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根柱娘急匆匆地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捂住根柱的嘴,你胡咧咧个啥!
然后尴尬地冲祁远川笑笑,远川回来了别听这孩子胡说,他脑子不清醒…
祁远川勉强扯了扯嘴角,心高高悬起。
他推开院门,高声喊道,娘!我回来了!
院子里,傻子大哥正举着木棍追鸡,鸡毛满天飞。
看到祁远川,他立刻扔掉棍子,又蹦又跳地跑过来。
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弟弟回来了!弟弟回来了!
祁母听见动静,从屋里迎出来,脸上堆着笑,远川回来了
祁远川环顾四周,没看到宋瑾秋的身影,眉头一皱,瑾秋人呢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愿意见我
祁母眼神闪烁,避开他的视线,硬着头皮道,她何止是不愿意见你人早就跑没影了!
我飘在半空,气得浑身发抖,冲着老太婆破口大骂,你放屁!我明明是被你那个傻子儿子活活打死的!
祁远川怔在原地,一瞬间想起根柱的话,娘,瑾秋是不是出事了
我刚才听栓住说…他说…瑾秋死了…
祁母脸色一变,随即强辩道:根柱那孩子脑子坏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傻子大哥在旁边拍手傻笑,突然蹦出一句,死了!死了!打死了!
祁母猛地回头,一巴掌扇在傻子脸上,厉声呵斥,闭嘴!
傻子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还是咧着嘴笑,死了!打死了!
祁远川的心脏狂跳,脸色越来越难看。
娘…瑾秋到底在哪
祁母眼珠一转,突然一拍大腿,扯着嗓子骂道,哎呀!我都说她跑了,你还不信,她腿好了之后,连个信儿都没留!我还以为她是回去找你了呢!
她拽着祁远川往屋里走,你是不知道,她天天闹着要和你离婚,还说要去香江找她娘!
傻子从地上爬起来,歪着头嘟囔,死了…死了…
祁母猛地回头瞪他,傻子立刻缩了缩脖子,躲到鸡窝后面去了。
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炕上的被褥凌乱地堆着。
祁远川的目光扫过房间,声音艰涩,娘,瑾秋的东西呢
祁母正在倒水,闻言手一抖,热水洒了一桌子,能有什么东西她走的时候全带走了!
我气得魂都在颤抖,飘到祁远川耳边尖叫,她在撒谎!我的东西全被她们卖了!
祁远川走到衣柜前,猛地拉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件我的衣服都没剩下。
她真走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祁母,又像是在问自己。
祁母赶紧凑过来,压低声音,远川啊,不是娘说你,那样的媳妇留着干啥整天想着往外跑,还不如杜雨那丫头贴心…
祁远川猛地转头,眼神冷得吓人,娘,瑾秋是我媳妇儿。
祁母被他的眼神震住,讪讪地闭了嘴。
6
晚饭时,祁母特意炒了一盘腊肉,不停地往祁远川碗里夹,多吃点,在城里肯定吃不好…
祁远川食不知味,筷子在碗里拨了两下,突然问:瑾秋走的时候,腿好利索了吗
我当时气狠了,下手也没有轻重,也不知道她腿有没有后遗症啥的
祁母筷子一顿,干笑道:好,都好利索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傻子突然插嘴,打死…打死了!
啪!
祁母一筷子抽在傻子手上,厉声咒骂,再胡说八道,我打死你!
傻子瘪着嘴,嘴里念念叨叨的骂着,打死…打死…不听话打死!
祁远川盯着傻子大哥看了半晌,突然放下碗,我出去走走。
月光惨白,照得后山的小路泛着幽幽的青光。
祁远川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口枯井旁,井口盖着木板,上面压着一块大石头。
他伸手推开石头,掀开木板,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井底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祁远川猛地回头,看见傻子大哥站在不远处,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照在他傻笑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嘻嘻…
傻子歪着头,声音拖得长长的,你找媳妇儿啊
祁远川心跳加速,你知道瑾秋在哪吗
傻子咯咯笑起来,手指向井底,在下面呀!我推下去的!
夜风骤起,煤油灯噗地灭了。
祁母从身后一巴掌拍向傻子后脑勺,我打死你个大傻子!
作死的孽障!
祁母追着傻儿子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
祁远川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月光下,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娘,我要听实话。
瑾秋究竟在哪
你、你听娘说…
祁母的嘴唇哆嗦着,突然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是…是她先动手打我的…你大哥是为了护着我…
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发抖。
傻子抱头蹲在地上,突然抬头,嘿嘿笑着插嘴,娘说…不听话…打死!
他模仿着祁母当时的语气,手指比划着敲打的姿势,打头!打头!
祁远川浑身一震,猛地看向祁母。
祁母脸色煞白,扑过去就要捂傻子的嘴。
闭嘴!你这个傻子!胡说什么!
傻子被吓得缩成一团,嘴里却还在嘟囔。
娘让打的…娘说打死算我的…傻子杀人不犯法。
祁远川站在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宋瑾秋时,她拖着断腿缩在地窖,眼里全是恨意。
宋瑾秋骂他:祁远川,你不得好死。
两年了。
整整两年,祁远川都不敢回来看她。
他知道宋瑾秋会恨他,恨他纵容杜雨抢走她的功劳,恨他亲手把她关进地窖,恨他打断她的腿。
让她像只折翼的鸟,再也飞不起来。
可他没办法面对她那双眼睛。
他爱她。
正因如此,他才更恨她。
7
恨她没有在火灾时第一时间冲向他,恨她总是那么耀眼,恨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却总想着往更高处飞。
那天火势凶猛,浓烟滚滚,他差点儿在睡梦中死在保卫室。
而宋瑾秋呢
她先救了棉纱,先救了厂子里的财产,最后才想起他。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不想让她太优秀,不想让她被厂里表彰。
不想让她有机会去进修,更不想让她找到亲生母亲去香江。
他需要她依赖他,需要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他要她哭,要她求饶,要她眼里只剩下他。
可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死。
直到此刻,站在枯井边,听着傻子一遍遍喊着打死,他才终于意识到,他的瑾秋,再也不会恨他了。
她连恨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夜风呜咽,像是谁的哭声。
祁远川缓缓跪倒在地,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哽咽:你们…杀了她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祁母浑身一抖。
不、不是…
祁母慌乱地摆手,是意外!真的是意外!你大哥脑子不清楚,下手没轻重…
傻子突然又冒出一句,娘说…埋了…没人知道…
祁远川的呼吸骤然停滞。
夜风呼啸,枯井旁的煤油灯早已熄灭,只剩下惨白的月光照在三人身上。
祁远川猛地抓住祁母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如同困兽般嘶吼,你们…把她埋哪儿了!
祁母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后、后山…乱坟岗…
祁远川的手蓦地松开,祁母跌坐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突然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
像是野兽垂死的悲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他跪倒在我的坟地,十指深深抠进泥土里。
瑾秋…瑾秋…
他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把我唤回来。
我像个旁观者,突然心绪就平静了。
傻子被吓坏了,缩在地上不停念叨。
弟弟疯了…弟弟疯了…
祁母爬过去想拉祁远川,却被他一把推开。
滚!
他双眼赤红,你们…都该给她偿命!
祁母瘫坐在地上,终于意识到,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她手脚并用爬过去哭求,不是我想打她的,都是杜雨要我这样做的。
祁母跪在地上,拼命推卸责任。
杜雨说…只要瑾秋死了,她就能嫁给你…她还答应给我钱,给我养老…
都是她逼我的!都是她!
祁远川突然笑了,好…好得很…
他转身就往院外走,脚步虚浮。
祁母慌了,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远川!你要去哪!
祁远川低头看她,眼神冰冷。
去找杜雨。
让她…给瑾秋偿命。
祁母紧紧抱住祁远川的腿,儿子,你千万别冲动啊!
夜空中,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他狰狞的脸。
他用力甩开自己的母亲,大步流星的走了。
8
夜风卷着潮湿的土腥味,祁远川跌跌撞撞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电闪雷鸣,照亮他惨白的脸和充血的眼睛。
杜雨…
他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牙齿咬碎。
杜雨住在厂里的干部宿舍,单人间,窗台上还摆着一盆花。
第二天,祁远川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祁远川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一脚踹开杜雨的房门,砰!
杜雨吓得尖叫一声,看到是祁远川,她异常错愕。
远、远川哥
她明显觉察出事情的不对,但依然强撑起笑容,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祁远川没说话,一步步逼近她。
杜雨终于确信祁远川情绪不对,好像是受到了刺激。
她突然想起祁远川是去接宋瑾秋的,难道他已经知道宋瑾秋死了…
直到后背抵到墙上,杜雨才艰涩开口,远川哥,你…你怎么了
祁远川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按在墙上。
他声音异常冰冷,瑾秋死了…
是你对不对
是你指使我母亲虐待瑾秋的,是不是
杜雨的瞳孔骤然收缩,双腿在空中乱蹬,放…放开…
我…没有…没…
是你让我娘打死她的,是不是
祁远川手上的力气越收越紧,眼神越来越狠厉,一副要杀了杜雨的嗜血模样。
杜雨拼命摇头,眼泪喷涌而出,不…不是我…
祁远川的手下丝毫没有放松,看着她脸色逐渐发青,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说实话,我今天就掐死你!
杜雨终于崩溃,不住点头,嘶哑着哭喊,是…是我!
窗外暴雨倾盆,雷声炸响。
祁远川突然笑了,松开手。
杜雨滑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喘气,剧烈的咳嗽。
看着祁远川狼性的目光,她强辩道:可我是为了你啊!
她要是活着,你永远都放不下她!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有什么错
还没等她缓过来,祁远川就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窗边。
远川哥…远川哥我错了…
她哭得妆容全花,拼命扒着他的手,哭喊着哀求,你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
祁远川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还做过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
今晚都如实说出来,否则我就去告诉张女士,你不是真正的宋瑾秋。
你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我让你去不成香江,成不了阔太太的女儿。
杜雨一瞬间瞳孔剧烈收缩,心虚的避开了祁远川的视线,嘴里讷讷: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祁远川将她推出窗外,半个身子悬在暴雨倾盆的夜色中。
她的发丝被雨水打湿,黏在惨白的脸上,嘴唇哆嗦着,却仍咬紧牙关。
祁远川冷笑一声,手指收紧,将她往外又推了几分。
你个卑鄙的女人,还有什么事是你干不出来的说!
不说我就把你扔下去!
她的指甲死死抠住窗框,指节泛白,终于崩溃地哭喊:
好!我说!我说!
9
祁远川将她拽回来,狠狠摔在地上。
杜雨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声音细若蚊蝇:
火…火灾那天…
我根本没冲进去救你…
祁远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杜雨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意:
我当时躲在仓库后面,根本不敢进去!
是宋瑾秋把你拖出来的…我…我只是趁她救火的时候,蹲在你旁边装样子…
祁远川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咯咯笑起来,像个疯子:
可结果呢你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感激我救你!
多可笑啊…宋瑾秋为了救你差点呛死…可你…你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还为了我抢她的功劳,抢她的进修名额,你还举报她,害得她被厂里开除,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意。
祁远川踉跄着后退两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想起病床上醒来时,杜雨苍白着脸坐在他床边,而宋瑾秋…
宋瑾秋呢
他拼命回想,却只记得护士说过一句:你妻子因为吸入过多浓烟,还不能下床…
可他当时…
他当时说了什么
那就让她好好休息,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祁远川最终还是将杜雨从窗口扔了出去。
杜雨的尖叫声划破雨夜。
她的身体像只断线的风筝,从窗口坠落,重重砸在水泥地上。
鲜血混着雨水,在夜色中洇开一片暗红。
祁远川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瑾秋…
他轻声念着我的名字,突然笑了,笑得像个疯子。
三个月后,祁远川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
法庭上,他始终沉默,直到法官问他是否还有最后陈述时,他才缓缓抬头,说了这三个字。
我认罪。
收押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女人来探监。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和我极为相似的眼睛,眼底布满血丝。
我是宋瑾秋的母亲。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祁远川浑身一震。
我来见你,是想亲口告诉你…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抛下瑾秋一个人去了香江。
如果我知道她会遇见你这样的畜生…我死都不会走。
祁远川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她到死…都没能见到我。
女人的声音哽咽了一瞬,随即恢复冰冷。
不过没关系,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了。
记得替我带句话,我这个妈妈对不起她。
我飘在监狱的天花板上,看着蜷缩在角落的祁远川。
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嘴里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
瑾秋…瑾秋…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这一生,父母缘浅,丈夫是孽缘。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如果有来世......
我希望不要再做人了。