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的灯光照入眼中,珞泱不禁抬手在眼前挡了下。
睡了太久,她的脑中昏昏沉沉,思绪半天无法聚焦。
“你这是梦见什么了?出这么多汗。
”一个女子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女子模样乖巧,发髻间却插着三把鬼头钗,见珞泱神情恍惚,随手就将刚拧好的布巾仍给了她。
布巾上的水珠浸入掌心,珞泱堪堪回过神。
一月前她刚从重月出来,体内的锁妖印就彻底破裂,珞泱清晰觉察到自己源源不断涌出的妖气。
元神刚修复不久,还尚未稳固,若这时候撞上那些仙门弟子,断是讨不到什么好处。
因此她一出来便直奔暝荒妖市,这里鱼龙混杂,想要掩盖妖元气息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
正好阿音这张脸已没有再留着的必要,趁此机会再重做一张。
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珞泱扶了下额心:“没什么,噩梦罢了。
”“噩梦?”画皮娘意味深长地眨眨眼,“方才你哼哼唧唧半天,我还以为……是春梦呢~”哼哼唧唧……这一月来她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她似确实梦到了在重月的日子。
珞泱借着擦脸尴尬地挡住视线:“我若是真有那闲心,哪还会来你画皮娘这里融脸易容。
”“行罢,骗不过你。
你也真是,此前那张脸好不容易才做好,结果只用了三年就要融掉。
”画皮娘抱臂靠着墙絮叨道。
“现在人人都用易容术和换颜丹,像你这样非要用息壤换脸的我八百年都遇不上一个。
你到底是惹了什么厉害人物?”也不怪画皮娘好奇,以息壤易容需得封入息壤做的泥棺睡上足月才可,从造棺到封棺,再到启棺,比起瞬息可变的易容术和换颜丹麻烦的不是一星半点,复原容貌的过程亦然。
唯一的优势,就是用息壤变换的容貌任何术法都无法识破,且不必担心时限。
这也是为何当初珞泱能躲过重月的鉴真镜,让一心为风息影搜罗侍宠的手下毫不怀疑地相信,“阿音”生来就长着张极似白婳的皮囊。
珞泱笑笑,避开了画皮娘的问题:“放眼整个暝荒妖市,谁能比你这把‘千面刀’更精通换皮之术?我自然只信得过你。
”“算你有眼光!”画皮娘轻哼一声:“也就是你,若换做别人,这样麻烦的生意我可不接。
不过这息壤的价格你也清楚,我这里可概不赊账。
”珞泱:“放心,我如今别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妖珠。
”妖珠是暝荒唯一认可的钱币。
过去阿娘尚在世时,年年生辰都会给珞泱一大笔的妖珠,她当时只当阿娘是遵从妖族习俗,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有用到妖珠的一日。
没想到如今她无人可依,阿娘留下千万妖珠却成了她最大的支扶。
现在想想,锁妖印也好,妖珠也罢,许是阿娘在怀上她时便知仙妖之好注定天地难容,所以才会早早为她谋划好一切。
画皮娘打量了眼财大气粗的女子,虽仍猜不出对方身份,但对这句话她却是毫不怀疑,毕竟一汤匙就价值千颗上品妖珠的息壤三年前对方也是说付就付。
“行了。
”画皮娘掏出一把铜镜递给珞泱:“原先那张脸已经融干净了,你瞅瞅。
”“这么快就画好了?千面刀果然名不虚传。
”珞泱嘴甜地夸了句,兴冲冲地接过铜镜,看到镜中的面容时却是一怔。
镜中女子纯颜无饰,朱唇黛眉,微勾起的眼尾本该让她媚态入骨,却因眼角长而垂掩的睫羽、右眼眼睑处一颗极小的痣,让这张脸平添四分清怜。
静若神女垂泪,动近妖魅惑人。
媚而不俗,柔而不怯。
这张脸珞泱再熟悉不过,却因三年未见一时恍惚。
珞泱:“怎么是我自己的脸?”“不然呢?”画皮娘抱臂在胸前,打量着她:“你当息壤是香肤脂啊,想融就融,想抹就抹。
这张皮,就算你不在意,我还心疼呢!说好了等你死后这张皮就归我,我可不允许它被你折腾掉价。
”“……那何时能换?”“怎么也得一月后吧。
”珞泱蹙蹙眉心:“还得这么久。
”画皮娘:“这都算快的了,小心一时心急,被息壤反噬,让你这张漂亮脸蛋再也恢复不过来。
”珞泱摸摸脸,她确实不舍得这张脸,但并非是因这皮相。
她尚是无忧无虑的琅阙山少主时,兴许还算个爱美的。
但四处逃亡的这一百二十年,她在最脏的污泥里躲过追杀,在瘴气肆虐的荒林猎虫蛇为食,在流民攒聚的边城与数十人蜷缩一隅,许多东西早已不在意。
活着已经让她耗尽心力。
她不舍得这张脸,只因自琅阙山被烧后,爹爹和阿娘留给她的东西所剩无几,这张脸便算其中一个。
“不过话说回来……”画皮娘的声音拉回了珞泱的思绪。
“你这三年里当真是在躲仇家?”画皮娘戳戳珞泱的脸颊:“我怎瞧着你这张皮比初来找我那日可好了不少,吹弹可破,气色红润,倒像是日复一日得了上好的滋润……“你老实交代,到底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珞泱愣了愣,眼神躲闪:“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在息壤里睡了一月,什么都不用操心,气色自然好。
”画皮娘将信将疑:“息壤还有这好处……”珞泱不想和她揪着这个话题,便问:“书生呢?此前听你夸了半天他的厨艺,我刚醒来饿的厉害,可有幸一饱口福?”听她提到书生,大大咧咧的画皮娘面露娇羞:“他呀,日日要去市西的一家铺子给我买骨花,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呢。
”这书生是两年前来的妖市,听说是偷炼妖术被发现,将被除以极刑时从凡都逃了出来。
画皮娘对他喜欢的紧,便将人留在自己店中做了个帐房先生。
珞泱:“可惜了,看来只能等一月后。
”“哪用等那么久,你这一月就在我这楼上住下,我隔壁正好有一间空房。
”“你那房间不是留给书生了吗?”画皮娘满脸认真:“咱俩可是万颗妖珠的交情,你若留下自然以你为先,让他去我房中将就将就。
”……将就。
珞泱可不信画皮娘口中的鬼话。
“好意心领,我还是去寻个客栈小住罢。
”鉴于对两屋间的隔音毫无信心,她立马拱手推辞。
画皮娘不死心,拉着她磨了半天,好在关键时刻堂前来了客,珞泱这才溜出来。
刚从画皮馆出来,傍晚的风便混着暝荒才有的暝草香钻入珞泱掩面的幕篱,从她鼻尖扫过。
夜色入深,妖市正是繁华。
构造各异的楼舍连坊首尾紧连,如蜿蜒火龙,攀上嶙峋山壁沿着长道一路钻入远处的山雾中。
人影接踵,声浪如潮,不时夹杂着兽禽一类的嘶吼声和檐下兽角铎的嗡鸣。
这里由妖族掌管,行走的却不止是妖。
无论是凡都来的凡人,仙都来的灵修,还是幽都来的邪族,皆能踏足此处。
这是珞泱第二次来妖市,许是因为元神恢复,又或者是在重月的日子相较于先前的逃亡实在悠闲,以至于才过去短短三年,她再踏入此处时,心境却千差万别,甚有些恍如隔世。
珞泱掏出一张简易的犀皮地图,抬脚朝标着“求必应”的商铺走去。
“求必应”,店如其名,凡问必答,有求必应。
据言只要给得起价格,三都一荒流通的讯息皆可在此查到。
一刻钟后,珞泱扫了眼上方刻着“求必应”三字的黑檀匾额,走了进去。
跨过门槛,店内满梁的碧纱灯无风晃动,坠在下面的兽骨牌一阵乱响。
店内空无一人,珞泱疑惑地环顾四周,眼前就刷地冒出一道黑影。
一只花脸猴妖尾巴勾着横梁倒悬而下,灰白的胡子又蓬又长,活像只成精的扫把。
“姑娘是典当还是求买啊?”花脸猴妖声音飘忽得像只孤鬼。
珞泱压下差点挥过去的拳头:“有一惑求解。
”诡异的笑声从无脸猴妖血红的口中溢出,响指脆响一声,一块兽骨牌跑到了珞泱手中。
“这是什么?”珞泱睨了眼牌上的数字。
花脸猴妖笑嘻嘻地荡来荡去:“本店位居妖市市榜前三甲,生意火爆。
奈何洞天石晷只有一个,这是你的序牌。
”珞泱瞳孔张大:“一千八百四十七?!”“是哦!”花脸猴妖毛绒绒的手指将骨牌翻了个面,敲敲背面的小字:“而且是三年后的序牌哦!近三年的序牌半月前就已售罄。
”珞泱:……三年后,黄花菜都凉了!自从锁妖印彻底碎裂后,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妖力的涌动,可她并非是纯粹的妖族。
虽然目前她的灵力只恢复到了三境,但妖力和灵力的对冲绝非小事,她必须在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前做好准备。
“不过……”花脸猴妖悠哉地在空中转圈,怀里眨眼多出个圆滚滚的饕餮炉:“本店支持加急服务,只需额外支付一千妖珠……”“加!”话还没说完,一千颗妖珠就被骨碌骨碌滚进了饕餮炉中。
花脸猴妖笑没了眼,他果然没看错。
这位贵客虽用齐腰的黑纱幕篱挡住了大半个身子,模样完全瞧不清,但他一眼就看出此人身份绝不简单,甚至可能极为金贵。
身外之物能遮能掩,这身不寻常的妖气可挡不住。
当——花脸猴妖一拍怀里的饕餮炉,随着一阵重石磨地的响动,他身后的石门缓缓打开。
“石门开,贵客请。
”珞泱穿过石门,上空的碧纱灯自行点燃,石室内别无他物,只有一个偌大的石晷和一支悬浮在石晷前的石笔。
珞泱略打量了眼,抬手拿起石笔,虚空写道:【妖灵二力同行体内,如何克之?】漂亮的字迹颤了颤,洞天石晷倏然以晷针为轴飞速转动,晷面上刻着的古老符文跳跃着闪出金光,待停下后,本浮在空中的金色字体自行拆解,重新汇聚成了几排金色小字:【妖灵二力如冰炭同炉,阅尽现世之法,唯其三可破,皆不可逆:一为剜情绝欲,二为去芜存菁,三为归元心诀】前两个方法倒是不难理解,妖灵二力相冲,最怕一招不慎走火入魔,而断情绝欲可维系灵台清明,确实是可行之法。
只是断情绝欲须抽断情丝,珞泱过去见过少数灵修为了修行而斩断情丝,那场景……光是站在旁边看,珞泱都觉心惊肉跳。
第二个办法是妖力和灵力择更强的一个保之,既然彼此相冲,毁掉其中一个自然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珞泱并不想这样做。
妖力源于阿娘,灵力承于爹爹,纵使忍受相冲之苦,她也不舍得舍弃这份和他们唯存的联系。
只剩第三个法子。
“归元心诀……”珞泱默念着这几个字。
【何为归元心诀?】珞泱提笔写道。
金色的小字再次分散汇聚:【归元心诀,可融妖灵双力。
每十五日稳道心默诵,若杂念侵神,轻则识海错乱,困于幻象,重则灵脉尽毁,妖力俱散,戾气焚心。
】将妖力和灵力合二为一,珞泱没想到的竟然还有这样的心诀。
相较于前两个法子,这显然更合她心意,只要注意清除杂念,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于是她转腕一勾,圈住了“归元心诀”四字。
最后一笔落下,金色小字闪了闪,变作一行大字:【续交三万妖珠】身前的青石地板打开,一只更大些的饕餮炉迫不及待地升了出来,珞泱摸向贴身的鎏金腰链,隔着衣裙勾出一袋妖珠,扔进了炉中。
这腰链实则是件名唤“琅嬛缕”的灵器,能容纳万物,和仙门常用的芥子袋差不多,却更为精巧。
吞下妖珠的饕餮炉美滋滋地跳了跳,洞天石晷缓缓裂开两半,一片刻着归元心诀的鳞片从裂缝中飘出落入了珞泱手中。
收好鳞片后,珞泱提笔又写道:【钟离筠现在何处?】钟离筠是阿娘挚友,也是名义上的琅阙山山主夫人。
自阿娘在珞泱六岁时病逝后,珞泱一直在钟离筠身边长大,两人和亲生母女没什么差别。
当初对外宣称钟离筠是琅阙山山主夫人,也是钟离筠和阿娘共同的意思。
后来她半妖之身暴露,珞栖鹤殉身琅阙山,钟离筠为护她而跌下无回崖。
她曾在无回崖崖底寻了十五年,找到的却只有一片沾血的衣角。
【未知】洞天石晷给出了答复。
不算意外的结果,但这两字有太多可能,很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蹙眉盯着那两字看了良久后,珞泱才将石笔放下,转身离开。
走到石门前她的步子顿了下,迟疑片刻后折了回去。
【风息影……】握笔的手停住,少顷,珞泱将写下的三字抹掉,重新写道:【重月近日有何要事发生?】漂亮的字迹抖了抖,四个牛首大字炸了出来:【百万妖珠】珞泱的嘴角抽了抽,只觉眼前那四字分明写的是——狮、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