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今日可起晚了,没有赶上我们霄云楼的开年礼。
”钱酥酪莞尔一笑,一手将索唤递给沈府小厮,一手上前搀扶元映。
街边人来人往,她二人紧紧依偎,若不仔细去看,定很难发现其中一人神色勉强,而另一人正一瘸一拐,即使脂粉厚重,也挡不住她苍白如纸的面色。
“你昨日刚受重刑,为何不多歇一歇呢?”钱酥酪低声问道。
事情要从三日前说起。
三日前,霄云楼仍是怀州城最好的酒楼。
在这里居住的老人都知道,怀州城中曾经流传着这样一段童谣:“沈家粮库向阳开,开元通宝堆成山。
坊间夜夜算盘响,黄金铺床不堪眠。
”不夸张的说,在鼎盛时期,怀州城的一半产业都归沈家所有。
时人称其为“怀州半壁”,当年元映千里投奔,正是因沈家老太爷与元将军曾为战场上的生死之交。
可就在那年元月,沈老太爷猝然离世,留下一孙名唤明初,醉心书画,不擅经营。
沈家家业由被沈老爷收为义子的管家沈炀把持,财产多中饱私囊,不出多久就被败的七七八八。
后元映苦心经营,也不过保住了霄云楼与几座田庄而已。
日子本也过得平淡,酥酪擅长招揽,元映擅长理财,沈明初虽无心于此,却也做到了信任与帮扶。
霄云楼在短短几月推出数道新菜,迅速回归怀州旺铺之列,人气之盛碾压对面沈炀新开的琼林阁。
可就在三日前,数十名官兵将霄云楼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手持捕传,元映、沈明初通通被带去官府听审。
食客作鸟兽散,早在数月前就一桌难求团年宴的霄云楼,在这一年的元日里门可罗雀,剩酥酪一人苦苦支撑。
“今天早上的开年礼,不仅我们姐妹都在,什么风啊、小兔子啊、鸡鸭鱼肉啊,可全都出席了!”钱酥酪故意的夸张音调。
元映淡淡笑了笑,无心听她逗乐。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另一件事,官府派人缉拿,是因为霄云楼新推出的“青苏酒”疑似涉嫌私酿。
青苏酒是一种调味酒,以粮酒加入紫苏叶、青柑等调制,一推出便深受食客喜爱。
其时朝廷施行榷酒酤,既酒类专卖制,酿酒及流通由官府控制。
霄云楼一无背景依仗,二无豪强撑腰,自然是遵纪守法,可三日前那缉捕文书上言之凿凿的写着,青苏酒的货源乃是出自奉县私酿酒坊。
买卖同罪,府衙之上,决曹掾当场就要将两人处以徒刑。
还好酥酪机敏,刚一事发就将账上能得的全部白银经其师爷贿赂给了主审人,这才将她们保下回家待审。
饶是如此,两人皆受了刑罚,元映尚能行动,沈明初向来体弱,是被人架着才挨到了家门。
“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吗?”即将走进金鱼坊时,元映低声问。
钱酥酪沉默地摇了摇头。
今日是大年初一,金鱼坊热闹非常,叫卖的、闲逛的、迎来送往,将一条本就不宽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因行动牵连伤势,短短的一段路,元映走得大汗淋漓。
钱酥酪极力护住她不被挤到,正是忙乱之际,一颗彩球长了眼一般朝她二人飞来。
钱酥酪刚要转身去骂,就见琼林阁的崔掌柜正站在酒楼门外。
他嘿嘿一笑,漫不经心地说声“告罪”,一帮看热闹的伙计跳着脚将他簇拥上前,大吵大嚷地叫道,“假酒假酿霄云楼!一杯下肚喝掉头!”“管管你手下的人!”钱酥酪憋红了脸,冲上去与他理论。
“我的伙计在自己家门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管不着哦。
”琼林阁的掌柜摆摆手就要开溜,行人越聚越多,琼林阁的伙计们越喊声势越壮,钱酥酪奈何他们不得,拉着元映愤愤闯进霄云楼,一把甩上大门,“这一定是沈炀捣鬼!我看他们才像喝了假酒!还有假鱼,假菜,假猪头肉!全部都是假的!”钱酥酪气得一巴掌掀翻一排椅凳。
明红跟在后面收拾,元映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对面门庭若市。
事情查不清楚,霄云楼就不能重新开张。
派去奉县酒坊调查的人前天刚走,马车脚程慢,来回至少需要三日,更不要说期间可预见的种种刁难推诿。
可为了救她与明初,酥酪已经将账上能提的银子都提出去了,房租、人员、提前半年预订的时新菜蔬,哪一项都要花钱。
“我自己去奉县查!”元映说。
“别别别!你走路都费劲,可怎么去啊。
”钱酥酪三步并作两步地去追,不料元映脚下生风,飞快地转身出门,对面那帮无赖就守在门前等她,立时掀了天似的大吵大嚷,“假酒假酿霄云楼!”快到晌午了,琼林阁前聚集了一堆食客,今日是初一,他们携家带口而来,其中不乏平日里的熟脸。
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失望且愤怒,甚至在一些熟客的眼底,元映看到了明晃晃的背叛。
“你们这样造谣生事,就不怕市掾来把你们抓起来吗?”她再也无法抑制心底的愤怒。
“抓起来?我们是合法经营,可不像某些人前脚刚刚进了府衙!”琼林阁的伙计们极尽嘲讽。
“也不知道是哪个管不住下半身的小铺快这么怜香惜玉,这么快就把元姑娘放出来了?”对面传来一片讥笑声。
元映气得胸脯不住颤抖,隔壁尽管对她嘲笑讥讽,这不要紧,可霄云楼飞来横祸,却是从沈老太爷开始,到如今沈家几代人心血的凝结,也是她与一众姐妹最大的依仗。
既然沈烊不义,那她今日就要好好算算这笔账!“酥酪,拿酒来!拿我霄云楼的招牌青苏酒!”立时有女侍搬来桌椅,钱酥酪递上一提酒,面露担忧,“你才刚受伤,饮酒不利于你身体恢复。
再说了,就算你把自己喝到大醉,那帮人该怎么说还是会怎么说,他们不会信你的。
”“无妨,照我说的做吧。
”元映转过身,一步跨上桌面。
她目光冰冷,眼底积压了森然的寒意,独立高处一一扫视众人,就连老道如琼林阁崔掌柜,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站的高就有理了吗?”有人梗着脖子喊。
元映轻嗤一声,一筐酒壶被她“哐”地甩上桌面,她提酒开瓶,行云流水,甘醇的青苏酒被她一瓶接一瓶的饮下,须臾间,酒筐见底,酒壶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她突然的行动震慑,食客们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崔掌柜目光玩味,只当方才的寒意全是错觉,对面站着的,不过是一个负隅顽抗的怨女罢了。
金鱼巷静悄悄的,霄云楼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看着元映,或惊诧、疑问、厌恶,但他们的目光的确一瞬不瞬地看向元映。
这就够了。
众目睽睽之中,元映拿出一份泛黄的账簿。
“这是永嘉九年霄云楼的记账,成本猪肉5钱每斤,葵2钱一斗,韭、薤、葱若干,未记本金。
岁入一千五百两,利九成。
”她又拿出一本新的账册,“这是去年的,猪肉30钱每斤,葵、韭各6钱每斗。
岁入两千二百两,利三成三。
”人群中发出一阵质疑声,元映清清嗓子,目光平视众人,“大家可能不理解我为什么拿出这两本账本,却应该能够发现,从四年前到现在,霄云楼的营收涨了七百两,利润反而跌了近六成,其中肉类、菜蔬的本钱全部翻了三倍不止。
”“是这四年物价飞涨吗?各位都是过日子的人家,想必也知道,这些年时和岁丰,怀州城的物价并无明显变化,而永嘉九年的账册上,其所记本金则远远低于市价。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沈府的叛徒,琼林阁如今的东家沈炀,在沈老太爷去世后的两年内,把持霄云楼,买病猪、用剩菜,勾连摊贩,中饱私囊,弃食客安危于不顾,短短两年卷走白银近五千两!”“这是诽谤!”台下一片哗然,崔掌柜坐不住了,他手指元映的鼻子,指尖微微颤抖,恨不得登时戳破她的脑壳。
元映不为所动,她眼中如有厉火,直直刺向对方,“我没有必要砸自家招牌。
请各位仔细想一想,如今的琼林阁焉不是昔日的霄云楼?琼林阁重麻重辣,焉不是为了掩盖食材本味?”箭扎在了自己身上,面对一桌盛宴,食客们却再难动筷,躲避瘟神一般相继离开。
崔掌柜再也按耐不住,“把她给我拽下来!”,他尖声大叫,琼林阁几个手持棍棒的打手疯了一般扑向霄云楼,钱酥酪带人护在元映四周,极尽嘲讽,“我们在自己门前说说话,不知碍到崔掌柜什么事了?”“把她们都给我拿下!拿下!”看客们四散而走,琼林阁数十名打手将元映团团围住,钱酥酪与霄云楼的一众姐妹逐渐落入下风,“快去报官,就说有人搅乱市容,今日初一,一定有人来管。
”她悄声吩咐一名女侍。
“报官?老子后面就是怀州城最大的官!”这话极尽跋扈,沈炀终于露脸了,他话音刚落,又有几人手持兵刃冲了过来,竟是本地市吏。
“沈贼的手什么时候伸到官府了?”钱酥酪大惊,“你现在才知道吗?”元映一手劈开几根长棍,气喘吁吁地道,“快,回酒楼。
”“就这么算了?”“哪能就这么算了,我让隔壁名声扫地,他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那怎么办?”钱酥酪迷茫道,猝不及防地被元映一把推回霄云楼,她倏然回神,徒劳地拍打门扉,“回来!回来!我可没有银子再赎你了!”局势顷刻颠覆,霄云楼的人被扼住大半,沈炀不紧不慢地踱来,盯住元映的目光如看瓮中鱼肉,他高举手臂,身后的市吏们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扑倒——“何人在此喧哗?”一道冷冽如霜的声音破空而来,尘嚣卷过,绯色骏马人立而起,马上之人一把夺了市吏头子的短刀。
无人再敢动作,元映循声望去,那人威仪凛然,眉目如锋,她瞳孔倏然紧缩——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