中的几株辛夷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上凝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了满阶。秦葵负手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里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青翠的芭蕉叶,眉头却微蹙着。他年近不惑,一身半旧的青布儒衫洗得发白,衬得面色有些清癯,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瞳仁深处似藏着星子,偶尔掠过一丝与书生气质相悖的锐利。书案上摊着一卷《春秋左传》,朱笔圈点处尚带着湿气,却被他忘在了一旁。
“老爷,夫人怕是快了……”门外传来老管家秦忠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
秦葵“嗯”了一声,并未回头。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随父亲在松潘边镇效力,铁马冰河的岁月里,父亲常指着地图上的蜀地说:“秦家世居忠州,若天下太平,便做耕读传家的本分人;若烽烟再起,须得有人执干戈以卫社稷。”后来父亲战死,他遵遗命归乡,埋了盔甲,捧起书卷,娶了城南望族之女马氏,以为此生便将在笔墨纸砚间消磨,却不料这颗沉寂多年的心,近来却总被一种莫名的躁动撩拨着。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一只画眉在湿漉漉的树枝上啼了几声,声音清脆如洗。秦葵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腥甜气息。他知道,妻子腹中的孩子即将临盆,这已是他们的第二个女儿。在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世道,连生两女,莫说族人议论,便是他自己,心中也难免有些沉甸甸的。只是他隐隐觉得,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或许会有些不同。
二、啼声震屋的幼麒
日头偏西时,内院忽然传来稳婆惊喜的呼喊:“生了!生了!是位千金!”
秦葵心中一动,快步向内院走去。产房外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丫鬟们端着血水进出,脸上却带着异样的兴奋。他刚走到廊下,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冲破房门,那哭声不似寻常婴儿的软糯,而是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刚劲,像劈开云层的响雷,震得廊下的铜铃都轻轻晃动起来。
“好响亮的嗓门!”稳婆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满脸堆笑,“老爷您瞧,这女娃娃生得虎头虎脑,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秦葵俯身望去,只见襁褓中的婴儿皮肤泛红,眉眼尚未长开,却紧紧攥着两只小拳头,其中一只拳头还微微扬起,像是握着什么兵器。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努力地睁着一条缝,黑亮的瞳仁里竟透着一股与婴儿极不相称的锐气,仿佛在审视这个刚刚闯入的世界。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手。那小手猛地一握,力气大得出奇,竟将他的食指攥得生疼。秦葵心中剧震,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思绪。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自己藏在密室里的那些兵书甲胄,想起昨夜梦中那柄在烈焰中锻造的白杆枪——难道……
“老爷?”稳婆见他神色古怪,试探着唤了一声。
秦葵猛地回过神,看着婴儿依旧紧攥的拳头,又想起那声震屋瓦的啼哭,一股热血陡然冲上头顶。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惊飞了树上的宿鸟。“好!好一个女娃娃!”他伸手接过婴儿,动作却格外轻柔,低头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女当执干戈,保家卫国!就叫她……良玉!秦良玉!”
“良玉?”稳婆愣了一下,这名字太过刚硬,不似女子常用的“兰”“蕙”之类。
秦葵却不理会旁人的诧异,抱着女儿转身走向书房。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书案旁的软榻上,自己则走到书架后,推开了一道隐蔽的暗门。暗门后是一间狭小的密室,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香和淡淡的铁锈味。墙角堆着几副陈旧的盔甲,蛛网上挂着灰尘,中央的木架上,则整齐地摆放着几卷用牛皮包裹的兵书,最上面一卷,赫然是《吴子兵法》。
他取下《吴子兵法》,回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被人反复翻阅过。秦良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原本安静的她又轻轻啼哭起来,小脑袋在软榻上转动着,小鼻子翕动着,仿佛在嗅闻书中的墨香。
“你看,”秦葵对着女儿喃喃自语,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炽热,“‘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你这啼声,便是‘气机’旺盛啊……”
三、打破礼教的儒生
秦良玉的出生,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头,在忠州城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秦家虽为儒生之家,却因祖上曾为武将,在忠州也算有些根基。秦葵娶的又是城南马氏之女,门当户对。头胎生了女儿,众人尚觉正常,如今二胎又是女儿,且取名“良玉”这般刚硬,难免引来议论。
“秦葵怕是读书读傻了,给女儿取个男人名字,还说什么‘当执干戈’,真是笑话!”
“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将来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途,学那些舞刀弄枪的做什么?”
这些话传到秦葵耳中,他只是置若罔闻。他不顾妻子马氏的担忧和族老的劝阻,做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决定——亲自教授秦良玉文武之道。
“老爷,”马氏坐在镜前,看着丈夫将一副缩小的弓箭放在女儿的摇篮边,终于忍不住开口,“良玉是个女孩子,将来要学的是女红、诗书,怎能让她舞枪弄棒?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我们秦家?”
秦葵正在擦拭一把竹制的小枪,闻言动作一顿,转过身来,目光温和却坚定:“夫人,你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松潘之战,为护粮道,中箭身亡。我秦家世代受国恩,虽隐居乡野,却不能忘了本分。如今世道看似太平,可北边的鞑靼、南边的土司,哪一处不是隐患?若有一日烽烟再起,难道要指望那些空谈误国的书生去保家卫国吗?”
他走到摇篮边,看着正在啃咬手指的秦良玉,眼中满是柔情:“良玉这孩子,天生异禀,我观其眼神、听其啼哭、感其手劲,绝非池中之物。若因她是女子,便将她困于闺阁之中,岂不是暴殄天物?古人云‘谁说女子不如男’,冼夫人、平阳昭公主,哪一个不是巾帼英雄?我秦葵虽为儒生,却不愿做那迂腐之人。”
马氏看着丈夫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又看看女儿那双乌溜溜、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到了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况且,不知为何,她看着这个二女儿,心中也隐隐觉得,或许丈夫是对的。
于是,从秦良玉三岁起,她的人生便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
当同龄的女孩们在母亲膝下学绣花鸟时,她跟着父亲和兄长们在庭院里扎马步,小小的身子稳稳地站在青石板上,额头上布满汗珠,却咬着牙不肯吭声;当兄长们在书房里诵读“关关雎鸠”时,她却捧着一本图画版的《孙子兵法》,指着上面的战阵图问父亲:“爹爹,为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是真死了怎么办?”
秦葵总是耐心解答,有时甚至会搬出密室里的盔甲和兵器,给她讲解构造和用法。他特意请了铁匠,用白蜡木为她打造了一柄缩小的枪杆,枪头是钝铁所制,专为她练习使用。
良玉的兄长秦邦屏、秦邦翰,弟弟秦民屏起初有些不服,觉得妹妹抢了他们的风头,还常常故意在她练枪时捣乱。但良玉从不哭闹,只是默默加练,有时趁兄长们不注意,偷偷观察他们的动作,然后在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比划。
有一次,邦屏故意将她的小枪藏了起来,良玉找了半天没找到,却没有告诉父亲。第二天清晨,她拿着一根树枝当枪,依旧在庭院里练习刺击。秦葵看在眼里,心中既心疼又欣慰。他没有去责罚邦屏,只是把四个孩子叫到一起,让良玉和邦屏“切磋”一番。
那时良玉不过五岁,邦屏已经八岁,人高马大。邦屏仗着力气大,挥舞着木剑便冲了过来。良玉不慌不忙,想起父亲教的“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侧身躲过,手中的树枝顺势一挑,正好打在邦屏的手腕上。邦屏吃痛,木剑“哐当”落地。
“好!”秦葵抚掌大笑,“良玉,做得好!用兵之道,不在蛮力,而在巧劲,在心智!”
邦屏羞得满脸通红,从此再也不敢小觑这个妹妹。而良玉也通过这次“较量”,在兄长们心中树立了威信,此后他们练枪习箭,再也少不了她的身影。
四、密室里的兵书与梦想
秦家的密室,成了秦良玉最向往的地方。
那扇隐蔽的暗门后,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旧皮革和铁锈的味道,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墙角的盔甲虽然蒙着灰尘,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威严,尤其是那副刻着“秦”字的柳叶锁子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
秦葵常常带着她进入密室,给她讲解兵书战策。他从不因为她是孩子而敷衍,总是用最浅显的语言,将深奥的兵法原理讲得清清楚楚。
“良玉你看,”秦葵展开一幅古旧的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山川关隘,“这是蜀地的地形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也正因如此,这里易守难攻。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便是看中了蜀地的地理优势。”
良玉趴在地图旁,小手指着上面蜿蜒的线条,好奇地问:“爹爹,诸葛亮真的很厉害吗?他的‘八阵图’真的能困住十万兵吗?”
“阵法之妙,存乎一心。”秦葵摸着她的头,眼中带着赞赏,“八阵图的精髓,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根据地形、敌情灵活变化。就像你用树枝挑落兄长的木剑,靠的不是力气,而是看准了他的破绽。”
有时,秦葵会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钩镰枪,给她演示当年先祖在山地作战时的技巧。“白蜡木的枪杆,韧性最好,不易折断。枪头带钩,既可刺杀,又可钩绊敌人马腿。”他一边说,一边做出几个利落的动作,虽然年近不惑,身手却依旧矫健。
良玉看得入了迷,小手紧紧握着自己的白蜡小枪,模仿着父亲的姿势。她发现,密室里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讲述着一个金戈铁马的故事,那些故事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她幼小的心田里,生根发芽。
有一次,她趁父亲不在,偷偷溜进密室。她踮起脚尖,费力地取下架子上的《吴子兵法》,虽然很多字还不认识,但她喜欢抚摸那些粗糙的书页,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体温和气息。她翻开书,看到里面用朱笔圈出的句子:“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她似懂非懂,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她想起父亲常说的“执干戈以卫社稷”,想起兄长们练习时喊出的“杀贼”声,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在她胸中激荡。她握紧了小拳头,暗暗对自己说:“良玉,你将来一定要像爹爹说的那样,拿起白杆枪,保卫家乡,保卫大明!”
从那以后,她练枪更加刻苦了。每天天不亮,她就偷偷爬起来,到庭院里练习扎马步、刺枪。有时练得累了,汗水浸湿了衣襟,她就靠在那株辛夷树下,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想象着自己将来驰骋沙场的模样。
忠州的百姓渐渐发现,秦家那个二小姐,似乎真的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不爱红妆爱武装,常常跟着父兄们在山野间奔跑,射箭、摔跤,样样不输男孩。有人摇头叹息,说秦家要出“泼辣货”了;也有人暗中称赞,说秦葵教女有方,这姑娘将来或许真能做出些不寻常的事来。
而秦葵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看着她眼中越来越亮的光芒,心中的那份确信也越来越坚定。他知道,自己打破礼教的决定,或许会让女儿的人生之路更加坎坷,但他坚信,这只初啼的幼麒,终将有一天会振翅高飞,在属于她的天地里,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万历十年的春天,秦良玉已满六岁。这年的忠州城,春雨格外充沛,滋润着大地,也滋润着这颗在蜀地沃土中悄然成长的将星。秦葵站在庭院里,看着女儿手持白蜡小枪,在辛夷花下演练着新学的枪术,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惊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他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属于秦良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忠州城的青瓦白墙,这长江边的雾霭云霞,都将成为她传奇人生的第一道背景。而这忠州城的青瓦白墙,这长江边的雾霭云霞,都将成为她传奇人生的第一道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