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问九卿 > 第80章 私心情蛊

  李肇在幽篁居等她。
  当薛绥被来福引入荣华堂时,只见他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紫檀木雕花弥勒榻上,一袭温润玉白的锦缎轻袍,袍角自然垂落,仿若流淌的月光。
  俊逸出尘。
  他一如往昔般耽于逸乐,只有嘴角的那一抹笑容,温和得有些不像他的为人……
  见过太子。
  薛绥行礼,轻盈优雅。
  李肇不动声色地问:种子可带来了
  薛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素雅香囊,双手奉上。
  来福看一眼太子,接过香囊取出里面的东西。
  三粒黑灰色的种子,放在层层叠叠的油纸包里,保护得倒是挺好,就是种子看上去瘪瘪的,没有种过地的来福都觉得它们瘦小得有些可怜,怀疑可以出芽成活。
  薛绥道:为答谢太子贴补嫁妆,多给了一粒种子,提高出芽机会。
  李肇好似浑不在意。
  他目光落在薛绥瓷白的脸上,慢慢从椅子上起身。
  你去瞧瞧,孤这院子哪里种它合适
  他说着便往外走,来福上前两步,躬身提醒道:殿下,张医侍给您煎熬的药好了,您还没喝呢。
  李肇近来喝那些苦啦吧唧的药,早喝烦了。
  今日薛六过来,他觉得喝了也是白喝,便不耐烦。
  孤不喝!
  说罢便拂袖迈过了门槛。
  来福无奈地看着薛绥。
  太子殿下这脾气,近来很是捉摸不透,尤其在薛六姑娘的面前,好似越活越回去了,竟像十几岁的少年郎,越发地轻谩骄狂……
  薛绥的感觉与来福却是不同。
  太子多想杀她呢。
  那不是少年气,是杀气!
  
  幽篁居的院子很大。
  今晚月光如银,皎白地倾洒而下,洒落一地细碎的光影。
  薛绥跟着李肇在院子里走了很久,没有表态。
  李肇一直往前走,她默默在后面跟。
  半晌,李肇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薛绥想着心事,差点撞入他的怀里。
  两个人相距很近,隐约有一缕幽淡的清香,从浮动的空气里飘拂过来,似潺潺的溪流蜿蜒心田,悄然蔓延……
  她很少用香,但在旧陵沼见识过不少。
  此刻却心慌得分辨不出,李肇用的是什么香……
  李肇漆黑的双眼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脸上,眼神里是一抹奇异的光。
  薛绥下意识往后让步。
  李肇勾唇,毫不掩饰眼眸里狼一样入侵的光。
  薛六姑娘,累吗
  语意不详。
  不怀好意。
  薛绥淡淡回答:不累。
  李肇笑:坐下说吧。
  园子里有八角琉璃亭,有石桌石凳。
  可以歇息的地方很多。
  但李肇指给薛绥的不是那些可以饮茶谈事的所在,而是庭院中间那一个用黄花梨木高高搭建起来的秋千架。
  秋千两头架在粗壮的海棠树间,横梁和立柱衔接处,雕琢着栩栩如生的缠枝花卉,每一片花瓣都十分灵动,娇艳欲滴。
  坐板是一整块平整光滑的红木,上头铺着一方锦鲤云纹的锦垫,针法细腻,色彩鲜艳,仿佛两只鱼儿即将从锦垫中跃出。
  这里很美。
  在宁静的庭院中,宛如一幅画卷。
  却是薛绥十八年人生里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薛府也有秋千架,小时候小姐妹们欢声笑语地争抢着荡秋千,但她却被雪姬告诫要远离。
  因为好玩的东西,不会轮到她。
  不去抢,便少挨一顿打。
  她那时候也好奇过,坐在秋千上,阳光洒下来,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荡啊荡啊,会是何等的感觉……
  长大后的她,再没有想过那些。
  即使她已经有能力为自己做一百个秋千,她也不会再想。
  但李肇指着那里,冷峻的脸,是不容抗拒的微笑。
  薛六姑娘,请——
  薛绥冷声:我不爱这些孩子的玩趣。
  李肇轻轻一笑,自己走过去。
  他将一条腿曲起来随意地搭在秋千坐板上,侧身斜坐,整个人仿佛是半躺在那柔软的锦垫上,姿态慵懒,秋千轻轻晃动,衣袂在月下随风轻荡,竟好似月下仙人在风中起舞一般。
  薛绥立在原地。
  太子不种花吗
  等薛六姑娘你种啊。
  李肇不紧不慢地从秋千旁的竖木案几上,取下一个白玉酒盏。
  他仰头饮一口,递给薛绥。
  要吗
  薛绥道:我不喝酒。
  她说得从容镇定。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酒液晃出些许洒在袍角,他仿若未觉,抬眼看向薛绥。
  情丝蛊告诉我,六姑娘很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薛绥觉得李肇在嘲笑她说谎。
  兴许,他心内也极其清楚,所谓西域奇花情丝花,原本就只是她的一个托词和骗术。只是他没有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不得不往她的陷阱里跳,又不甘心,这才寻些由头,让她不舒服。
  薛绥望向秋千架后那一片地。
  有一片茂密的芭蕉竹林遮挡阳光,很是阴暗潮湿。
  她抬手一指,那里就很好。
  李肇抬眼,望向远处侍立的来福和侍卫。
  取花锄。
  花锄是早就准备好的。
  一个侍卫拎在手上,有些僵硬。
  来福察觉到殿下话里的森寒,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恭敬上前递给薛绥。
  薛六姑娘,请。
  薛绥不说话,接过花锄便走向那个角落,就着月光和侍卫支起的风灯,弯下腰刨开杂草,开始松土……
  李肇手指微紧,摩挲着秋千扶手架上那块纹理细腻的香檀木,微微眯眼看着薛绥。
  薛绥很专注。
  在松软的泥土里,仔细地挖了三个小坑,分别将三粒种子放下去。
  然后在上面盖一层茅草,又在旁边捡一些鹅卵石和小木棍,把种了花的地方围起来……
  这样就成了
  不知李肇何时走下的秋千,立在她身后。
  月光拉长他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
  薛绥嗯一声,站起身便去捋头发。
  手到半空,突然被李肇捉住腕子……
  她微微一怔,低头看一眼他的手。
  骨节分明,微微有力。
  指腹有练兵执剑磨出的些许薄茧。
  李肇说:手上有泥。
  薛绥没有说话。
  她并不在乎所谓的男女大防,也不在意什么肌肤之亲。
  只是今晚李肇眼里的光,太炽烈了,滚烫的掌心握上来,竟似被闪电击中一般,令她浑身僵硬,以至于忘了缩回手,或是假装挣扎一下……
  李肇抿着嘴唇,慢慢伸手,将她落在腮边的一缕头发挽回耳后,动作很轻柔很温柔,仿佛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珍而重之的稀世珍宝。
  平安
  李肇突然开口。
  薛绥一怔。
  薛平安。
  李肇又唤了一声。
  这次薛绥应了,殿下唤我何事
  李肇道:孤曾听你说,你的名字,意喻福禄绥之,平安顺遂
  薛绥略垂眉眼,回殿下,确有此意。
  李肇一笑,声音被夜风吹得喑哑。
  你可知,孤的名字,也有深意
  薛绥微微一笑,是吗
  李肇:你可想知道
  薛绥收回手:不想。
  李肇掌心里空了,五指微微张开着,修长的指节被幽凉的风从中穿过,显得有些孤单。
  他低低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收回来,慢慢负于身后。
  肇启新元,以安社稷。
  薛绥心中一动,打量眼前的李肇。
  身为皇帝唯一嫡子,取这样的名字用这样霸气的寓意无可厚非,然而令人感慨的是,拥有这样名字的皇子,并不受皇帝的待见,也不是他愿意将江山托付的人。
  自古帝王心思如海,难以猜度。
  但薛绥可以感觉到此刻的李肇不似平常那般轻慢,字字正经。
  她笑问:殿下为何说这个
  李肇盯住她,唇边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
  六姑娘即将高嫁,孤无以为贺。
  薛绥道:殿下已付一百两黄金的随礼。
  李肇双眸里气势凌人,那不够。
  微顿一下,他道:孤毕竟有私心。你我一命双生,总该多知道一些彼此的私事。
  薛绥沉吟半晌,问他:肇启新元,以安社稷,还不够吗
  李肇脸色微微一变,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松开,朝薛绥微微拱手,弯起的唇角,可见笑意,但眼角沾染的冷月如若秋霜,冷冽异常。
  六姑娘高看一眼,认为孤当得起,那孤便不负盛情。
  薛绥安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她熟悉的太子李肇。
  这些年,凡事都在她可控的范围。
  突然事情便有些脱离掌控,令她心下突然空落,忽然有些害怕在幽篁居待得太久,动摇了初心。
  这不该是她做的事。
  殿下,夜深了,我该走了。
  和风细雨的一句话,也不知是哪里触到了李肇的逆鳞,太子好似被激怒的猛兽一般,目光灼灼且凶狠地盯住她。
  明知端王府危机四伏,还要往火坑里跳,你是傻子吗
  薛绥微微蹙眉,端王温厚端方,怎会是火坑
  李肇冷笑。
  你既钟情于他,为何给孤种下情丝蛊
  如太子所想,为保命。不然,我今夜也不敢站在这里,如此从容与太子说话。
  李肇手指狠狠捏紧,好似随时都要将她掐死一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止不住的微微发颤,最后却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咬牙低喘一声。
  恶毒至极的女人。疯子!
  她婚期将近,他却彻夜难眠。
  仿佛置身于无间炼狱,痛苦不堪却无法解脱。
  一日较一日燥郁难耐,肺腑如同被烈火灼烧,夜夜受其困扰,理智在欲望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几欲发狂,她却没事人一般……
  该死的情丝蛊!
  该死的薛六!
  好半晌,李肇终是敛住表情,将目光落在那刚刚播下花种的土地上。
  银月高悬,清风微凉。
  静谧的院里,似有朦胧的水汽氤氲。
  李肇道:明日让人做一个牌子,插在这里,谁若踩踏花种,赐死。
  声音不徐不疾,不冷不热。
  来福和旁侧的几个侍卫,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喏。
  
  这天晚上,是来福把薛绥主仆二人送出幽篁居的。
  他素来多话,常会叮嘱薛绥几句,说些太子的喜好,怕她一个不慎就丢了小命。
  今日的来福沉默不言,一直走到门口,薛绥行礼告辞,他才朝薛绥瞥了一眼,敷衍般拱一拱手。
  薛六姑娘,小人提前贺您新婚之喜,往后余生,和和美美。
  这话,他说得极不客气。
  太子不会拦着薛六姑娘嫁人,可他来公公不痛快,少不得要替主子损她一损。
  不料薛绥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一般,略一欠身,端正地回礼。
  多谢公公,再会。
  来福便哼了一声,再会时,六姑娘便是端王的孺人了。
  薛绥眉毛微挑,浅浅一笑。
  无论人在何处,薛六,只是薛六。
  来福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些茫然起来。
  他听不懂。
  嫁了便是嫁了,又怎么能再做薛六
  唉!他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似是感慨又似无奈。
  夜间风大,六姑娘回去路上,仔细一些吧。
  薛绥朝他一礼:是。
  暗沉沉的夜幕里,李肇静立在庭中,一人孑立微风,衣袂轻轻飘动,神色冷峻地凝视着薛绥离去的方向。
  他也在想,薛六方才那句话。
  无论人在何处,薛六,只是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