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金黄的稻田褪去了喧嚣,谷粒进了仓。距离中秋不过十来天光景,山上的“宫川”橘子也快熟了,青涩的果皮泛起点点暖黄。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倒成了我这个“农大高材生”难得的清闲时光。
至于波仔?他在镇上那自来水厂上班,比谁都清闲。街道是通了自来水,可村里还得靠井水和肩挑手提。他这“公家人”,日常就是到派出所找王宁吹牛,或是供电所找刘雪摸鱼,端的是个命好的闲散神仙。
这天下午,窗外蝉鸣聒噪。老爷子在院儿里慢悠悠编着竹筐,爹妈早已溜去牌桌“修长城”了。我瘫在堂屋的竹床上,头顶风扇呼啦啦摇,手里捧着本《射雕英雄传》,正入神处,院外传来谢魁的嗓门:“廷哥!在家不?”
我一骨碌坐起,合上书应道:“啥事?”走到门口,便见他提溜着一块足有三四斤的五花肉,油光蹭亮的。
大头把手里的肉朝我一递:“接了单白活!给你也谋了份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凑热闹去!”按我们这的规矩,谁家有老人过世,主家杀了猪,抬棺的、做法事的师傅都有份儿。
我接过沉甸甸的肉,咧嘴一笑:“行啊你小子,够意思!”
“咱谁跟谁!”大头摆摆手,“明儿治丧,后天下葬。今儿晚上就得过去守夜。”
“妥!我拾掇拾掇,待会去你家汇合。”我提着肉进屋,赶紧烧水洗澡。
半小时后,我到大头家时,他那班底的人马——唢呐匠、锣鼓手、搭棚师傅——已经围着几大包法器家伙什站着了。我刚到门口,背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扭头一看,竟然是波仔!这个点,他不是还没下班吗?
“哟?波少爷大驾光临?”我挑眉,“稀客啊!你怎么这个点就出现在这了?”
波仔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猜猜?”
我一把推开他那张贱兮兮的脸:“猜你个头!爱说不说!”
正清点家当的大头见状,无奈摇头:“这位爷在单位闲出屁了!听说我出活,硬要跟来‘体验生活’,找点刺激!”他着重强调了“刺激”二字。
我心下一紧,盯着波仔:“你小子……别又憋着什么坏水儿坑咱们!”
波仔一挺胸脯:“廷哥你这话太伤我心了!哪次不是靠我足智多谋化险为夷?带上我,那就是请了尊辟邪保平安的活菩萨!”他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儿,看得我脚底板直痒痒。
大包小包扛上肩,一行人踩着崎岖山路出发,目的地是镇上最偏远的豹雾村。全是爬山越岭的羊肠小道,家伙什全靠肩挑背扛。深一脚浅一脚地折腾了三个多钟头,夕阳快沉到山坳里时,总算望见了隐在竹林深处的人家。所有人都汗流浃背,尤其平日缺乏锻炼的波仔,脸煞白煞白,大口喘气,一副恨不得立刻挺尸的模样。
大头毕竟是班主,顾不上休息,立刻领着人张罗起来:搭灵棚、挂三清神像、布置灵堂……一通忙活,灵堂初具雏形,已是华灯初上(其实就几盏昏黄灯泡),快七点了。
主家备好了晚饭。十来个汉子围坐一桌,都是饿透了的,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桌上油光光的腊肉、山菌炖鸡被一扫而光。几杯米酒下肚,身上那股疲乏才被温热驱散了些。
晚饭过后,夜色深沉,逝者的直系亲属也陆续到齐。大头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半旧的道袍,神情肃穆。一声铜锣“哐啷”震响,紧随其后的唢呐一声凄厉长鸣,划破了山村黑夜的寂静。
“啊——爹啊!”“爷爷!您怎么就走了呀……”号哭声瞬间爆起,灵前跪倒一片孝子贤孙。我和波仔两个纯粹的外行,只能缩在唢呐师父旁边当个背景板。看着那些哭天抢地的悲恸,悲凉感有,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生怕脸上哪块肌肉不听使唤,在这种场合泄露出不合时宜的情绪。
第一班法事(主要是唱诵经文、奏乐)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大头脱下道袍,额角一层薄汗。按照规矩,今晚只需做早晚两班。十一点多还有一场,之后便是在灵堂外空地用生石灰画那复杂的天罡北斗阵。阵势画完,大头这个班主的活儿就算告一段落。至于守着棺前那盏长命灯不灭的辛苦差事,自有他手下那帮兄弟轮值。
大头走到我们坐着的板凳边,看了看哈欠连天的波仔和我:“咋?这就顶不住了?”秋夜山风带着凉意,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僵。
波仔眼皮子直打架,声音含混:“……顶得住个屁!白天没眯瞪,这会儿眼冒金星……”
我也甩甩头驱散困意:“大头,咱今晚睡哪?”
大头抬手指向山坡上三十米外,竹林掩映下的一栋亮着灯的瓦房:“那家是主家的堂兄弟,打过了招呼,让咱睡他家厢房。”
波仔一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还等啥!咱仨先去睡呗!杵这儿干瞪眼有啥劲?”
大头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让你别来偏要来!再等会儿!等我布完阵,一块过去踏实。”波仔顿时蔫了,垂头丧气地靠着墙根,真像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我看他那样儿,提议道:“反正干坐着也是困,扯点闲篇儿提提神?”
“行啊!”大头应得爽快,拖了条板凳挤过来。
波仔一听来精神了,眼睛瞬间瞪大:“卧槽?有料?你俩是不是背着哥们儿跟张群、蒋艳整啥幺蛾子了?”
我没好气地推他一把:“滚蛋!你脑子里就那点破事儿!”
大头也笑了,打趣道:“我说这儿可躺着位古稀的老前辈呢,你那点心思,也不怕冲撞了?咋?夜里抱着电话过干瘾啊?”
波仔立刻蔫了半截,唉声叹气:“唉……别提了,两天没跟刘艳通上话了。短信发了一箩筐,石沉大海……鬼知道她忙啥呢……”
我乐了,趁机挤兑:“指不定人家在南方遇见个阔少,又帅又多金,谁还惦记你这村里的土坷垃?”
“滚滚滚!”波仔恼羞成怒,踢我一脚,“你们俩饱汉不知饿汉饥!哥这相思病犯着,你们还落井下石!没心肝的东西!”嘴上虽骂,眉眼间那点落寞倒也真实。
仨人就这么东拉西扯,从刘艳扯到镇上最近的红白事,再扯到豆腐西施——镇上豆腐铺那个三十出头,皮肤白得跟刚点的豆腐似的俏寡妇。波仔说到她时,嘴角不自觉地往两边咧,眼睛都放光,刚才的困倦早飞到九霄云外,正沉浸在幻想中。
“……啧啧,要能跟豆腐西施约着划个船,旅个游,那滋味儿……”他咂摸着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话音未落——
“啊——!!!”
一声凄厉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叫,猛地从灵堂方向炸响!尖锐得能刺破耳膜,瞬间撕裂了山村的寂静!
我们仨触电般跳了起来!再看灵堂那边,原本守在棺旁哭丧的男女老少,此刻像炸了锅的马蜂,尖叫着、推搡着,连滚带爬地扑出了灵棚!个个面无人色,眼神里塞满了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惊恐!
人潮涌出,灵堂瞬间空了大半。我们三个仗着年轻力壮,拨开慌乱的人群挤到最前面。
昏黄摇曳的灯泡下,眼前的一幕,让我们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倏地从后脊梁窜上头皮!
只见那口刷着黑漆、刚停好不多时的薄皮棺材里——
那位本该安详躺着,早已咽气的七十老翁,此刻,竟直挺挺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拉起一般,上半身几乎完全坐了起来!僵硬、突兀,没有丝毫活人的起伏!
他那双本该紧闭的老眼,此刻瞪得溜圆!干瘪的眼珠浑浊泛黄,却死死地“盯”着灵堂外骚动惊恐的人群!空洞,死寂,带着一种令人骨寒毛竖的、来自冥府深处的……凝视!
山风猛地灌进灵棚,吹得“奠”字灯笼左右乱晃,光影在老人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老脸上疯狂跳动,更添诡谲。
波仔的牙齿“咯咯”打颤,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变调的字:
“卧……卧槽……诈……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