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没有星子,傍晚时天高云阔,夜来狂风四起。
元映已在这座破庙住了两天,她哭了又睡醒了再哭,手指摩挲着容姨娘写下的字字泣血的诀别书,不明白她为何要决然离去。
她双眼充血,面色枯槁,只有疲惫到了极致时才能昏昏睡去,可每当她再度醒转,却又一次地沉浸到了无边的痛苦和疑问中。
那日二人绝处逢生,之后又数次躲过官兵搜捕,她本怀着满腔希望,只等进了怀州城联系上父亲的多年挚友,就可以与姨娘一起获得来之不易的安歇。
可姨娘白日里还好好的,与元映一起谋划待安顿下来之后除了尽快打探京城的消息,还要联络几个靠得住的亲朋,宦党并非只手遮天,只要有人愿意执言,父亲和家人就仍有一线生机。
却不料第二日一早,她的身旁就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转转难眠的时候,她将容姨娘连日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回忆了上百遍。
她没出过远门,两人常走错路,姨娘从无怨言;她一出生就住在了嫡母屋里,这是第一次与她这样长时间的相处,不用躲避追兵时,她会讲一讲她的从前,出生显赫官家,年少时被没为官婢,每日辛苦劳作,后来有幸遇到元映的父亲得以脱身,却又因生产落下一身顽疾…她一生跌宕,像一株无法折断的韧柳。
元映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沉重的打击才会使她选择离去,直到为她擦拭尸身时余光瞥见她胸口上的红痕。
她倏地想到,容姨娘曾经这样描述她卑弱的年少时光:“晨为之鬻,书为之羹。
屈身受令,顷耳以听。
内外各处,男女异行。
莫窥外壁,莫出外庭。
”好一个大家礼教!元映不由苦笑,十二月的北风刺骨,却不若她此刻心寒。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姨娘留给她的诀别书里,用鲜血反反复复地刮出两个字——拖累。
她已然在心中将自己定性为一个令人蒙羞的母亲。
庙外的风声愈演愈烈,元映将自己藏在稻草堆里,固执地只想大梦一场。
这座庙宇年久失修,庙门在狂风的摧残下嘎吱作响,她倾耳听着,假装自己不过是置身于一场折子戏。
风声猎猎,是才子佳人船上初遇;树影绰绰,是良辰美景,合卺红烛;猩热的气息浮上脸颊,是…元映浑身一凛,张眼对上一双黄绿色的瞳孔。
是狼!元映毫无准备,她从虚构的美梦里豁然清醒,半眯着眼,摈住呼吸,胆战心惊地盯着那野狼的一举一动。
它的皮毛暗沉,腹部干瘪,小心地沿着元映露在草堆外的四肢嗅闻一周,或许出于警觉,又或许是食腐动物的本性,片刻后转身向血腥气更盛的容姨娘的尸身走去。
元映心中擂鼓,野兽的触碰危险而黏腻,她本想装死躲过去,却在这狼俯下半身舔舐容姨娘尸身的那一刹那,本能地腾空而起。
她不容许有任何人再触碰姨娘的身体,狼也不行!野狼发出摄人心魄的低吼,它目露凶光,呲出獠牙,因难得的进食被打断而暴怒,嘶叫着向元映扑来。
元映双膝跪地,眼中似有火光,她一手握紧短刀,一手握拳,带着连日的屈辱和恨意,迎风挥向它的头颅。
那狼倏地转身,毫不畏惧,迎着拳风张嘴欲咬。
元映伺机前扑,身体一旋,挥舞短刀没入狼身。
后者吃痛大叫,它虽饿急却仍力大无匹,用力一抖将元映撇出数丈。
短刀脱手,元映迎头撞上殿柱。
庙顶在她眼中晃了三下,她浑身酥软,沉沉跌落在地。
野狼重新蓄力向她扑来,元映顾不得伤痛,短刀是她唯一的武器,她满脑子想着要将它夺回,紧紧盯住野狼,一个翻身躲进柱后,趁它奋力前扑的机会,双腿“蹬地”跃上狼身。
元映抱紧狼头,两人重量相当,她靠身长暂时取胜,将狼牢牢箍于地面,拔出短刀就欲再刺。
狼左右挣扎,露出利齿,一口咬在元映左臂。
元映吃痛不住,小臂被鲜血浸透,手腕不受控制的颤抖。
剧痛之中,她却丝毫不惧,毫不防守。
她右手攥住刀把,手起刀落,利刃如雨点般没入狼身。
狼挣扎的更加剧烈,引着颈子不欲再与元映颤抖,挣扎地向容姨娘的尸体爬去。
元映也失血过多,却拼着最后一丝孤勇,执着地用双腿禁锢狼身,阻止它前行。
就在元映即将力竭之时,空中传来巨响,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冬日里难得的雷电不偏不倚地打在二者身前,野狼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被强光击中,它引颈长哮,元映瞅准时机,一刀捅进它的脖颈。
狼嘶叫一声,脱力扑在地上,元映被甩下地面,滚了几圈之后,她痛得几欲昏厥,以刀尖支地,勉强撑起半身,直到确认再也看不到那双黄绿色的眼眸,她浑身一松,蓦地堕入虚无。
半晕半醒之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挣扎着握紧了姨娘的手。
那是永嘉九年的元日,元映后来时常回想起那一天,她骤逢新丧,为保护亲人的尸身与狼搏斗,昏倒在怀州城外的风神庙里,于绝境中搏出生机。
她随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醒来。
刺骨的寒意褪去,四周暖烘烘的,她仿佛做了一个悠长而温暖的梦,一抬眼却不见了姨娘的影子。
她倏地翻身而起,因持续的脱力和饥饿,脑袋里晕乎乎的,一不留神便栽了回去。
“你醒了?”有人问道。
元映下意识拿起短刀。
一个圆脸的姑娘走了过来,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只勉强称得上整洁,面容却显得十分亲和。
她粲然一笑,大大咧咧地扶着元映靠坐在殿柱一旁。
元映全身乏力,浑身软绵绵的,借着庙内的火光,她才忽地发现自己左臂上的撕伤竟深可见骨,全身上下都在昨夜的搏斗中留下了不同轻重的血痕。
这些伤口有的已开始结痂,被简单的处理过,撒上一层药粉。
周围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了,庙内暖融融的,女孩转身离开,元映的目光随她而动,意外的看到离火堆不远处,晾着一张剥好的狼皮。
“真是可惜了,”那个女孩也随之看去,“你捅了它太多刀,皮毛都碎了,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不过你能活着已经很好,”她又笑道,“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还有点力气。
你见到这匹狼时,它有没有双眼赤红,像在发狂?”元映回忆起那双锐利的令人遍体生寒的黄绿色眼瞳,轻轻摇了摇头。
女孩显然松了口气,“太好了,不是疯狼!”她伸出一只手,“我叫钱酥酪,你叫什么?”元映无力与她握手,她淡淡说了自己的名字,心中仍然记挂着姨娘的事,庙内不大,她环顾一周都没有看到人影。
想问,又怕吓到了人。
钱酥酪显然极有眼色,见她舔了舔嘴唇,麻利地端了一碗水来给她喝。
元映起初还留有戒心,又想自己此时身无长物,她救了自己却未提回报,便道了声谢,准备抬手接过。
不料那水碗递到一半又转弯绕了回去,钱酥酪十分自然地饮下一大口,再次笑眯眯地摆在她面前。
“等下替你煎好的草药,可要放心地喝下去了。
”元映不由失笑,她活过两世,自问没有见过这样机灵又通透的姑娘。
“你是什么人?”她问。
“如你所见,我是屠户家的女儿。
我爹原是个卖猪肉的,后来去霄云楼做了厨子,再后来就死了,娘也死了。
老家来人接走了弟弟,我不想走,一个人在怀州城过活。
”“那你怎么养活自己呢?”“我有这双手,怎么就不能养活自己了?”钱酥酪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朝那野狼皮努努嘴,利落地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再怎么难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还能日日想着她们不成?我不仅能养自己,还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呢!”“倒是你,”她奇怪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怎么受得了住破庙、睡草窝?你全身那样娇嫩…”她的目光在元映身上逡巡,似是想到什么,脸色登地通红,急急摆手,“我可不是故意要偷看的!给你上药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皮肤又白又细,和我们这种常年风吹雨淋的人一点也不一样!”元映倒未发现这姑娘的窘迫,这一问蓦地将她拉回到许久的从前,那些被视为灾难,锁在忠肃侯府最偏僻的角落里,吃残羹、穿破衣的日子。
十几年过去,她从侯府里的卑贱庶女,摇身成为洛阳城里最尊贵的明珠。
曾经苦难的记忆早已在光阴荏苒中变得模糊,那些歇斯底里的不甘、怨愤,曾经如尖刀般在她心口划上裂痕,也随时光被流沙冲刷般掩埋至心底。
潮起潮落、月全月缺,都将成为过往,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元映出神地望着火堆,少倾,她自嘲一笑,“不过是总会习惯罢了。
”“不说这些了,若改日我能时来运转,定不会忘记你今日出手相助。
”她如释重负,仿佛在一刻之间恢复了往日神采,“也不会辜负你一番提点的情意。
”“你想明白了?”钱酥酪笑盈盈地问。
“你那样在乎她,她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要为她拼命。
我真害怕你醒来以后继续要死要活,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
”“既然你决定好了,我在庙后找好了地方,我们一起去告个别吧。
”那日的天色在晌午时分放晴,元映依容姨娘生前的喜好,为她选了一个最依山傍水的地方长眠。
条件简陋,没有停棂,没有吊唁,她们在河滩里最光滑圆润的石块上刻下了她的生平。
前一世,她难产三日,甫一生产,忠肃侯府接连发生灾祸,老夫人病逝,世子战死,嫡女溺水而亡。
忠肃侯满心郁郁,远走边关,元映因此被视为不详,她也饱受折磨,不出几年就抑郁而终。
而这一生,她们母女有幸未受牵连,她一如既往的谦卑自牧,却仍未获得平安。
钱酥酪不知从何处找来茶酒,元映双膝跪地,持香三柱为她祭奠,她已不再悲伤,却仍有不解,可或许只能前行,万事方有解法。
“愿姨娘来世不再托生官宦家。
”洒下忌酒时,元映低声说。
“平民百姓就能过得更好吗?”钱酥酪不以为然。
两人于当日傍晚在庙外分别。
钱酥酪不愿做高门里望不见天窗的娇花,谢绝了元映邀她一同投奔旧友的好意。
五年辗转而过,又是一年春节。
元映沮丧地走出平康巷,恰巧碰见钱酥酪拎着一盒索唤,正欲敲开沈府大门。
“好巧啊。
”
她弯着眼睛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