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落在软榻上,男子颀长的身影将珞泱全然笼罩,他一手扶在她腰后,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幽深的眼眸定定将她囚困。
珞泱素手一翻,勾出早已备好的赤红色鲛绡发带,欲将眼蒙上。
蒙着她的眼睛行事,是三年前她初入烬鸾台时,风息影提出的唯一要求。
无需对方解释,她自知是为何,毕竟当初是她亲手造就了这张和白婳八分相似的皮囊,尤其是下半张脸。
但意外的,风息影这次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挑走珞泱手中的发带,翻身在珞泱身侧躺下,随即勾臂将人揽入怀中。
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面对面静静躺着。
珞泱愣了愣:“尊主不想要?”风息影抿了下唇,没有回答,只有体温越来越烫的惊人,一双眼片刻不移地笼在她身上。
珞泱不死心,扭动了下身子贴身靠近:“为何?”带着清香的鼻息扫过风息影的唇,两团柔软的云隔着单薄的布料和胸膛相贴。
风息影喉头发紧,难以抑制的躁意几乎冲破胸腔。
他移开视线,环在珞泱腰肢上的手轻轻一推,将怀中人翻转了过去。
珞泱一怔,刚想自己莫不是说错了话,不然风息影怎非但无动于衷,还一把将她推开。
下一刻,松开的手臂又一次箍住她的腰肢,如缠住猎物的巨蟒般将她重新勾入怀中。
炽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强行压制的粗喘声扫过耳骨,然过去许久,身后之人仍未再进一步,只是这样安静抱着她。
若不是腰后又硌又烫,珞泱几乎要怀疑风息影在她元神将要复原之际,忽然对她心生厌倦。
“别动。
”低沉的嗓音磨着耳根。
珞泱眉心不禁微蹙,开口却带着几分委屈:“阿音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尊主不悦?”身后的人没出声,隔了好一会儿他意味不明地轻嗤了声:“阿音……”一夜无事到天明。
风息影今日没有等到珞泱醒来就走了,也可能他早就察觉到,枕边人虽合着眼,却是一夜未眠。
寝殿的门被推开合上,内丹再次传来一阵灼烧感。
珞泱缓缓睁开眼,不禁蜷起指尖。
只剩不到七个时辰,被她强行缝合的锁妖印就会彻底碎裂。
若今晚还无法修复元神,届时体内妖灵二力相冲,再对上那些要置她于死地的仙门人,这裂痕怕是能直接要了她的小命。
珞泱眉心敛紧,想不通风息影昨夜究竟是什么意思。
仙都那些闲人究竟给白婳编了怎样的话本子,才使得风息影举动如此反常?难道临近成功之际,她这个替身要被踹了不成?珞泱烦闷起身,推窗想透透气,偏生今日天气不甚好,天际阴沉沉的,似是随时会下起雨。
月一落,满院夜昙合起了花瓣,在风中轻晃。
珞泱看了一会儿刚想合上窗,倏然一阵疾风扫过,将她系在一截花枝上的金丝绦卷入空中。
珞泱轻瞥了眼,眸光兀地一亮。
风息影是午膳时来的。
珞泱本想让侍女去请人,不想风息影先一步走了进来。
重月的吃食从不像其他仙门那样色味清淡,眼下满桌辛红,光瞧一眼便觉舌尖发麻。
“尊主可还记得这醉花阴?”珞泱笑靥如花:“当年阿音初见尊主时,亲手酿了三坛醉花阴埋在院中的夜昙下,如今只剩这最后一坛。
”风息影:“为何是今日?”珞泱微顿:“今夏仙都闷热,久无雨露,尊主最爱的夜昙花都开的不似往年繁盛。
如今甘霖降至,阿音心中欢喜,所以才特意挖出来,想和尊主一同听雨赏花。
”风息影抿了下唇,没有回应,他眼半垂着睨向珞泱递来的酒盏,略下撇的眼角愈发显得恹恹郁沉。
他的话素来少得可怜,脸上也没太多情绪,相处三年,珞泱从来捉摸不透他的喜怒。
但这一刻,珞泱却几乎肯定地察觉到,风息影的心情并不算好。
珞泱举着酒盏的手有些僵,她琢磨着,刚想放下另寻时机,酒盏就被人接了过去。
风息影摩挲了下杯壁,默然凝视着杯中清夜,却迟迟未饮。
“准备了多久?”古井一样幽深的视线移来,珞泱呼吸凝滞,心跳声一下下地撞着耳膜,藏在袖中的手悄然化出匕首。
“准备?阿音不明白尊主的意思?”珞泱语气懵懂。
“灵荔雪酥,做了多久?”“半个时辰左右。
”珞泱笑得乖顺:“这灵荔雪酥做起来确实颇为费事,但一想到尊主,阿音也就不觉麻烦了。
”风息影唇角抿了下,捏着酒盏的手抬起,未再停顿地将杯沿贴上了薄唇。
轰隆——猝然,空中窜过一阵闷雷,还未给人反应的空挡,豆大的雨就劈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和雨一起来的还有一道传音符。
被举起的酒盏再次被放下,珞泱心跳一顿,愤懑地觑向那道不合时宜的传音符。
不知那传音符上写了什么,风息影看过后少见地露出了明显的不耐。
偏首看了珞泱一眼后,他片言未留,起身快步离开。
天际雷声滚滚,连串的雨珠越砸越快,将满院夜昙打得七零八落。
门窗紧合的寝殿内,珞泱蜷缩在地上,浑身发冷。
心口处的锁妖印银光浮动,光芒却越来越暗。
此次对冲比上一次来得还要凶狠,珞泱死死咬着牙没发出声,勉力坐起身调息压制,这样生生挨了半个时辰后,体内对冲的妖灵二力才渐渐缓和下来。
珞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她脱力地睁眼看向殿门,仍未看到风息影的身影。
锁妖印最多只能再撑剩三个时辰,她不知风息影是否已回了重月,无论如何,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珞泱未再耽搁,起身去了浴阁。
浴池池壁是润肤愈体的伏羲石,珞泱浸在池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因妖灵二力对冲而刺痛的经脉便已无恙,酸软的气力也全然恢复。
殿外仍未传来任何动静,珞泱不愿再等,无论今日元神能否修复,她都必须再见风息影一面,彻底消除“阿音”在重月的所有痕迹。
这三年来,她之所以能悄悄借着风息影的淬灵术修复元神,只因她生来便有的伴生香。
伴生香并非寻常香,旁人看不见摸不着,也闻不到任何气味,珞泱却可以通过在对方识海种下香丝,待香丝与香体“共振”时,让自己借用对方的能力。
可也因此,香丝和香体之间紧密相连,寻着香丝轻易便可寻得香体所在。
一旦香丝被察觉,她就再也无法躲过那些紧追着她的眼睛。
种香容易拔香难,想让“阿音”彻底消失,风息影就必须死。
珞泱眉眼凌下,回身欲踏出浴池,抬眼的霎那却是瞳孔一颤。
下意识地,她双臂环在胸前,下巴以下全都躲入了乳白的池水中。
“尊主何时来的?”珞泱僵硬地看着池边的风息影。
“方才。
”应是刚从外面赶回来,且还淋了雨,他的长发湿散着,额前的碎发和下颌处挂着水珠。
绣有双月暗纹的暗紫衣袍被雨水洇得深浅不一。
“尊主受伤了?”闻到一阵血腥气,珞泱不禁微愣。
风息影颌骨微动:“旁人的血。
”珞泱讷讷应了声,对他今夜的经历并不在意。
她支吾道:“尊主在殿内稍等片刻,阿音很快便好。
”珞泱等着风息影出去,不想风息影静静看着她,久久未动。
“这里,可以吗?”隔了好一会儿,他出声问。
这里?珞泱愣住,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虽说她和风息影已经历了不知多少个荒唐夜,却从来没有真的全然“坦诚相见”,至少还有寝衣在,而且灯光也会熄灭。
可若是在这池中……珞泱双颊发热,咬着唇半天稳不住神。
“无妨。
”风息影从她脸上敛回了视线,转身走出浴阁。
然他刚转身,手就被一双湿漉漉的小手拉住。
轰隆——,阵阵闷雷自云层滚过,天幕似被神斧劈开了一道口子,整条天河都倾泻而下。
汹涌的雨声与激烈的水声交错难分,垂落池边的鲛绡纱幔被人死死攥住,不正常地剧烈抖动,沥沥莺啼时急时慢。
嘶拉——,不堪重负的鲛绡裂成两半,与此同时,最后一点裂痕从赤金狐影的额心悄然消失。
珞泱长睫轻掀,迷濛的神识迅速回笼。
“尊主,阿音……阿音没力气了。
”她咬着唇,楚楚可怜。
隔着蒙眼的鲛绡,珞泱看不清风息影的神情,只隐约察觉男子投来的视线,未平复的粗喘不时扫过她的耳骨,炽热得灼人。
下一刻,身子倏然腾空。
后背落在软榻上时,更强烈的灼热感自内丹传来。
锁妖印已至极限,一切该结束了。
笼罩在身上的人影沉沉压下,男子炽热的呼吸一点点逼近唇边,攀在他后背的手悄然捻决,凝出一柄淬着赤色暗芒的匕首,毫不犹豫地贯入他毫无防备的后心!噗嗤——短刃撕裂血肉刹那,铁钳般的力道猛然绞紧珞泱的的手腕,腕骨似下一瞬就会被碎成齑粉。
灼热的鼻息裹着浓郁血腥气,宛如剔骨薄刃般狠狠从脸上碾过。
珞泱浑身冷至骨髓,竟是连挣扎都不记得。
她看不见风息影的表情,却清晰地感觉到了风息影欲将她焚成灰烬的愤怒。
珞泱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反是在想:怎么会?方才风息影竟似要……吻她?轰隆——,最后一声滚雷翻过。
这个夏日晚了许久的第一场雷雨铺天盖地而来,最后却淅淅沥沥地草草结束。
珞泱怔然望着帐顶,好一会儿后才费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男子。
自三年前顺利成为风息影的侍宠后,她竟又这样顺利地破了风息影的护体暗炁,一切顺利的都有些不真实。
重月秘法取欲念炼炁,风息影这般灵力直逼十境者,轻而易举便可提取方圆百里的欲念,纳为己用,更莫谈他取自身欲念炼化的护体暗炁。
想杀这样一人,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不是全然无法。
若能取得他们心上人的心头血,炼作利器,便能轻易刺穿护体暗炁,夺其性命。
这是杀死七境以上重月灵修最简单的办法。
正因如此,重月中人虽然纵欲贪欢,却从不交付真心。
可惜,风息影又是那个例外。
珞泱扯下蒙眼的薄纱,最后一次看了眼身边的男子。
直挺的鼻,如锋的眉,淡薄的唇。
纵使如今合着眼,暗炁尽散,他却仍似一柄嵌于极北雪原的玄铁重刃,冷厉凛人。
难以想象,这样一人竟会对一女子情根深种。
但用白婳心头血炼化的匕首说明了一切。
珞泱暗暗感叹着穿好自己的衣裙,然后抬起打颤的腿从浴阁取回风息影的锦袍,生疏地帮他穿上。
就算她不是个有良心的,不在乎这三年不深不浅的交情,但作为一个修者,她对风息影的实力心性却由衷欣赏。
她的手段虽不干净,却是真心想让风息影被发现时看着体面些。
衣袍一件件套上,途径男子身上最是张狂之处,珞泱提着亵裤的手不自主地一颤,刚想别开眼,视线却顿在了他的侧腰。
那是一道一掌长、两指宽的血口,狰狞地横穿男人腰肌,和腹部刀刻似的暗影交错在一起。
让人不觉脆弱,反有种近乎危险的张狂。
似是方才被人有意用灵力压制,她竟毫无察觉,眼下灵力散去,猩红的血不可抑制地从伤口流出。
珞泱怔了怔,不自觉地拧了下眉心,移开视线。
——暝荒,妖市。
妖市酉时开,寅时闭眼下时候尚早,画皮馆没什么客人关顾,只有几个或拖着尾巴,或长着兽角的小妖搬来小木桩围坐门前,乖巧地等着画皮娘给自己画一张漂亮的新妆。
“婆婆,我听鱼伯说仙都死了一个很厉害的仙门人,好像还是仙盟盟主。
仙盟是什么?”“叫姐姐!”画皮娘弹了下小牛妖的脑门:“仙盟啊,不过就是仙都十二个自以为是的仙门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也就这个仙盟盟主还算有趣。
”小牛妖露出豁口的牙:“画皮姐姐说他有趣,那这个人一定长得特别好看!”画皮娘微眯起眼:“非也非也。
这位仙盟盟主身魁如山,面如修罗,生平最恨的就是妖,最大的爱好就是杀妖屠魔。
”“知道吞天渊吗?这位仙盟盟主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吞天渊,只为去那里杀祟魔为乐。
”“哞——,当,当真?”小牛妖吓得一缩:“那你怎还说他有趣?”画皮娘:“因为他是重月的尊主,重月是整个仙都最不像仙门的仙门。
当年那十一个眼比天高的仙门不承认重月为仙门,是这位重月尊主以一己之力逼得那些个仙门人不得不遂了他的愿。
”一旁的小羊妖挠挠头:“画皮姐姐,我怎么记得我过百岁生辰的时候,好像也死了一个仙盟盟主?难道仙盟有两个盟主?”“盟主倒是只有一个,但这两百年来死了的盟主却有两个。
此前死的那个是琅阙山的山主。
”画皮娘用海棠花汁描着小牛妖的嘴巴:“那琅阙山过去是仙都最有名的仙山,听说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那琅阙仙门更是被仙史监除了名。
”小牛妖:“仙盟的盟主不应该很厉害吗?什么人能杀死他们?难道是我们妖族的大妖?”小羊妖:“咩~,你傻呀,若真是妖所杀,那些仙门人早就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说不定连暝荒都不让我们待。
”画皮娘:“确实不是妖,那琅阙山山主是死在了自己手中,至于那位重月尊主……听说是被一个侍宠所杀。
”“什么是侍宠?”小牛妖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
“这个嘛,等日后你遇上喜欢的美娇娘自然就明白了。
”画皮娘拍拍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七星盘,星芒汇聚的虚影间一个合眼入眠的少女睫毛微颤。
“行了,快去学堂吧。
”小妖们懂事地谢过画皮娘,美滋滋地结伴离开。
画皮娘望了少顷,转身走入店中,拐进了二楼的窑室。
窑室中央停着一个泥棺,画皮娘施法启棺,棺盖刚打开,躺在里面的少女倏然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