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府西院是叶氏和池绾绾的住处，因背对阳光，采光很差，常年阴暗，到了冬日，更是冷得咂舌。
东尊西卑，东侧院落通常为长子或正室居住，西侧院落多安置庶子、妾室。
池敬安娶完冯玉芸后从未纳妾，所以这池府并没有庶子、妾室，他也因此在京师颇有爱妻贤名。
起初叶氏住的是东院，但冯玉芸一句“姐姐已经生产，大夫说妹妹怀的是双生子，须得住在日照充足的地方”，叶氏就被迫带着襁褓中的池绾绾搬入西院，最可笑这个宅子还是最初叶氏嫁与池敬安时叶家所买。
西院很久没人住，纵使几日前已经去信，但很显然冯玉芸并未派人打理。
入府后棠梨就直接带着包袱回了西院，半天也只将就着收拾出一间厢房。
棠梨拿着鸡毛掸子扫灰，见洛晚回来，边咳边道：“小姐您回来了，冯姨娘没为难你吧，她这个人看似话说的好听，实则句句诛心，妥妥一个笑面虎。
”洛晚扫了眼屋内，淡淡道：“她不是已经在为难了么。
”不必要的陈设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必要的被褥一件没有，屋内还弥漫着一股枯木腐朽的味道。
棠梨将窗户大敞着通气，寒风灌得屋内冷飕飕，棠梨气愤道：“冯姨娘真是可恶，这天马上就黑了，方才我去拿被褥，管家说冬日寒冷，已经没有多余的被褥了。
”洛晚道：“会有人送来的。
”西院外传来一阵人声吵闹。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是池府，听的是池府的道理！”“管你什么府，就算是天王老子府，也断然没有妨碍别人做买卖的道理！”“谁知道你们这些人安的什么心，表面上是送被褥，背地里不知道干的什么勾当！”“我警告你这老婆子不要血口喷人，我们金缕行是做正经生意的。
”洛晚刚走出西院门，就见刘嬷嬷和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伙计争执了起来，为首的伙计显然没有和泼辣女人吵架的经历，争得面红耳赤，后面几个伙计扶着一推车，上面放着几套被褥。
棠梨跟在洛晚身后，小声道：“难怪小姐小马车时多给了那车夫银两，原来是为这事。
”前世洛晚懒得与她们勾心斗角，为池绾绾报仇也是草草了事，面对冯玉芸默认的刁难视若无睹，她自觉对她造不成什么伤害，她当夜就翻墙去客栈睡了。
如今回想，只是不知道那夜棠梨怎么过的。
刘嬷嬷：“我不管你们是做正经生意还是歪经生意的，这府内的一切都得听夫人的，没有夫人的吩咐……”“刘嬷嬷。
”正说着，洛晚出言打断她的话：“冬日府里被褥不够，我只是买几床被子，刘嬷嬷连这也要干涉么？”刘嬷嬷面不改色道：“大小姐刚回府不知府里规矩，府里所花的一金一银都得经过夫人首肯，才能从账房拨款，为的就是防止某些人不知节制。
”“原来是这样。
”洛晚问：“那府中一金一银的花销账房都有记录了？”刘嬷嬷道：“那是自然。
”“那可有我母亲嫁妆的去向？”洛晚漫不经心道：“不仅嫁妆，连陪嫁丫鬟也都不见了呢。
”刘嬷嬷身形僵滞，突然又将矛头对准那为首的伙计：“你们怎么还不滚！”洛晚看了眼为首的伙计。
伙计了然：“大小姐已经付过银两，金缕行得把东西送到才行。
”“不许进！”刘嬷嬷拿臃肿的身体挡在推车前，顺势往地下一坐，拍着大腿嚎叫：“哎呀！来人呐，这么多人欺负我这个老婆子。
”见状，洛晚不禁想笑，还是以前那撒泼打滚的无赖样。
伙计气急道：“你这老婆子，我根本就没推你，你自己倒的。
”洛晚吩咐：“棠梨带他们进去。
”棠梨应声：“是。
”刘嬷嬷见阻拦无望，又哭又嚎，恨不得整个京师都听见。
冯玉芸要是没听见，明日就得请大夫来看看耳朵是不是聋了，显然就是故意纵着刘嬷嬷挑衅，目的是为了试试池绾绾是不是个好拿捏的。
“刘嬷嬷试也试了，还不回去么。
”洛晚道：“刘嬷嬷的样子那些个伙计可都是看在眼里的，那些人嘴杂，刘嬷嬷莫不要坏了冯姨娘名声才好。
”刘嬷嬷顿了顿，哼道：“戚！”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厢房窗子是破的，太晚来不及叫匠人来修，最后潦草糊了层纸挡着。
入睡前洛晚心很不安，她怕重生不过是她黄泉路上的一场梦，一次回光返照，再醒来会身处阎王殿。
昏沉间魇住了无数荒诞场景，直到日上三竿棠梨来叫时，洛晚才从梦魇中挣扎醒来。
棠梨道：“小姐，老爷要见你。
”哦，是那个凤凰男池敬安。
若说冯玉芸是个笑面虎，那池敬安则是与她相配的伪君子。
前世池敬安忙着在京师左右逢源，那半个月没和她见过几次面，大火烧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记起有池绾绾这个女儿。
又是荣安堂，明媚的阳光洒入堂内，池敬安和冯玉芸坐在堂上，池明诗坐在一旁弹琴，一派祥和。
刘嬷嬷道：“大小姐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看过来。
虽然前世的做法有诸多不妥，但洛晚现在想来却是痛快的，和这些杂碎周旋真是太烦了。
池敬安微怒道：“听说你昨晚命人打了刘嬷嬷？”多年不见的父女，再相见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冯玉芸安慰池敬安道：“绾绾没在学堂上过学，年幼不懂事，做事出格也可原谅。
”口蜜腹剑。
池明诗道：“刘嬷嬷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女儿向来是很尊敬的，长姐动辄打骂岂不是故意给母亲难堪？”尖酸刻薄。
刘嬷嬷道：“老奴是下人，大小姐打骂下人也属正常。
”真是蠢货，洛晚腹诽道。
洛晚无辜反问：“刘嬷嬷说我命人打了你，可有证据？”冯玉芸：“什么？”洛晚补充道：“刘嬷嬷既说我命人打了她，可有人证或者物证，是谁看见我命人打了刘嬷嬷，还是刘嬷嬷身上有伤痕？”池明诗纠正道：“你应该拿出证据证明你没有打刘嬷嬷。
”“是么？”洛晚道，“那我今日说三妹妹昨日打了我身旁的侍女，三妹妹是不是也该拿出证据证明你没有打我的侍女。
”“你……”池明诗语塞：“强词夺理。
”刘嬷嬷突然上前，撸起袖子，两条胳膊上鲜红的是被柳条抽过的伤痕，抽泣道：“只因昨日我拦在西院前，不允许外来人进入，大小姐气急竟拿柳条抽了老奴。
老奴觉得没什么，大小姐不高兴打就打了。
”洛晚道：“刘嬷嬷为何要拦在西院前？”刘嬷嬷道：“当然不让外来人进入。
”洛晚道：“伙计进的是我西院，刘嬷嬷是东院奴婢，怎得管的这么宽？”刘嬷嬷道：“大小姐常年不回家，西院一直是老奴看着的，昨日看到有外人进去，自然要去拦着。
”“一直是刘嬷嬷看着？”洛晚转头盯她，“那为何我昨日回到西院，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唯一一间厢房还是棠梨收拾出来的，刘嬷嬷就是这样打理西院的？看来刘嬷嬷从来都没有认真做好一个奴婢的本分，总想些邪门歪道陷害人了。
”刘嬷嬷慌忙解释：“夫人，老奴没有啊！”冯玉芸道：“刘嬷嬷这些年在府中做事如何，我们是看在眼里的，绾绾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全盘否定。
”“冯姨娘说的有理。
”洛晚道：“只是绾绾回府才一天，所见所闻有限，也就西院这一件事，刘嬷嬷都没有打理好。
”“夫人！”冯玉芸的丫鬟拿了根枝条进来，“这是在大小姐屋内找到的。
”“就是这个！”刘嬷嬷指认道：“大小姐昨日就是拿这个打老奴的。
”池明诗道：“好了，物证其一刘嬷嬷的手臂上的伤，物证其二你房内的柳条。
”池敬安叹了口气道：“绾绾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洛晚没答，上前拿过若雨手中的柳条，端详了番，很粗很结实。
棠梨扑通一声跪下，急道：“是诬陷，老爷明鉴，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池明诗道：“你是池绾绾的丫鬟，你的话怎么能信。
”刘嬷嬷见洛晚从丫鬟手中拿过柳条，笑了笑，心底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瞬间那柳条就朝着自己手臂抽了过来。
刘嬷嬷立马抽回展示的手臂，“啪——”的一声，柳条抽在了地上，激起几缕灰尘。
池明诗站起身，愤怒指责：“池绾绾！我们都还在呢！你竟敢动手！？”洛晚笑道：“刘嬷嬷怎么现在躲了？”“我……”刘嬷嬷哑口无言。
“很显然刘嬷嬷不是一个会任由绾绾打骂的人。
”洛晚道：“为什么要说谎呢？若父亲母亲还是不信，不如让绾绾抽刘嬷嬷几下，届时请仵作和大夫来瞧瞧，看看刘嬷嬷手臂上的是否是绾绾所抽。
”刘嬷嬷虽然没有真的被池绾绾打过，但方才那一鞭的力度，和她手臂上的相去甚远，这一鞭若真的抽下来，她必得皮开肉绽。
她惊魂未定地摇摇头，与其被抽完发现她在说谎，不如被抽之前就自己坦白。
刘嬷嬷跪下，低头道：“是老奴撒谎了。
”池明诗皱眉：“刘嬷嬷！”洛晚在一旁坐下，拿着柳条的手支起下颌，斯条慢理道：“刘嬷嬷为何撒谎？”刘嬷嬷讪讪道：“老奴和伙计起了争执，那些伙计又是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老奴心胸狭隘就憎恨上了大小姐。
”洛晚问：“刘嬷嬷手臂上的伤怎么来的？”刘嬷嬷将袖子放下，“是老奴自己抽的。
”池敬安“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怒道：“胡闹！你一个下人竟敢栽赃主子。
”“夫君。
”冯玉芸看向池敬安。
“你看看你身边的人！”池敬安指着跪在地上的刘嬷嬷，“你自己处理吧，我还有事。
”说完拂袖而去。
不仅刘嬷嬷还是上一世撒泼打滚的无赖样，池敬安也一点也没变，退缩逃避、毫无担当，每每遇了事，躲得最快的就是他。
洛晚实在想不通，池绾绾母亲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
如今荣安堂说话的人成了冯玉芸，她必定护着刘嬷嬷，在这耗着也是浪费时间。
洛晚起身，走到棠梨身旁，道：“棠梨起来，我们回去。
”“绾绾。
”冯玉芸突然叫住她，温声劝道：“刘嬷嬷年纪大了，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冯姨娘放心。
”洛晚顿了顿，道：“不过冯姨娘也该让绾绾放心，冯姨娘作为当家主母，自然不会纵容下人栽赃陷害主子，您会惩处刘嬷嬷的吧。
”冯玉芸勉强道：“那是自然。
”冯玉芸罚了刘嬷嬷一个月月钱，棠梨为此忿忿不平，认为处罚得太轻了。
洛晚原本就不指望冯玉芸能处罚刘嬷嬷什么，这件事多半是她俩一同筹谋的，否则凭池绾绾一个大小姐身份，就算打了下人又如何。
冯玉芸把这件事闹到池敬安面前，无非是想给池绾绾按一个嚣张跋扈的头衔，让她在池府真正孤苦伶仃。
午后，京城的街道喧闹起来，马蹄声、欢呼声远远传来，是那位少将军凯旋回京了。
洛晚倚在廊下，瞧着池明诗早早梳了飞仙髻，换了簇新的杏红襦裙，带着丫鬟兴冲冲往街上挤去。
她没去凑这个热闹。
池明诗还因几日后无法参加宫宴的事，闹了一阵脾气。
原是那位少将军不喜喧闹，圣上特意将宫宴规制缩减，只允一品大员入宫赴宴。
池敬安官居三品，自然不在受邀之列。
西院依旧只有洛晚和棠梨，从前叶氏的陪嫁丫鬟都不在了，要么回乡要么被发卖，冯玉芸也从未提过给西院再派几个丫鬟，洛晚觉得这样也好，免得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这两日洛晚一直在暗中追查叶氏当年的死因，然而往事如烟，真相像被深埋地底的枯骨，随着叶氏一同长眠于九泉之下。
当时池绾绾与棠梨都年幼，对这件事的记忆有限，不过据棠梨回忆，当年来为叶氏诊治的大夫眉头有颗黑痣，因为长得有点吓人，所以她一直记着。
京师，眉头有黑痣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