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打架,春曼和徐见遥的脸上都受了伤。
回家路上,她疼得哇哇大哭。
徐见遥被她的哭声吵得头疼不已,明明他长着一张稚嫩的小孩脸,却把眉头皱得跟个大人一样,说话语气也像:“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春曼被他凶得停了一瞬,然后哭得更大声了。
徐见遥:“……”到家后,春曼还在哭,春兰茹怎么哄她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谭荃出马,才把她安抚好。
谭荃气质温婉,说话温柔,脸上还总是挂着亲和的笑容。
春曼轻易被她的温柔笑意感染,在她的询问之下,把打架一事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
“卷卷这么勇敢啊。
”谭荃以纤细手指帮她梳理凌乱的头发,夸她道,“看到遥遥受欺负,敢站出来帮他,你真的很棒哦。
”春曼瞥了一眼冷着脸不说话的漂亮男孩,抽抽嗒嗒地说:“可是遥遥受伤了,我没好好帮到他。
”“没事的。
”谭荃温柔笑道,“男孩子受点伤不要紧,但卷卷是女孩子,以后如果遇到危险,要好好保护自己,知道吗?”春曼乖乖点头,然后小声咕哝一句:“如果你是我的妈妈该有多好。
”谭荃微微一愣。
春曼的情况她是清楚的,她疼惜这个女孩,当下便要认她做干女儿,还说徐见遥比她大两个月,他是哥哥她是妹妹,以后他们就是兄妹啦。
“谁要当她哥哥啊?”徐见遥很嫌弃,很不乐意。
但春曼恍若未闻,她看着小心翼翼帮她处理伤口的谭荃,怯怯地、又满含期待地问:“那我可以叫你妈妈吗?”春曼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谭荃说要认她做干女儿——虽然她还不能分辨得出干女儿和亲女儿有什么区别——那她应该是要叫谭荃一声“妈妈”的。
谭荃仍是温和地笑道:“可以啊,卷卷可以叫我干妈。
”春曼高兴地唤了她几声“干妈”,全然没有察觉到徐见遥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当晚,他把春曼带到院子外,质问她:“你没有自己的妈妈吗?”小孩子也是会有嫉妒心和占有欲的。
看到谭荃待春曼那般好,两人还要以母女相称,徐见遥很不开心,总觉得春曼会把谭荃、以及谭荃对他的爱一并抢走。
他好像有点生气。
春曼不太敢跟他对视,小声回答:“有……有的。
”但是,好像也相当于没有。
徐见遥不太清楚她父母的情况,听闻她说有自己的妈妈,他松了一口气,放缓语气说:“好了,你以后别再叫我妈干妈了。
”顿了顿,他又郑重强调:“她是我一个人的妈妈。
”春曼觉得他这样说很合理,由此衍生出一丝愧疚。
虽然有些不开心,但她还是把对谭荃的称呼变回之前的“小荃阿姨”。
谭荃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口了,只当她是叫不习惯,故此没有勉强她。
但谭荃待春曼依然很好,这也导致了徐见遥对春曼的嫌弃有增无减。
谭荃对春曼越好、越亲近,他就对春曼越嫌弃,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即便谭荃对春曼好的同时,对他这个儿子的疼爱和关注从未有过疏略。
随着年岁渐长,春曼感觉得到徐见遥对自己的厌恶,但她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是谭荃教会了她爱和包容。
在春曼心里,小荃阿姨美好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天使。
可偏偏,天使遇上了难缠的病魔。
高一下学期进度过半时,春曼偶然从春兰茹口中得知谭荃病重住院。
谭玉林和杨彦华夫妇俩不辞辛苦,已经赶去聿城医院照顾女儿了。
那年暑假,春曼随外婆前往聿城探望谭荃。
甫一踏进病房,看见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面容憔悴的谭荃,春曼莫名有些惊慌无措,说了句“我去买水果”后就匆匆离开病房。
谭荃微愣一瞬,然后吩咐正在削苹果皮的徐见遥,说卷卷对这里不熟悉,让他陪她一起去。
徐见遥眉心微蹙,略微沉吟,他依言放下苹果和水果刀,不紧不慢地走出病房。
谭荃所在的单人病房位于住院楼的高层,春曼却没去乘坐电梯,而是随意推开一扇通往楼梯间的金属门。
徐见遥有些烦躁地拧了拧眉,想着谭荃刚刚说的,春曼对这里不熟悉,他快步跟上去,以免把人弄丢了,找起来更麻烦。
推开金属门的瞬间,徐见遥清楚听见压抑的抽泣声。
春曼蜷缩着身子蹲坐在楼梯间的角落里,把脸掩埋在双臂和腿膝之间,偷偷在哭。
这一次,惊慌无措之人换成了徐见遥。
他站在明亮的走廊和昏暗的楼道之间,是前进还是后退,他一时做不出决定,也迈不开步子,哪怕就一步。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春曼哭。
春曼隐隐察觉到有人来了,她佯装淡定地擦拭眼泪,抬头对上徐见遥眼睛的那一瞬间,她愕然,下一秒,眼泪再次簌簌落下来。
她哽咽着问:“小荃阿姨她……”“会没事的!”徐见遥急切地抢过她的话音,也不知是想证明些什么,还是想借此安抚些什么,他喃喃重复一遍,“她会没事的。
”“嗯!小荃阿姨一定会没事的!”春曼胡乱擦掉眼泪,冲他笑了笑,想站起身时,她却发现因为蹲坐得有些久了,腿脚酸麻。
春曼趔趄了一下,下意识想扶住什么东西,徐见遥适时伸出手臂,抓着她的后颈衣领,将她提溜起来。
“快点,去买水果。
”少年出声催促,依旧带着点不耐烦的语气。
自此之后,春曼在谭荃面前有所克制,没有流露出悲愁的情绪,而是和往常一样,给谭荃分享她画的画。
春曼在绘画方面的天赋,是谭荃首先发觉的,谭荃还给她买了一套画具作为生日礼物。
春曼爱不释手,每画完一幅画,都要给谭荃看一看。
她画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麻雀,画狸花猫和金毛犬在院子里追逐捣乱,画家门前的那棵龙眼树,果树枝繁叶茂,在盛夏阳光里结出一簇簇果实,圆圆的果子被点缀以温馨可爱的小表情,生动有趣,生机盎然。
“遥遥你瞧,卷卷画得多好看啊。
”徐见遥的目光掠过春曼的画作,落在谭荃的脸上。
即便知道自己身患绝症,谭荃依然坚强乐观,总是以得体的微笑待人。
可没有哪一次,她的笑容能比得过此刻的鲜活动人。
仿佛她还是以前那个身体健康、温婉明丽的母亲。
徐见遥心念微动,目光倒回来认真看春曼的画作,随即越过绘画本,看着因受到谭荃夸奖而露出得意小表情的春曼。
数月来沉甸甸的心好似一瞬间被人温柔妥帖地安放,徐见遥的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笑。
翌日,也是因为春曼的画,徐见遥很生气。
她把小时候他跟那群嘲笑他的小屁孩打架的场面也画出来了,这本来没什么,徐见遥生气的点在于,画里的他居然是打不过就哭唧唧的窝囊小子,她自己却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
“春曼,要点脸行吗?”徐见遥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当初被打哭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春曼挪着小碎步靠近谭荃,故作可怜兮兮地撒娇道:“小荃阿姨,遥遥凶我。
”谭荃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话却是对徐见遥说的:“遥遥,卷卷是妹妹,你让着她点。
”徐见遥瞪了春曼一眼,后者咧着嘴,露出嘚瑟的笑。
虽然花钱请了专业的护工,但三位老人家仍是放心不下,轮流到医院照顾谭荃。
春曼粘人,天天都要陪着谭荃,如果谭荃睡着了,她就坐在陪护沙发看书,看累了就直接躺下来休息。
这日午后,春曼悠悠转醒,惊觉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张薄毯。
她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谭荃的声音:“我的遥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我没哭。
”徐见遥垂下眼眸,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眼睛进沙子了。
”谭荃没有戳穿儿子的谎言,捧起他的脸仔细打量,满意地笑道:“我儿子长得真帅,在学校肯定很讨女孩子喜欢吧,收过情书吗?”徐见遥摇头说没有。
谭荃以为他不敢承认,怕她责怪。
但她怎么舍得责怪他呢?她的遥遥向来懂事,还很聪明,她以他为荣。
“以后收到情书,记得要跟妈妈分享哦。
”谭荃笑着,眼眶却微微湿润,“因为妈妈想知道喜欢我家遥遥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至此,徐见遥终于忍不住,趴在谭荃身上哭出声来,“妈妈,你快点好起来吧。
”快点好起来,见证我成年、恋爱、结婚……春曼鼻子蓦地一酸,紧接着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手紧紧捂着嘴巴,又悄悄把脸掩藏在薄毯之下,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更不想让谭荃母子看见她哭了。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病中的谭荃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从容。
她心里的天使被病痛折磨得断了羽翼,会痛苦地挣扎、哭叫,会流露出绝望而死寂的眼神,会……无力坠落。
谭荃病故的那天,夏日晴好,阳光正盛。
徐见遥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地守着病床上已然没有呼吸的母亲。
对面那扇紧闭的玻璃窗仿佛弱化成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透明轻纱,阻挡不住强势闯进来的炽热日光,也隔绝不了从楼下香樟树枝桠间漏出来的聒噪蝉鸣。
可连日光和蝉鸣都无法从他死水般的眼眸惊扰起一丝涟漪。
他就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守着谭荃,从白昼守到黑夜,日光散去,蝉鸣未歇。
春曼睁着哭得红肿的眼睛,静静看着少年清瘦寂寥的背影。
后来,这一幕被她记在心里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